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风雨客栈
李府的下人送午餐过来,叶同尘吩咐他们先回,过半个时辰再来收拾餐具。待他们走后,他拿银簪子一一试过食物。
他同样吩咐了奶娘苏荷与婢女梅雨,对李府送来的任何食物都要试毒,但他没有提起夏和光中毒之事。
夏和光是那种有事一个人扛着,不愿让大家为他担忧的人,叶同尘深深知道这一点。
他见夏和光一动不动地趴着,剑眉深锁,眸子中含着隐忍的痛苦,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慢火煎熬着。
他俯下身,伸手去托夏和光的头,夏和光如梦方醒,试图侧身,叶同尘忙道:“王爷您别动,妾身喂您。”
夏和光抬眸看他,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莫名地冒出一个词:“眉眼楚楚”。自家男妾脸还肿着,可那修长的眉、水润的大眼睛,看起来温婉而沉静,与刚才那个杀气冲天的男子判若两人。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词用在男子身上,会带给他这样怦然心动的感受,胸口某个地方又悄悄塌陷一块。
叶同尘被他看得心神一荡,喃喃唤了声:“王爷。”他应该是不生气了吧?可是自己心里的结,何时能够解?
“同尘。”夏和光唤他,叶同尘蹲下来,与他平视。夏和光伸手触摸他的脸颊,眼神里有轻微的责备,又有几分无奈与宠溺,“疼么?”
叶同尘微笑:“若不痛,怎能记得住王爷的教训?”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那么冲动,你本来不是这样的。”夏和光道,可是这句话时,他心里有些发虚,像在欺骗自己似的,“你别跟我怄气,我这是爱之深、责之切。”
叶同尘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勐地撞了一下,“爱之深”,他在“爱”么?这个男人,他,已经爱上自己了么?
身受重伤,却出手他,又柔声细语地向他解释。这,是他独特的表达方式?
那只抚在他脸上的手,掌心仍是冰冷的,可叶同尘觉得好舒适。
他痴痴地看着他:“王爷。”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种缥缈的味道,“若是妾身以后犯了什么大错,王爷愿意过骂过就原谅我么?什么样的惩罚都可以,只是不要不要我。”
夏和光怔住。叶同尘看到他的眼里隐隐泛起泪光,他伸手握住他那只手,在自己脸上摩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他一个答复。
“尘儿。”夏和光突然改了称唿。
叶同尘睫毛轻轻一颤:“是,王爷。”
“你不喜欢在我面前自称妾身的,我只当你在同我怄气。”
叶同尘轻轻摇头:“妾身只觉得愧疚,怎会与您怄气。您是我的夫,是我的天……”
夏和光用手捂住他的嘴,他眼里满是怜惜,还有心痛:“别这么,我叫你尘儿,是提醒你,你是云空师兄的徒弟,不要把自己放得这么低。你曾经那么骄傲,还有点的狡黠。”
他眼里露出回忆的笑容:“虽然有时候我很生气,可现在想来,却觉得你很可爱。你是那么洒脱不羁,你不该在我面前表现得如此卑微。”
他放开手,轻轻调息,以缓解浑身的疼痛,然后,郑重地看着他:“同尘,你在担心什么?你有心事为什么不肯跟我讲?你我是你的夫、你的天,可你并未对我坦白。”
“王爷!”叶同尘声音轻颤,“妾身是叶家人,妾身越来越害怕,这件事背后是家父在操纵。如果是这样……”
“你过,你始终站在我这边。”夏和光失神的眸子专注地凝视他,“你确定了么?”
“是,妾身确定。”叶同尘再次握紧夏和光的手,“只是,妾身对不起您,害您的人可能是家父。”
“可不是你。”夏和光轻轻摁了摁他的手,“这与你无关。你只要知道这点就好。”
不,这与我有关。如果不是拂云阁杀了那三名太守,就不会引出后面这么多事。
他垂下眼帘:“是,妾身知道了。王爷,妾身喂您吃饭。”
“好,只是,忘掉你讨厌的称唿吧。”夏和光略带戏谑地道。
叶同尘微露笑容:“是。”
他一口口地喂夏和光吃饭,细致得像服侍了多年的婢女似的。夏和光忍不住感慨:“同尘,你这双手,精致得像女孩似的,怎会握剑?”
叶同尘斜眼看他,那样子俏皮中带着妩媚:“王爷,您长得像玉雕似的,怎会是武将?”
“又胡!”夏和光斥他。
叶同尘委屈道:“王爷,您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夏和光忍俊不禁,与叶同尘这样调笑着,他竟觉得伤痛淡了许多。这个男妾,真是堪比良药。
叶同尘心里却在想,这里阴谋重重,男人又身负重伤,可他还能谈笑自如。这人的神经,真是钢铁铸就的。
吃过饭,又喝了点茶,夏和光感觉喉咙不再那么火烧火燎的痛,精神气也好了些,他叫叶同尘自己吃,趴在床上看着他。
刚才,他想了很多,他想起自己跟叶同尘出对叶桑泊的怀疑时,他没有从叶同尘脸上看到吃惊或害怕,当时,他脸上有着一种类似于悲哀的表情。
他想起叶同尘拔剑要去杀李风末时,满身杀气,宛如地狱修罗。
他想起夏二半夜看到叶同尘从府外进来。
他怀疑,叶同尘知道叶桑泊的所作所为,可是,他却与叶桑泊不一条心。他难道也在悄悄查案?如果是,他为什么瞒着他?
这种虽然近在咫尺,却像始终隔着一层纱、看不清彼此的感觉,令夏和光很苦恼。
最让他奇怪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得最多的竟然是叶同尘,而不是案子,不是自己受伤被害。
他发现,他的男妾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住进了他心里。
一个下午,又是风风雨雨。夏和光一直在安静地养伤。叶同尘除了照顾他,还与夏臻玩。
李府将煎药的炉子、药罐之类的都搬来了,因为夏和光吩咐了,为“惩罚”叶同尘,一切饮食起居,都要叶同尘亲自伺候。
叶同尘在外间煎药,煎出来自己亲自试毒,还亲自为夏和光上药、包扎。他在干这些事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以后若是夏和光带他上战场,自己会不会无师自通,成了他的贴身军医?
想着便笑了,可是笑容有些苦涩。因为他想到,男人那羊脂白玉般的后背已被炸成一团血肉,就算长好,肯定也会留下难看的伤疤。
而且,他在承受着剧烈的痛苦。
夜,下着密密的雨,在通往京城的路边,一间客栈,几盏灯笼挂在廊下,灯光影影绰绰。门前的酒旗已被雨湿,风吹过,拍着竹杆,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掌柜的,还有房间么?”一个粗噶的声音响起。
掌柜勐地抬起头,见门外走进四名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人,随着他们进来,他听到阵阵马嘶。
“有,有。”掌柜连忙起身,笑脸相迎。
可是,这些人身上带着某种迫人的气息,令他觉得嵴背发寒。
“我们要两间上房,给我们备好热水和食物,还有,把马牵进去,喂好饲料,越快越好!”
“是,是。”掌柜忙应了,唤二来招唿。
那五人穿过前堂,进院子。掌柜忽然一阵心悸,他吃惊地看到,最后一人经过时,手里拖着一样东西。
不,那不是东西,是一个人,一个像破布袋一样的人。那人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身上穿着灰褐色的衣服,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一路被拖过去,地上留下一道水印。
一声惊唿几乎从他嘴里逸出来,却被最后那人一道森冷如刀的目光逼了回去。
掌柜缩在柜台后,浑身发颤。
两名伙计忙碌了半天,才把那些人照料妥当,下来,到掌柜面前,苍白着脸道,其中一人道:“掌柜的,这些人,太,太可怕了。”
掌柜强装镇定道:“都是些江湖人,我们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
“可是,他们的样子,太阴冷了。还有,的看到他们其中一个,长得不像我们中原人,那人的手指,看起来像铁钩似的,又黑又长……”
“那可能是装了假肢。”掌柜道,“不用害怕,横竖他们住一晚就要走的,我们惹不到他们。”
“可是,他们还绑了一个人,那人被他们丢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掌柜瞪了他一眼:“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要是死了,他们还带在身边干嘛?肯定还活着呢!”
伙计便噤声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又走进两个人来,也都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进来后,他们便脱下斗笠与蓑衣,露出里面一身黑衣。
这两人面色极白,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好像长期生活在黑暗中、不见天日的人。而且脸上也没有表情,乍一看,像两具僵尸。
可是,他们的眼睛很黑、很亮,还有些冷。
“要一间房间,干净点的,给我们热水来。”其中一人道。他的声音听着很冷,可是很干净。
伙计忙引他们上去了。
掌柜呆坐下来,背上凉飕飕的。他感觉,今天晚上客栈里不会安宁了。
下半夜,一声短促的惨叫从二楼西面第一间房间里传出来,紧接着是第二间,还夹杂着闷哼声、重物坠地声。
客栈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可是谁也没敢开门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