雨，淅淅沥沥地飘下。街道的积水倒映着老楼。

    放学的初中生跑来，头上盖着蓝白校服当雨衣，踩过积水的时候，溅起的水花晃碎了老楼的倒影。

    “谢时煜——”

    十三岁的谢时煜回过头。

    烟雨朦胧，二十九岁的楚枫撑着伞，站在梦想城游戏里，对初中生谢笑了笑：

    “没带伞？”

    “……嗯。”

    十三岁的谢盯着楚枫，直愣愣地看了一会，表情有些呆呆的，像是没想到他会来。

    楚枫看着这个孩子，头上披着他们初中的校服，两只袖子垂在谢的耳边，像只兔子。

    楚枫觉得有点可爱。

    如果13岁的谢在13岁的楚枫那里还有几分男友般的帅气，那么在如今29岁的楚枫看来，眼前这只谢已经完全蜕变成可可爱爱的弟弟了。

    楚枫走上前，给谢撑伞。

    现在一米八几的他，已经比初一的谢时煜高出大半个头。有时，楚枫还挺享受这种视野的，这种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能俯视谢时煜的视野。

    他低头看了眼谢，伸手摸了摸他的毛茸脑袋：

    “去剃头了吗？有点扎手。”

    初一谢不吱声，只默默走在楚枫的伞下。

    “还是寸头比较适合你。”楚枫随口道：“你怎么突然想通去理发了？”

    楚枫记得，刚上初一的时候，谢时煜很反常地剪了一个锅盖头，又长又厚的平刘海盖住眉毛，显得整个人很奇怪。

    一般而言，人的五官如果不是很立体，脸型上有些缺陷，就需要在头发刘海上多加修饰一下，不能把整个额头外加脸盘子都暴露出来。但谢时煜脸型很好，五官又很立体，剃个简单的寸头把五官露出来就很帅了。然而这家伙初一的时候非要追随潮流，剃了个锅盖头。

    班上别的男生剃个锅盖头，像个乖巧的好学生。谢时煜本人的五官太锋利，剃个这种头，像校霸临时顶了个假发，不伦不类。初一的楚枫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劝谢换个发型，初一的谢时煜我行我素，就是要留着那个锅盖头。

    有一天，楚枫上学的时候，走进班级，忽然发现谢时煜自己又剃回了寸头

    班级同学悄悄惊艳，暗地里回头看谢时煜的座位。已经司空见惯的楚枫走过来，坐在谢时煜旁边：

    “你又把发型换回来了？”

    “……嗯。”

    楚枫：“怎么突然想通剃掉你的锅盖头了？”

    那时候，十三岁的谢时煜像今天一样地回答他：

    “用不到了。”

    、

    雨落在伞面上，滴滴答答。

    十三岁的谢握住楚枫拿伞的手：

    “我来撑吧。”

    “不用。”楚枫仗着长大的身高：“高的人撑伞。”

    初一谢哼了一声：“真稀奇。你竟然会来接我放学。”

    楚枫：“的什么话。好像我故意冷落你一样。”

    谢：“今晚不用去跟那群成年人胡搞吗？”

    楚枫敲了他一下：“我跟我法定丈夫待在一起怎么叫胡搞。年纪，净瞎话。”

    谢嘀咕：“反正没我的份就叫胡搞。”

    楚枫：“等你长大就有份了。”

    “可是我永远不可能长大。”

    “……谢时煜…”

    楚枫诧异地看向十三岁的谢，可能是他在游戏里设置了100%还原的缘故。有时候，即使知道角色谢只是一段数据程序，他们出来的话，还是会让楚枫感到心疼。

    雨静静地下着，斜风吹起街道的落叶。

    谢时煜伸手拉了拉楚枫的袖子：

    “下次你跟那些大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我加入呢？”谢脸上的表情十分的委屈，眼睛像狗狗讨骨头一样可怜巴巴。

    、

    “不可能。”

    楚枫重重地敲了一下未成年谢的脑瓜：

    “作业做完了吗，满脑子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才十三岁，从哪知道的那么多。”

    ——未成年的谢真是一点也不纯洁。

    谢切了一声：“现在的孩即使上学也都知道很多了。那，接吻总可以吧？”

    “不可以。”楚枫道。

    “为什么？五岁的都可以亲你！”

    “那是亲脸颊”楚枫道：“而且，你五岁吗？”

    ——青春期的谢，上不能像成年谢那样享受真正的快乐，下不能像幼儿园的谢那样扑进楚枫怀里享受亲亲抱抱，处在不上不下相当尴尬的位置。

    楚枫轻轻挣脱谢时煜握住他的手，像个可靠的大哥哥那样举高伞，语重心长地教育十三岁的谢：

    “晚上乖乖回家做作业。享受了未成年的保护，就不能享受成年人的福利。”

    谢披着初中校服，满脸写着不高兴。他忽而从楚枫这句话里品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我享受了什么未成年的保护？”

    雨滴声在伞外的世界响起。

    楚枫注视着眼前的十三岁谢，角色谢时煜是出自他的记忆，他们无法回答他当年的真相。

    ——中国未成年人保护法规定，十四岁以下儿童不追究刑事责任。如果谢时煜真的算杀了他的父亲，那么十三岁就是他最后动手的机会。

    楚枫看着眼前的谢，目光却渐渐穿过他，看向谢身后烟灰色的雨幕。他想见一个已经见不到的人、那个能回答他所有疑问的真正的谢时煜。

    、

    “你在看什么？”

    十三岁的谢转过头：“我身后有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楚枫克制地收回目光，“走吧。我送你回家。”

    初一角色谢住在高档花园区。这里是楚枫初中的家。

    真实世界里，谢时煜第一次来他家玩就是初一。楚枫在梦想城里也还原了自己初中的住所，出于私心，他安排了好几只初中谢住进这里。

    滴——

    13岁的角色谢拿出门禁卡，刷了一下，自动玻璃门缓缓开启，住房楼内，象牙白的瓷砖映着皎洁的灯光。

    谢轻车熟路地走进来，走廊两边挂着蓝天草地的风景画，电梯口前摆着几盆兰花盆栽。处处透着优雅别致。

    楚枫看着曾经的谢时煜住在自己住过的地方，有一种不出来的感觉。

    他时候一直很想想邀请谢时煜来他家玩，但他爸妈管得很严，总是盯着他，楚枫不能像谢时煜邀请他去看燕子那样，随随便便就请谢时煜来他家玩耍。

    等到上了初一，终于，13岁的楚枫等来了一个机会。

    春夏之交，天空下着暴雨。钢琴老师有事不来上课了。

    妈妈出差了，爸爸加班要住在大学城，电话，他今晚不回来了。

    ——楚枫一个人看家过夜。

    十三岁的楚枫像出了笼放飞的鸟，立刻拿起电话给谢时煜。

    初中的时候，家家户户基本都装上了座机。以前给谢时煜电话总是被秒接，但那天，却响了很久……

    、

    “我到家了。”

    角色谢开房门，走进去。他甩掉碍事的书包和校服，开冰箱，准备给自己做晚餐：

    “你想吃什么？”

    楚枫怔怔的，像是没听见他话。谢有些不满：

    “哦，准备去跟那些成年人吃烛光晚餐然后Pying，所以不想跟我这个无聊的未成年吃饭是吗。”

    “……”楚枫：“吃蛋炒饭。”

    初一谢得逞地笑了笑，从冰箱里拿出一大把蛋炒饭的灵魂：葱，放到菜板上，剁剁地切起来。

    趁这只谢在做菜的时候，楚枫偷偷开手机，调出游戏系统，将光屏对准谢时煜的后脖颈，想看看这只谢的密码问题是什么……

    “楚枫。”

    “嗯？”楚枫迅速收起了系统。

    十三岁的谢时煜人鬼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感觉我好像后宫里争宠的嫔妃，绞尽脑汁要留皇上过夜。”

    楚枫：“……”

    谢：“所以你会留下来过夜吗？”

    “会！”楚枫没好气道：

    “今晚皇上还会一直盯着你，直到你把所有作业都乖乖做完！”

    谢：“……”

    谢时煜剁葱的手僵了一下，他最讨厌做作业了。楚枫坐在沙发上，开始开初一谢的书包检查，看看他今天有什么作业，顺便也查一查有没有什么当年真相的蛛丝马迹。

    梦想城里的角色谢都出自他的记忆，会重复生前的动作。就算13岁的角色谢无法告诉他发生过什么，但或许，能重现一些细节、一些当年13岁的楚枫无法发现的疑点。

    比如，谢时煜突然改变的发型。

    当年没觉得有什么，只以为谢时煜心血来潮。但如今的楚枫一想，就感觉不对，谢时煜突然换发型，又突然换回来，或许其中有更深层的原因。

    楚枫想到，发型，是改变外貌最快的捷径。突然变换差距很大的发型，不熟的人甚至根本无法认出那是同一个人。

    他看着十三岁谢做菜的背影，悄悄拿出手机，系统的光屏再次对准谢——

    【密码问题】：

    那一天的日期是？（仅填写年月日）

    [那一天]……

    楚枫心里叹了一口气，题目给的信息太少了。他无法确定[那一天]是干什么事的，或许只是指初一谢考试不及格的那天。

    毕竟13岁这个年纪，也只是X随口猜的，猜测具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未必会准。

    、

    “吃饭了。”

    角色谢端来一碗金黄金黄的蛋炒饭。

    楚枫：“只有一碗？你不吃吗？”

    “我吃过学校食堂了。”

    初一谢戴着隔热手套，端着碗，提议：“要不要去卧室吃？”

    “…嗯，也可以。”

    餐桌吃饭有点正式，尤其是这张餐桌带给楚枫的记忆并不美好，楚枫永远记得时候他就坐在这里，爸妈一边吃饭一边吵架，电视开着，播放着英语频道的节目，吃饭也要训练听力。

    楚枫跟谢时煜走进卧室。

    床、书柜、阳台，正对阳台的一侧，还摆着一架白色钢琴。这里的卧室也是一一还原他的记忆。29岁的楚枫看着自己13岁住过的房间：

    “还挺怀念的。”

    楚枫走到白色钢琴前，开琴盖：

    “你有弹过吗？”

    “没。我又不会弹。”

    谢时煜边边把蛋炒饭放到桌子上，他没有立刻就摘下隔热手套，而是就这样戴着。

    楚枫没有注意到谢时煜的动作，他将手指放在黑白琴键上：

    哆、来、咪、发……

    很久不练琴了，偶尔弹一下，还怪怀念的。楚枫随手弹了一段调，时候，他从来没有从弹钢琴这件事里体会到任何音乐的快乐，唯一的一次，是十三岁那年谢时煜来他家玩，他给谢时煜弹钢琴听。

    坐在

    他们一起坐在琴凳上，楚枫将双手放上琴键，优美的音符就从指尖流泄而出，谢时煜坐在他旁边静静地聆听。

    那天，窗外下着暴雨，窗里是钢琴和少年的爱慕。

    “你要不要也弹一弹？”

    29岁的楚枫停下弹奏，问13岁的谢。

    谢：“不了，我不会弹。”

    楚枫：“没关系，随便按按琴键也可以。坐过来吧。”

    初一谢身体僵了一下，慢慢移动到琴凳旁，坐到楚枫身边。

    “你怎么还傻乎乎地戴着隔热手套？”楚枫笑他：“可以脱下来了……”

    ……不对。

    不对劲！

    楚枫止住了笑，他盯着眼前的谢，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他今天，没有看见过谢时煜的左手。

    撑伞时，谢时煜有伸手来握他，那只是右手。吃晚餐，本来应该在餐桌，但今天谢时煜提议来卧室吃，避免了在餐桌上面对面暴露双手的时刻。

    “谢时煜，你把左手手套摘了。”

    十三岁的谢低头，沉默。

    楚枫猛地伸出手，立刻把谢时煜手套扒掉——

    吧嗒。

    隔热手套掉在地上。

    楚枫看得很清楚，灯光下，谢时煜的左手食指的指甲缝里：

    ……有血。

    、

    楚枫：“这是什么？”

    初一谢沉默不语。

    楚枫心跳地极快，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角色谢时煜无法回答他这种问题，角色只是他记忆的投射。

    13岁……

    楚枫忽然想起来了，13岁的时候，他们没有做炒饭也没有拿隔热手套，但那天，楚枫弹完琴，也问过谢时煜：

    “你要不要也弹一弹？”

    那时候，谢时煜伸出手，要伸向琴键，却在空中顿住，又缩了回去，他耸肩笑一笑：

    “不了，我不会弹。”

    、

    13岁的楚枫没觉得有什么，只以为谢时煜不好意思在他面前献丑。

    如今的楚枫忽然知道了，那天，13岁的谢时煜本来确实是想按一按琴键的，但当他举起手的时候……

    他发现了自己食指缝里残留的血。

    这一幕被13岁楚枫的眼睛捕捉到，通过视觉神经传送回大脑，但……这个场景，如果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仅从视觉上看，这只是食指指甲缝里有一丝细的褐红色。

    这根本没什么。

    大脑判断为：无关紧要的讯息，扔掉。

    13岁的楚枫无法从主观意识上认知到这个细节的重要，而29岁的楚枫更不可能主动回忆起16年前谢时煜指甲缝的情况。

    这一视觉讯息，蜷缩在大脑的角落里落灰，当楚枫构建梦想城时，被游戏系统读取，创造出100%还原的13岁角色谢。

    他们在游戏里重又相遇。十三岁的谢时煜，重新出现在知道前因后果的29岁楚枫面前。

    就算，13岁的楚枫能够察觉到指甲缝里的血，那时候的谢时煜也会糊弄他：没什么，只是指甲出血。

    这么微的细节，不可能回去深究的……除非是警察来了。此刻，楚枫抓着角色谢的左手，观察他指甲缝里染到的褐红色，这种颜色，应该是血迹没错。楚枫有些诧异，十三岁的谢时煜竟然会这么粗心。

    就算只是指甲缝里的那点血也应该洗干净，如果在当时被警察抓住，立刻去验DNA的话……那就结束了。

    虽然从法律上无法对十三岁的谢时煜判刑，但被发现的话，谢时煜肯定不能继续在初中校园里上课，要被送进少管所，跟他分离。

    “去洗手。”

    楚枫指了指卧室门外，角色谢什么也没，听话地站起来，走出去。

    楚枫望着他的背影，十三岁……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这么粗心，是因为第一次作案吗，还是因为…那时候的谢毕竟只是个初一学生，可能思虑不周了？或者……时间太赶？

    时间……

    楚枫顿时想起来，十三岁那年，他叫谢时煜来他家，是临时电话去的。

    那天突然下暴雨，钢琴老师临时来不了，他爸爸也是临时决意晚上不回来，让楚枫一个人看家。

    彻底自由的楚枫立刻拨谢时煜家的座机。

    嘟、嘟、嘟、嘟……

    以前，给谢时煜家的电话总是很快就接了，但那天，十三岁的楚枫整整了三个电话，第三个电话快要嘟断线的时候……

    啪嗒，接起来了。

    “喂，谢时煜吗？”

    电话那头顿了一会，楚枫听到谢时煜的声音：

    “嗯，是我。”

    楚枫雀跃地：“今天我爸妈都不在家！我爸要明天早上才回来，你要不要来我家玩！”

    楚枫想，电话那头的谢时煜一定会跟他一样开心，兴奋地回他：真的吗？那太好了！！然后跟他一起畅想今晚吃什么玩什么，或许他们可以通宵游戏，还可以玩枕头大战……

    、

    然而，电话那头，谢时煜只是淡淡地：

    “现在去你家吗？”

    楚枫捏紧了电话筒，谢时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淡，似乎还有一点压抑的踹息，好像…刚刚从哪里跑回来，有点疲惫。

    砰啦——暴雨噼里啪啦地着窗。

    楚枫忽然感觉到很不好意思，他竟然叫谢时煜在这样的天气跑来他家玩……实在是不合时宜了。他刚接到爸爸晚上不回家的消息太兴奋了，以至于忘了今天是什么鬼天气。

    “抱歉，我没发现雨下的太大了，你还是不要来了！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来我家玩吧。”

    ——下次也不知到是猴年马月了。

    楚枫心里很失落，却伪装出很正常的声音，准备挂电话，他还是老老实实一个人在家练琴做作业然后早点睡觉吧。

    、

    “你很期待我来吗。”

    快要放掉电话的时候，对面传来谢时煜戏谑的声音。

    “我没有！”楚枫有点不爽：

    “你爱来不来。我要挂电话了。”

    、

    过了一会儿，十三岁的楚枫听见：

    “马上来。”

    风雨如晦，电话那头的谢时煜笑了一声：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