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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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才擦亮, 外面浽溦蒙蒙,房门推开一角,明棋搓着冻红的手指进来。

    “这雨像是能下大, 您且多睡会儿, 待会儿滂沱如幕了,那盈菊宴办不起来的。”

    张婉笑着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她:“你先捂捂, 天儿越发凉起来了, 还敢这么跑马似的在外头走动,回头得了风寒,吃药又该拧眉头了。”

    “春捂秋冻, 不紧的。”明棋抱着汤婆子喊人,让找那副秋香色线勾石榴纹帘子出来, “风凉地钻脖子, 也该换了夏天这摊儿。”

    姐身子弱, 几经磋磨,越性受不得风寒。

    今夏, 冰鉴都没敢使上几回,但愿今儿这场雨能往大了下。

    不必揣着忐忑,去受那阎王罪。

    “帘子先不急着挂,你把我那件三色樱花蓝纹薄底风衣找出来。”张婉披了件薄袄,趿拉着鞋子在衣箱前翻寻。

    周贵妃不喜旁人穿的喜庆。

    赴她的花宴,必得选件素净又不失礼的才好。

    “外头还淋着雨呢,未必会去。”明棋嘴上着, 却还是闻声过去。

    待天色大亮。

    云销雨霁, 太阳欲语还休的从廊檐下探头, 初秋的凉风夹着水汽,吹得人面上发僵。

    “哥哥快去书院吧, 半晚那会儿散席,你下了学,再去宫门接我。”张婉笑着跟张承乐道别。

    竹笭落下,景福宫的马车吱呀呀驶出朱衣巷,过虹桥,直奔宫门而去。

    张承乐不舍扭头,轻夹马腹,才掉头赶去书院。

    *

    宫里的各种宴席不过两种。

    一为时令节庆,如每年的春日宴,或是太后与圣上的祝寿宴。

    二来,便是各宫娘娘借四时花令,邀世家女子入宫,或笑解闷儿,或敲点笼络。

    今日这回,便是冲着敲点而来。

    至于要点谁,在场的众位姐多少也都能猜到一些。

    卫国公府富贵极矣,又有东宫撑腰,别是宠妾灭妻的丑事了,就是死了正室夫人,抬那妖精做个继室,也没人敢多什么。

    万幸,这张家六姑娘是个好命福星。

    上头有个会仗的亲兄弟庇护。

    舍了一身剐,披着僧袍从庙里出来,也要将周家世子好一顿,替他妹子出头。

    张承平是领兵仗的奇才,圣上本就多有偏袒。

    换做旁人,碰上了周家这样的亲家,只有掉了牙往肚子里吞的份儿。

    只可惜,张大将军在外头天大的威风,却伸不到这后宫之中。

    周贵妃下一纸帖子,张婉便只能乖乖进宫,送上门儿任人拿捏。

    有惧周家权势的,只远昭昭咬嘴笑话,斜目望她,指指点点。

    也有不肯招惹麻烦的,吃两杯果酒,借口醉了,便寻一僻静安逸之处,缩着脑袋躲清闲。

    只有三两个将门出身的姑娘,因家中父兄与张将军交好,顶着周贵妃不善的目光,还敢坐在张婉身畔话。

    “姐姐别怕,我会些拳脚功夫,咱俩寸步不离,谁也动不了你!”

    话的姑娘姓孙,单名一个岚字。

    父亲在兵部任职,又是镇北军出身,她在世家女中,多少有些体面。

    张婉点头莞尔,觉得她好生可爱。

    “那我可要粘着妹妹了,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孙岚脸圆圆,略微有些婴儿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清明:“好呀好呀,我爹总骂我没尾巴鹰,担不了大事儿,今儿我给姐姐做护卫,回去再找他理论,也得教他服我一回。”

    这番豪情万丈的话,逗得张婉摇头直笑。

    一旁李家姑娘趣道:“瞧你这点儿出息,我要是你,做一回护花使,回头只求着跟张家姐姐义结金兰。”

    孙岚满目迷茫,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李姑娘抿着嘴道:“你跟张家姐姐做了姐妹,那张大将军也是你的哥哥了,阿弥陀佛,得着了那么好的哥哥,别是你家中父兄要服你,就是天上的神仙菩萨知道了,也要赞一句姑娘威武。”

    孙岚虽粗枝大叶,但后面这句,她可是听懂了。

    姓李的这是在拿张将军替妹子出头的事情挑刺儿。

    张家姐姐温柔,不出拌嘴吵架的话。

    她可是在青州镇北军大营里呆过的姑娘,什么粗糙言语没有听过,岂能叫人拿话噎住了喉咙。

    “妹妹娇滴滴一姑娘,怎就偏多生了一张嘴?”

    孙岚双手掐腰,将张婉护在身后,下巴稍抬,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姓李的姑娘。

    就差没把‘不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给写在脸上。

    “你……”李姑娘咬着唇委屈,可又没有回怼的法子,跺了跺脚,红着眼丢开帕子跑去别处。

    “哈哈哈。”

    孙岚旗开得胜,笑着冲张婉扬眉:"她们都不中用,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张婉福身道谢,又轻轻柔感慨:“我若是有妹妹一半儿的爽利,也就好了。”

    孙岚面上微红,拍胸脯道:“不影响的,以后谁要跟你吵嘴,你同我讲,不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我孙岚二字倒着写。”

    张婉眼明心透,目光在她面上游弋反复,试探着玩笑:“妹妹要日日护我,那索性给我做个嫂子?我家有五个哥哥,都是出了名儿的好品性,回头……”

    “姐姐休要拿我戏谑。”不待张婉完,孙岚便绞着帕子,羞着脸跑去了池边。

    张婉先是一愣,又释然而笑。

    她不过是一句玩笑,没成想,这位妹妹还真存了心思要给自己做嫂子。

    只是,不知这孙姑娘看上了她哪位哥哥。

    “好姑娘,我逗你玩呢,别跟我一般见识。”张婉笑着追上。

    “是我大义,饶你这回。”孙岚别扭地着原谅的话。

    二人顺着拂堤道,往开阔处走。

    忽然,身后有人冲撞着推了一把,张婉脚底滑,趔着身子就跌在了一旁的地上。

    新泥和着雨水,片刻,污渍便顺着布缝洇晕开来。

    孙岚一把薅住来人衣角,扯着嗓子要理论。

    闯祸的李姑娘也吓了一跳,她要报复的是姓孙的,怎么成了张婉跌跤?

    想起张将军的威名,李姑娘不由了个冷颤。

    撕开裙摆,就往人堆里逃。

    一个逃跑,一个不准她跑。

    两个金雕玉琢的姑娘家,竟然像乡野村妇一般,滚作一团,就在石子路上厮起来。

    人群将热闹围住,众人的注意力也都聚在了架上面。

    景福宫的丫鬟过来,搀起张婉,又领着她往偏殿,换了干净的衣裳。

    “有劳姐姐了。”张婉递一张银票,塞在引路的大宫女手中。

    “不妨事。”那宫女看一眼上头面额,当即改了笑颜,“贵妃娘娘在正殿同六公主话呢,姑娘这会儿过去请安,虽未必能当面道谢,但不知者不怪,也算是全了礼数。”

    “多谢姐姐。”张婉笑吟吟点头,跟着往正殿去。

    果然,进去通报的宫女不多会儿出来,学着主子的语气教训:“娘娘,您是自家侄儿媳妇,又不是外人,谢恩倒也不必了,只回去再仔细想想,以后的日子未必就不能往好了走。”

    “是。”张婉平心静气,只敷衍应声。

    文书已经送去了京兆府衙门,明日再去周家一回,两家画押落定,比着名录将嫁妆抬回来,卫国公府就跟她再没半点儿关系。

    周贵妃痴人梦,还在想和好的美事呢?

    张婉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福身离去,只顺着有行人往来的道路回去。

    只是,自换了衣裳后,她脑袋越发昏沉,鼻息间弥漫着淡淡香气。

    再往前几步,穿过凉亭,便是宴席所在了。

    张婉提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想要快些回到宴席。

    遽然,身后的大宫女扯住她的衣袖,不疾不徐道:“姑娘受惊昏倒了,还不快来几个人,扶着姑娘回偏殿歇息。”

    “我……没……”张婉抠住那大宫女的手腕,想叫她通融一二。

    可只艰涩地了两个字,便眼前一黑,再也不知道事情了。

    再前面盈菊宴上。

    孙岚赢了李家姑娘,亲耳听了道歉的话,才得意起身。

    “好姐姐,我就能护得住你吧!”孙岚点着脚尖,在人群中寻觅。

    可找了一圈,也没瞧见张婉的影子。

    又问景福宫的宫女,是才在偏殿换了干净衣裳,心生惊吓,早早地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什么时候回去的?”孙岚有些不信。

    张家姐姐就是回去,也没道理不跟自己交代一声。

    那宫女言之凿凿:“去正殿给贵妃娘娘磕头谢恩以后,就回去了。那会儿六公主也在跟前,姑娘不信,便找人去问呗。”

    六公主的亲娘舅,是现镇北军统帅吕景同。

    与孙家多有交情。

    孙岚还真寻到跟前,当面问了个究竟。

    “张家……那位姐?”六公主贪吃了两杯,怔住片刻,才笑着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不是已经回去了么……啊……阿岚,本宫好像醉了,你快过来,叫本宫捏捏你的脸儿……”

    孙岚嫌她一身酒臭,拧着眉头吓唬:“罗烟,快来看你家主子,她吃醉了又胡闹呢。”

    六公主听到罗烟的名字,伸出来的手慌忙缩回。

    靠在椅子上,眼神迷离,嘴里振振有词:“谁胡闹了?你污蔑本宫……走开,再不跟你做姐妹了……”

    孙岚没好气地夺了她手中的酒杯,劝道:“少吃些吧,你这一杯一杯的往肚子里灌,以后遭了病,山高路远,窝在滇西之地,旁人就是有心,也照顾不到。”

    六公主像是清醒,回了一记微笑,捏起她肉嘟嘟的脸,咧嘴道:“咱们不一样。阿岚乖,不要学本宫,日后在京城寻个如意郎君,守在家门口那才是顺心日子。”

    孙岚无奈摇头,又劝她一回,才随着众人散席离去。

    才出宫门,孙岚脸上被六公主熏起的红晕便弥漫开来。

    “张……张家哥哥好。”

    张承平高坐于马上,睇一目,认出她是孙家姑娘,展笑道:“是阿岚啊。”

    孙岚长长的眼睫垂下,羞的不敢看人。

    张承乐听见声音,从马车里探头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一罐秋虫,笑着道:“霸王花,今儿怎么突然温柔了?怎么,记起来自己还是个姑娘啊?”

    孙岚的亲哥哥孙洛,跟他是同窗,孙洛嘴快话多,没少在外头卖亲妹子的坏话。

    张承乐听得多了,自然知道她的威名。

    “你……你……你胡!”叫心仪之人听到自己不好的风评,孙岚憋得满脸通红。

    蹙着眉,再不愿多停一刻,便匆匆钻进自家马车。

    张承乐见她落跑,还在后面哈哈大笑:“丫头长大了,还知道羞了?早几年我去她家,她一个人撵着我们三四个,孙洛提起这个妹子,恨不能供起来当姑奶奶养。”

    他这话,倒也不是出于恶意。

    只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实在有些落人脸面。

    张承平板着脸,斥责道:“你家里也有妹子,将心比心,若是浓浓在外头叫人落了脸面,你当如何?”

    张承乐捏紧了手里的竹罐,瞪眼道:“谁敢!看我不的他花瓜四流!”

    张承平道:“这就是了。孙洛是亲哥哥,有些话他,那是人家兄妹间的玩笑,换了你,却是不得。”

    他猛地抬高了语气:“知道了么?”

    张承乐缩了缩脖子,乖乖点头。

    秋虫也不玩了,书本也不翻了,只乖乖从车窗探头,在进出的众人中找寻张婉的踪迹。

    夜幕渐渐落下,怀里的秋虫一声比一声活泛。

    张承平头一个坐不住了,嘬着牙,过禁卫军处找人听。

    冯烁今日沐休,当值的侍卫又是一问三不知的糊涂脑袋。

    只瞧见人进去,至于出没出宫,四下八面里那么多宫门,他也不清楚。

    张承平急地骂娘,慌忙让承乐去找钟毓。

    定远侯府跟那位侯爷关系亲近,待会儿宫门落了锁,也只有那位能不经通传地往里面进了。

    他自己则渡步两圈,去了冯烁府上。

    崔浩今日好容易登堂入室,赖在辛府没有被扫地出门。

    钟毓却火急火燎地找到了跟前。

    “好兄弟,你的终身大事要紧,哥哥我这也是得来不易的姻缘啊。”崔浩只着里衣,晃晃荡荡的出来。

    钟毓急的恨不能给他磕头:“五万!不……十万!你把她平平安安的送出来,我给你兑十万两!”

    崔浩砸了咂嘴,似是在考虑什么。

    就见辛荣衣冠齐全地从里头出来,嗤声道:“十万两银子,送到眼皮子地下的买卖,岂有不做的道理。你快去快回,没人抢你的地铺。”

    这傻货,便是赖在这儿,也只有睡地铺的命,不知在犹豫什么。

    崔浩得了旨意,砸手笑道:“瞧瞧,我们当家的发话了,你且稍等片刻,我披个衣裳就来。”

    宫门一层层落下,佩刀的侍卫有条不紊的自巷道朝外殿巡守。

    不远的金钟桥上,忽然亮起一盏明灯,风裹着寒意,穿过桥孔,发出浅浅地嗡鸣。

    里面又没传召,都这个时候了,是哪个不怕掉脑袋的,还敢往内殿去?

    “来者何人!”

    领头的侍卫大喝一声,顿时空气中卷起了杀气。

    那人不紧不慢的继续朝这边走,待至近前,才提起手上的琉璃宫灯,映出自己的容貌。

    “怎么,你要查我?”崔浩未束发冠,头上简单簪了一枚珍珠,披着斗篷,懒懒地了个哈欠。

    瞧清楚是这位惹不起的主,领头侍卫连忙赔笑,又殷切上前询问,要不要帮着提灯。

    “使不着你。”崔浩慵懒地摆手,晃了晃脑袋,提精神没入巷道。

    有新来当差的不认识这位,好奇地听:“那是谁呀,敢违背禁令?”

    “他?”领头侍卫撇着嘴道:“那是浑身镶着免死金牌的祖宗,投了个好胎,别是禁令,就是天条,也管不到他!”

    崔浩往太和殿去,如何找人暂先不提。

    宫里的另外两处,也都乱了起来。

    粹祥宫,梅妃娘娘膝下的皇孙丢了,梅妃娘娘急地落泪,命跟前所有的太监宫女四下里找寻。

    皇孙是六皇子所出,听是幼时多病,烧坏了脑袋。

    十三四的年纪,心智却如三岁孩童一般。

    六皇子有疾,唯一的儿子又呆傻,皇上怜悯,特将皇孙指给了粹祥宫教养。

    好在,梅妃娘娘也是真心疼爱这个心智不全的孙儿。

    开蒙请夫子,念书识字样样都是亲力亲为,她虽只较皇孙大不了几岁,却比亲祖母一般的尽心。

    “娘娘,找遍了,也没瞧见人。晚膳那会儿还在跟前呢,该不会是跑去了别处?”太监叹气禀报。

    梅妃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找!就是跑遍了,也得把孩子给我找出来,夜里一日比一日的冷,承孝那孩子最是怕冷了,没有手炉暖着,他可怎么熬啊……”

    宫人们应声出去,又四散开来,慢慢顺着道路往附近几宫的主子处听。

    而他们心心念念的皇孙,这会儿正举着拨浪鼓,乐呵呵在景福宫跟宫女姐姐讨糖吃。

    “孙悟空!我要孙悟空!”皇孙丢了手里会咚咚响的拨浪鼓,伸手要拿更好看的泥人儿。

    “那您还要吃糖么?”宫女和声问道,

    皇孙默声片刻,肯定地点头:“吃!要孙悟空!要吃糖!”

    他虽然表述的断断续续,却也能叫人听得明白。

    宫女罥眉细挑,诱哄道:“孙悟空给您,糖也都是您的,只是,奴婢有一个要求。”

    “你!”

    宫女指了指半敞的房门:“那里头有个姐姐吃醉了没人陪,您最心善,奴婢把糖和孙悟空都留下给您做伴儿,您躺在床上,照顾那位姐姐一宿,可好?”

    “照顾……”

    皇孙仔细回想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好的,笑着点头:“成!”

    摊开双手道:“给我孙悟空,给我糖!”

    宫女笑着交了手上的筹码,领着皇孙进了寝间。

    拨开层层幔帐,地上丢着的是女子被撕扯的衣物。

    跋涉床上,张婉只着红菱衣,玉臂横伸,沉沉躺在被褥之中。

    宛如池畔的那枝含羞待绽的广玉兰,柳绿的花蒂托着茶白的苞,虽未完全盛开,却已暗香袭人。

    皇孙眼神清浖,盯着她莹白的臂膀,猛地紧走上前。

    宫女先是一愣,又咧着嘴笑:“您着急什么,等奴婢伺候您更衣,再怎么着也不晚呀。”

    不料,皇孙只是上前替张婉将被褥盖好:“晚上冷死人了,这个姐姐没盖好被褥,回头受了风寒,吃药苦死了。”

    宫女抿了抿嘴,懒得跟一个傻子分辨。

    嘴上敷衍着应他,手脚麻利的帮其换上了宽松的里衣,便掩门离去,到主子跟前复命。

    “都安置妥当了?”周贵妃避了避茶叶,呷一口,笑着扭头询问。

    “回娘娘的话,万全着呢,奴婢亲自替那二位解的衣裳,一个任人摆布,一个满心好奇,房门落锁,后面事情如何,那就只等着水到渠成了。”

    周贵妃点头。

    承孝再怎么痴呆,好歹也是个男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躺在那里,也要生出些本能才是。

    便是真没发生什么。

    日后此事传出去,旁人不会逮着一个傻子追究不是,但那贱人,可就再没脸面活着了。

    茶盏里徐徐冒起热气,周贵妃透过那层雾蒙蒙的茶气,仿佛瞧见了大仇得报的痛快。

    敢欺负她的亲侄儿,那就到阎王爷跟前理去吧。

    “知道了。”周贵妃放下茶盏,起身稍微舒展了筋骨,“早些安寝,待会儿还有一场抓奸的好戏要看,机灵着点,可别误了时辰。”

    “是。”那宫女跪下应声。

    约莫有一个时辰左右,景福宫忽然有人高喊抓贼。

    附近巡逻的禁卫军都被引来,随着一个太监直奔偏殿而去。

    当值的宫女太监全部惊醒,就连周贵妃也跟着出来。

    “哪里来的贼?值当你们这么嚷嚷!”年长的嬷嬷板着脸斥责。

    太监指着一处半掩的院门:“一道黑影,的们跟着追过来了,许是进了里头。”

    周贵妃移步近前,目无波澜地盯着那扇院门,片刻,才道:“都追到这儿来了,那就进去搜吧,抓到了贼匪,也是你们的一样功劳。”

    禁卫军昂首应声,拔刀鱼贯入内。

    夜色笼罩了一切见不得光明的诡谲,一抹笑意浮上,现在那张不施脂粉的面庞,又淡淡消散。

    待会儿破晓见日明。

    张家那贱人完了,梅妃那个大贱人,也要跟着一起完蛋。

    强霸臣妻,可是要在宗正院坐牢的罪名。

    承孝傻憨憨的不懂规矩,自是要往上头追究责任。

    康王铁面无私,到时候,纵是皇上有心袒护,她梅妃也没有几天好日子蹦跶了。

    周贵妃轻轻搓摩着指尖,一下又一下地点着令人舒适鼓点。

    没人能抢走陛下的宠爱。

    先皇后不能,她梅妃一个替代品,更是不能。

    “啊——”

    一声女子地尖叫,刺破夜幕。

    周贵妃倏地睁眼,身旁嬷嬷了手势,一众提灯宫女便紧步进屋。

    “发生了什么?”周贵妃跟在后面,做迷茫无措模样。

    只见冲在前头的一个侍卫被一脚踹了出来,心口插刀,呛鼻的血腥味自五识涌来。

    周贵妃只觉嗓子眼儿里发腻。

    强忍着干呕骂道:“愣着干什么!那贼匪都动刀杀了人,还不快快将其拿下!”

    里头的侍卫仓皇退出,却没人敢再进去动手。

    “贵妃娘娘这是给我做了扣子,要找人杀我?”里面话的女子,声音莫名的熟悉。

    周贵妃咬着嘴细想,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在幔帐之上。

    便见六公主只着里衣,自里面迈步出来。

    “好周全的计谋啊。”六公主冷冷哼笑,指着一众人等笑问:“你们都是给贵妃娘娘做掩护,无意中撞到这儿来的?”

    她自在宫里长大,这些娘娘之间的勾心斗角,见得多了。

    睁眼瞧见身旁睡着一个姑娘,便大差不差猜全了后面的套路。

    这会儿又认全了主谋,更是沉着在胸。

    “怎么是你!”周贵妃也大吃一惊。

    好的秦承孝呢?怎么在里头的人是六姑娘?

    一男一女才有的故事能讲,两个女子关在一处,除了吃醉躺尸,还能往什么地方扯。

    周贵妃眉间微蹙,眼神眯起要找那位行事的宫女询问。

    可她看遍周围,也没瞧见人影。

    “不是我,难不成是太子哥哥?”六公主眼中带着不肯罢休的愤怒,“贵妃娘娘下回若想万全,不必劳烦旁人,您亲自躺里头,勾勾手指,我就跟巴儿狗似地闻着味儿过来了。”

    六公主虽已成亲,但早年间她跟贴身宫女罗烟的事情,也并非万全空穴来风。

    醒来瞧见身畔的张婉。

    她第一反应,便是周贵妃欺人太甚,拉拢不成,意图栽赃。

    旁人拿她的秘辛之事做文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这是什么疯话?”周贵妃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就被六公主劈头盖脸的羞辱了一通,心里也生了恼怒,“你夜里不好生休息,跑来我的宫中胡闹,还敢口出狂言……”

    “我呸!”六公主上来就啐她一口,反唇相讥:“别当我不认识里头那位是谁!你想一石二鸟,好歹毒的计谋。”

    六公主怒目圆睁,提起周贵妃的衣领,凑近了笑问:“你这么霍霍人家妹子,是真不知道那位张将军的本事?”

    “好好摸摸你头上那颗脑袋,我们滇西可是传遍了一句话,‘滇西白起,人间活阎王。’你碰了他的妹子,你当活阎王是好惹的?”

    周贵妃被她认真的眼神吓到,嘴上还强着精神硬气:“休要诬赖好人,你的什么,本宫不懂!”

    外面有人朗声高喝:“这不巧了么,你们都不懂,偏偏我是个断案的高手。”

    崔浩领太和殿的禁卫军过来,冲屋里众人笑的无害:“爷我被梦里的黑心鬼吓得睡不着,来找圣上讨个平安,正赶上这趟差事,二位,走一趟吧。”

    *

    张婉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子时。

    整个人眼神木讷,坐着六公主的轿,被两个禁卫军抬着,送到了张家兄弟面前。

    “大哥哥……我好困……”她抓紧了张承平的衣角,生怕在昏睡中,有人将她骗走似的。

    “困了就睡,有哥在呢。”张承平将人抱进马车,咬着牙,一路攥拳。

    钟毓护送他们回去,在门口作别。

    张承平给他抱拳行礼:“欠你一份人情,只我家浓浓不允,回头你有什么事儿,只管来找我。”

    钟毓眼神怪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按着脾气笑道:“什么都成?”

    “都成!”

    钟毓手心摊开,展在他的面前,幽幽地道:“崔浩的人情费贵的惊人,我原先还担心兄长抱怨,既然大哥哥肯出这笔银子,十万两,烦请您给我吧。”

    张承平一口大气堵在嗓子眼儿,差点儿没把自己给呛到。

    十万两?

    白白花花那可是银子啊!

    他抓掉头上布帽,搓了搓长出些头发茬儿的脑袋,努着嘴道:“没事儿常来家里走动,也盯着些承乐好生念书。”

    钟毓这才挤出笑意,躬身告辞:“明日你们去周家抬嫁妆,我忙完了公务回来,晚上咱们去日新楼吃酒。”

    张承平道:“成!”

    也不知周贵妃给张婉喂了什么迷药,她浑浑噩噩睡了一宿,日上三竿,才惺忪起来。

    “大哥哥救我!”张婉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

    明棋叫着阿弥陀佛,从外头进屋,伺候她趿鞋起身。

    “五爷过来瞧了五六回了,是一应人手都准备妥当,只等着您一醒,就早早去换了和离书,抬咱们家的东西。”

    “回来还要跨火盆,去晦气,好一通忙碌呢。”

    张婉伸手,特意选了一件正红的裙襦,上配芙蓉花圆领袄。

    又挽了蝴蝶发髻,发尾梳在身后,一副未出阁姑娘的扮。

    外头太阳烤的人滚烫。

    张婉坐在轿子里,再看帘外天地,豁然开朗。

    “是我失策了,应该叫两个舞狮队过来,临进门儿先在外头热闹一番,省的显不出喜气。”张承乐马走在前面,高声同兄长道。

    头一回,张承平认同他的意见:“是该叫个舞狮队来。”

    离了那晦气的一家子,以后他的妹子,定是要一天比一天的好。

    周家阖府土气沉沉。

    因昨夜里景福宫的事情,卫国公一早就被传进了宫里,也不知圣上交代些什么。

    今天张家上门,再没碰到半点儿刁难。

    “我家侯爷身子不适,这是府上当初送来的名录,二位少爷核对核对,东西都原模原样的在这儿呢。”管家赔着笑脸,双手将名录奉上。

    张承乐也不客套,领着人开箱查验,一样一样的比对,生怕周家黑心,私下克扣了去。

    张婉眉眼弯弯,乖巧地跟在大哥身旁。

    外面,周博远由两个厮架着进来,瞧见了她,恶狠狠地瞪了个眼神。

    张婉心底猛地一跳,抓在张承平衣服上的手扯的更紧。

    她害怕。

    害怕这个恶鬼似的男人。

    “嫌自己死的不透彻?”张承平将人儿挡在身后,伸拳头在周博远面前攥紧。

    管家生怕自己少爷再遭毒,点头哈腰的上前赔礼,又哄着周博远在对面圈椅上坐下。

    铺平了和离文书,面前摆有笔墨,左手边还放着红艳艳的印泥。

    张婉已经在上面落了名字,按好了指印儿。

    空着的一行,只等周博远填好了,一式两份,各自收起,以后再无相干。

    “看什么?骨头生锈了落不下笔?要老子给你活络活络?”张承平一巴掌拍在他面前,震的桌子乱颤。

    “写……写的了……”周博远着磕巴点头,提笔,哆哆嗦嗦落下自己的名字。

    “指印儿!”张承平居高临下的提点。

    周博远依言行事。

    写完,最后再看张婉一眼。

    递出这张纸,以后,他们二人便再无瓜葛。

    事到临头,他有些不想给了。

    “你……真的把孩子掉了?”周博远嚅糯着声问了一句。

    张婉没有回答他。

    与那个畜牲有关的事情,宛如一场杀人的噩梦,她一点儿也不愿意想起。

    张承乐清点完名录进来,讽笑道:“怎么,你这病得用五毒俱全的紫车河治?”

    “你!”周博远没完的话被堵住。

    碍于张承平在跟前震慑,也不敢怼回去。

    别别扭扭,故意将和离书随手丢在地上。

    “拿去!”

    “拾起来!”张承乐攥着他的脖子就要动手。

    张婉却急忙从大哥身后出来,上前两步,捡起丢在地上的和离书。

    太阳在门口照出一方温暖,落在她的身上,姑娘如狂风暴雨后努力破土的芽。

    虽经历过泥泞和困苦。

    可仍是一片新绿,眼底装有希望,嘴角是挣脱枷锁的喜悦。

    张承平也跟着长出一口憋屈的闷气。

    领着众人起身家去。

    最后一抬红木笼箱迈出府门,周博远踉跄着跟了出去,心有不平,更多的是难以形容的愤懑。

    他追前两步,站在台阶之上,叫嚣着威胁:“纵是你想仗着家世再嫁,我周家不要的媳妇,我看谁敢收去!

    张承乐扯着脖子回他:“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才心着些,我张家不要的败类,爷看谁还敢嫁!”

    张婉坐在轿子里默不作声。

    眼睛只盯在那份和离书上,看着看着,就哭了。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湿了衣襟。

    她生怕沾湿了文书,一边将其举的远远,一边蹭着衣袖,努力地擦着眼泪。

    笑意混着压抑的委屈,一角阳光从轿帘映入,只叫她觉得无比温暖。

    回了家,跨过火盆。

    前院,王氏请了云水寺的和尚来家里作法。

    张婉将那张文书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交到了母亲手里。

    张承乐笑着趣儿:“傻丫头,衙门口都留册在案了,这文书不过是两家的凭证,有没有的,只是个形式罢了。”

    “要你多嘴,我看着高兴。”张婉翻眼皮嗔他:“哥哥好生聒噪,像只鹦鹉!”

    “没良心的,敢你哥!”张承乐笑着就要挠她痒痒。

    王氏看着最不省心的一对儿女都高兴起来,也跟着露出笑意。

    夜里,应钟毓之请,承平,承乐兄弟俩个出去吃酒。

    张婉在老夫人屋里正听鼓书,外头王氏匆匆进来,是六公主来了,要叫浓浓到前头花厅回话。

    “怎么这个时候上门?”老夫人道。

    王氏摇头道:“谁知道呢,瞧着是笑嘻嘻的,还带了礼来,言语间客气着呢。”

    六公主外祖家姓吕,虽是武将出身,可又不与承平熟识,好端端的,谁知道是犯了什么劲儿。

    老夫人道:“她大哥哥眼瞧着是要得重用,你是亲娘,可不准再耳根子软,风就是雨的替孩子们应承。”

    皇家子嗣,一出生就为利益左右。

    六公主虽嫁去了晋宁李家,但未必没有在朝堂站队。

    王氏点头道:“儿媳省得了,自您上回教了我,这里头的道理,我也大略明白过来了些。”

    张婉跟着王氏从后宅出来。

    到花厅见礼。

    “是个标致的美人儿。”六公主双手将人搀起,仔细在她面上量。

    “您过奖了。”王氏笑着替女儿答话。

    六公主道:“昨日在景福宫,本宫就觉得跟你有眼缘,今日细看,果然是缘分不浅。”

    昨夜之事,被崔浩胡搅蛮缠地理论一番,反倒是洗净了她与罗烟之间的那些传言。

    张家这姑娘是她的福星。

    当赏,当重赏!

    六公主手里捏着晋宁李家的生意往来,出手自然阔绰。

    她稍坐片刻,又将张婉捧着夸了一通,便起身离去。

    王氏看着她送来的两套头面直发愁。

    这么金贵的东西,日后可得如何回礼才好?

    张婉心里更是一头雾水。

    昏睡时候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

    今夜是她头一回跟这位传闻中的六公主照面。

    得多大的缘分,才能让人初见面就上赶着送礼奉承的?

    她又是个多心爱操劳的性子。

    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天明,才顶着困的发乌的眼睛,去张承平那院嘱咐。

    这六公主肯定有所图谋,得让大哥哥心着才好。

    作者有话要:

    V了,不知道啥,祝大家年底发大财,来年行大运。美丽、可爱、温柔、善良、漂亮、端庄、大方、典雅、楚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