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记起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的……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的是什么吗?”哭了良久, 长公主终于擦了泪水,“我最想让自己的眼睛快些好起来,我真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医邪苦笑, “在兰庶饱让风沙吹了这么多年,只怕再见只会让你失望了。”
“不会, 不会的。”长公主拼命摇头, “不管过去多少年,你都是我的素阳。”
“你放心, 你的眼睛我一定治的好。”医邪抹了泪, 定睛望着她的眼, 果真还和当年一样清澈无双, 只是多了一份岁月饱霜的苍凉之感。
“若是我好了,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我........”
“你要走是不是?”长公主垂下眸子, 轻咬嘴唇, “你来这里刻意装成哑巴,就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你想让我走吗?”医邪抬脸问。
“你呢?”长公主抬眼歪头问。
这话问出来,医邪静默良久, 终张口道:“你若不让我走,我就不走!”
......
在医邪入宫的第七日起, 长公主自床榻上醒来,一睁眼, 便见得头顶的鹅黄纱帐颜色鲜嫩清晰, 躺在原处怔了片刻,随即将自己的手掌抬起,掌心纹络看的清清楚楚,每一条枝节,每一条细线.....
她撑着胳膊起身, 环视殿内的一切,都是有棱有角展示在她的眼前,再不似之前的白茫模糊。
这种感觉她已经记不清了,如今重新找回,当真是分外激动。
她没有唤宫女过来,自行穿了衣衫,而后来到妆台前,看到铜镜中自己的脸,岁月好像格外优待她,除了比从前看起来成熟之外,好像变化不算太大。
发簪上的纹络离的老远她便能看的清楚,颜色鲜亮,每一处都像是新的一般。
她独自拉开大殿的门,夏日起的阳光早早便热烈起来,正在她的眸子上,她眼睛眯起,适应了片刻缓缓张开,院中花香气袭来,声声鸟儿啼鸣欢快热闹,一个人影正立于阳光之下,一下子恍然将她带回年少时,那个长像干净俊秀的道士就常这般站在殿门前这个位置等着她。
“素阳......”看清了面前人的轮廓以及眉眼,长公主灿笑起来。
医邪这么多年虽然在兰庶吞风饮沙,可身形还如当年那般清瘦矫健,只是肤色比从前黑了些,粗糙了些,再不是当年那个细皮嫩肉的道士。
他立于阳光下,太阳光晒的他肩脊微微透汗,瞧着眼前人目光清明重新有了个焦点,他笑意温柔且干净,像是有一汪清泉,洗去他多年的风霜一般。
“韶音,你看清我了吗?”他问。
里面的人踏步出来,缓缓行至他的面前,两个人眼中浓浓的情愫自不必解释,彼此便已明了。
“你黑了,也瘦了。”长公主见着昔日心上人,十分心疼。
“也老了,”医邪轻笑一声,“哪像你,还是貌美如旧,看上去还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公主。”
“挖苦我,嫁过人的,怎么能和姑娘相提并论。”
“不,韶音,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那个公主,我的公主。”他的郑重,就像当年那样。
........
长公主双目被治好的事,很快在宫里传开,成了一件奇事,眼睛几乎半瞎,经了多少翰林圣手皆无法可治,却在短短不足十日的工夫痊愈起来,一时多少人来登门看望,却都被长公主拦在了外面,一是整日来人烦的很,二是不想让人搅她与素阳。
“长公主,郡主来了,正在殿外求见。”大宫女青萝入殿来禀道。
长公主一听,脸上忙绽开花朵似的笑来,旁人不见也就罢了,可自己女儿如何能不见,“着也巧,我正想差人去叫她呢,她便来了,快请。”
不多时,周蝶缓缓行入大殿中来。
坐于上位的长公主亲眼见着她一步步行近,脸上的笑意有些不太自然。
“宫里都传开了,听母亲的眼睛好了,女儿便忙急着跑来见您!”周蝶面上显得像是很开心,可是心里却不这么想,这两日她本因为外面查杨碧妍的事查的紧,心里本就不安宁,这时候又听长公主眼睛好了,眼睛好便意味着瞧的清,她总觉着对她来讲不是一件好事。可到底还是非来不可,行这一路还是不停的给自己暗暗气,仅想着只见见出不了什么事的。
越离得殿内近了心便却发慌,她将这一切归咎于杨碧妍的事让她草木皆兵。
“蝶舞?”女儿就在面前,长公主瞧着她这张脸心里却划过一丝异样,让她觉着很不对劲,连语气稍稍生硬了一些都不自觉,不过很快她便缓和过来,朝底下的周蝶伸出手来,“过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
周蝶一顿,暗自吞了口水,还有些心虚,但又不得不走上前去,将自己的手搭在长公主的掌上。
长公主细细瞧她眉眼,倒也瞧不出她和自己有哪里相似,别和自己没有什么相似,就连和那早去的铸流王亦瞧不出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若不是早有人报了她是郡主,若不是熟悉她的声音,她即便立在自己面前,也不会想到她会是自己的女儿。
“母亲这还是第一次看清你。”长公主声音温柔,轻轻揉着蝶的手,只觉着她的冷汗在自己掌心蔓延开来。
“母亲的眼睛好了,女儿很开心,特意给您带了些东西来,”周蝶不知该什么才好,只好想方设法的岔开话题道,“听给母亲治眼睛的那位大夫很厉害,女儿也想见见他,当面感谢他。”
“不急着见,咱们母女俩好好话,你也有日子没来了,都在忙些什么?”
“没忙什么,只听母亲在治眼睛,想着也不好扰,无非就是宫里的公主们四处玩玩,发时间罢了。”
“我瞧着你眼下有些青黑之色,可是睡不好?”长公主拉着她坐下后又问。
“夏日夜里虫鸣的太欢,夜里叫的我睡不着。”她当然睡不着,一闭眼睛就看到杨碧妍满身血污的来找她寻仇,能睡得好才怪。
“起宫里这些公主们,年岁也不了,适龄的也不少差不多都到了指婚的年纪,你们现在在一块还好,待过阵子嫁人的都嫁人,宫里可就冷清了。”
一提起成婚的话头,周蝶眼珠子一转,心里曲了两个弯儿,而后开口道:“姑娘大了,总归要嫁人的,不管是平头百姓之女,还是公子王孙之女,都会有这一天的,迟早我也会出阁,我只盼着那一天晚些来,我就能多在母亲身边陪伴几日。”
“话虽如此,可我哪能耽误了你,”长公主抬手轻抚了蝶的头顶,这看不清还好,一旦看清了便总觉着哪里有些古怪不适,若真细较起来,好似多了一份陌生,并没有骨血相连的那种天然亲切之感,让她好不适应,“还从来没有问过你,可在这些王孙公子中看中了哪一个?”
蝶不急着讲,只是轻浅将眸子垂下故作娇憨,那似有若无的害羞之意发散的淋漓尽致。
虽然半个字都没讲,可是让人见了便知如何。
“这是有中意的了?”长公主身子前探,声问道。
此时,蝶才缓缓启齿道:“我和康远侯府的高清明高世子是旧相识。”
“清明!”长公主眼前一亮,对这个后生的印象不错,办事妥帖,加之这次还是他将素阳带回来的,所以经此一提,倒是正入了她的心坎,长公主会心一笑,“这倒是不错的一桩姻缘,你们两个也算匹配。”
听见这话,蝶笑意更浓,尤其是那句般配,让她很是受用,“那一切全凭母亲做主。”
“也好,等过两天我将他宣入宫来,我得亲眼见见他!”长公主轻轻拍着蝶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蝶尚且来不及开心,便听长公主又道:“对了,你一来我才想起,母亲想看看你腰后的图腾。”
这话让蝶心里骤然一寒,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保持的很难看,“现在看……天气太热,我这一路走来身上出了不少汗,不如等明日我沐浴后再来让您看吧。”
虽然验过,但那毕竟不是长公主本人所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她若真想看,她也是真的虚。
好在长公主并未在此事上过多执着,同意了她的法,“也好。”
这一吐口,便让蝶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样一推脱,不定便能推过去了。
只片刻的工夫,她身上的冷汗密密麻麻铺了一层。
……
殿内死寂安静,仲夏的天气周蝶亦是将窗门紧闭,整个房间里又闷又热,贴身的薄纱衣衫被汗水湿都贴在了皮肤上,黏的她心烦。
干脆将其脱了丢到一旁,只剩下一片齐胸裹在身上。
取了周老六给她特制的银针管,外看也只比平常用的绣花针粗那么一点,头顶镂空,针尖儿透眼,将那染料朱锭兰渐和水化开,再灌入银针管中刺入皮肤才算完成。
这样的事每隔三天就要来一次,除了这图腾刚刺成时撑的时日长些,现在每隔三天就要上色一次,以免褪色。
所以她图腾之上总是有个针眼在,这边结痂那边又要新扎,这种事还不能经旁人手,她只能背对着铜镜一点一点来。
针扎的痛楚她已经差不多快习惯了,将染料扎好,她将银针丢到一旁,直起腰来站到窗边,眼中是愤恨之色。
她对这件事厌烦透顶,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最近每每扎过染料便觉着心烦想要发脾气,今日亦是,可在想到今日长公主同她的事,心里的烦闷顿时缓和许多。
尤其是他们两个般配时,她方觉着,这一切是值得的。
……
这一躺下,陆澜汐整整烧了两天,两天水米未进,躺在床榻上脸颊通红,高热侵脸,无论怎样都醒不过来。
她烧了两日,凌锦安在床边陪了两日,眼都没合一下。
每隔一会儿便探探她的额头,可是丝毫没有退热的意思。
即便之前来看病的是医邪,凌锦安现在也开始动摇,这么烧下去,会不会出什么事,他心里开始没有底气。
惆怅叹了一口气,将她额头上的巾子取下,已经熥的很热了,才命人取了井水,巾子摁入盆中,还未来得及拧干,便听着有抽泣之声自床榻上传来。
凌锦安心底一惊,一甩手上的水,边在衣袍上蹭了边大步回到床榻边,只见陆澜汐虽然仍紧紧闭着眼,眼泪却伴着呜咽之声自眼中滑落,似在梦中哭了起来。
凌锦安忙坐下,身子低探,双手捏住她的肩膀,焦灼唤着她的名字,“澜汐,醒醒,澜汐……我是锦安,你能听见吗?”
她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一直在哭,眼泪湿了软枕,晕湿了一大片。
“澜汐……澜汐你是不是做梦了?别怕,我在呢,我在,你听得到我讲话吗?”
听得到,而且很清晰,就在她的耳畔萦绕,那个日思夜想的声音,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像是走马灯,一幕一幕在眼前晃过。
自久安街她奔出来,扑在一辆马车前,后来在承安王府与那人偶遇,也只敢偷偷瞧他,他甚至忘了她的存在,但她不知何时就开始喜欢他了……
漫天的大火,他跪地痛哭的模样……
她明明那么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却为了他能像人一样活着,甘愿拿自己性命去换……
她哭的越来越凶了,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她如坠深渊,听见有人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她在梦中寻着声线来源,好似在黑暗中抓住一根藤,猛然一睁眼,万籁俱寂。
“澜汐,你醒了,你看看我,澜汐……”头顶的凌锦安一遍一遍轻拍她的脸颊。
陆澜汐定睛望着他,看到他眼中的焦急和痛楚,心疼或是疼惜,都是为自己。
她离开的太久了,实在太久了。
她抬手紧紧搂住凌锦安的脖子,在他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凌锦安顺势将她抱起拥在怀中,感到肩头被她的泪水晕湿,什么都不,只紧紧拥着她。
“我怎么……我怎么将你忘了呢,”她咳嗽两声,“我怎么能忘了你呢。”
这句话被她的断断续续却让凌锦安听的一清二楚一字不差,他瞳孔渐渐缩紧,眼底的惊喜神色涌出来,连着声音都在颤,“澜汐……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久安街,自久安街一遇我心便属你,我记得,我什么都记得。”
“你是我的凌锦安,我的。”
凌锦安整颗心都快要融化了,将怀中的人紧紧箍住,恨不得融入骨髓,双目温热,唇凑在他发顶重吻几下,一遍一遍重复着,“我的傻瓜,我的傻瓜……”
……
夏风徐徐吹入窗纱中,塘外有蛙鸣阵阵。月光照在花团上,下一片阴影压住红门。
拔步床上的胧纱将两个人的身影罩住,轻丝薄纱,若隐若现。
凌锦安将额头贴在陆澜汐的额头上,感受到一片冰凉。
自她醒后,身上的热度便一点一点退却下来。
新洗过的头发还有些潮湿,散在背后同时有阵阵花香气传来,惹人欲醉。
二人面对面坐着,她甚至不敢抬眼看眼前的这个男人。只属于她的男人。
凌锦安抬手,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吹弹可破的肌肤透着些许红晕,红唇似樱桃,泛着水灵灵的波光。
他终于忍不住咬了上去,陆澜汐开始还能勉强坐住,可被他欺的一点一点朝后仰躺下去,直到整个后背贴住床榻,退无可退。
一只手自她腰后穿过,另一只手将活蹦乱跳的白兔抓握在掌,樱桃本在兔子嘴里,却被凌锦安时不时捏起。
感觉身前的人身子阵阵发抖,凌锦安不觉将人又搂的紧了些。
他像疯了一般撕咬着陆澜汐的唇,没多会,陆澜汐便觉着嘴唇红肿酸麻,被啃噬的快没了知觉。
生生低闷的唤声被凌锦安全部吞下,每吞一声,便换来更加猛烈的攻击。
良久,他才将嘴唇挪开,反而移到陆澜汐的耳侧,强压着气息在她耳边低语一句,似在恳求什么,陆澜汐闻言肩膀一缩,随之将手按上他的肩膀,拇指拉扯他身前的衣衫,也在他脸侧咬耳朵,“我想看看肩胛上的那个疤痕。”
这辞一下子便让凌锦安明白了,她这是在回应方才自己问她的那句,“我想要,好不好?”
……
妆台的瓷瓶上只摆了一只含苞待放的月季,含羞低着头,任风抚来,对面长桌上是一方烛台,此刻屋内光线昏暗,只燃了一只红烛,火苗窜动急急,唯有一束光在墙上,自妆台上看,烛火同月季的身影重叠交织在一起,花团被烛火的光芒一点一点撑开,花瓣随风一缩一紧。
雨花枝,烛火被整个温热的夜色包裹住,火苗时而收紧,时而退却。
陆澜汐梦中脚踩棉花一蹦一跳,一会儿出头一会儿陷落,长发在枕边不断磨蹭起来,在梦里一切都是与之逆反的,就连亲手养大的一对儿白兔都开始不听话,只肯窝在凌锦安的手底下。
装蜂蜜的罐子倒地,贪食甜蜜的野兽长舌一卷,将罐口洒出的蜂蜜都如数卷入舌心里,这般贪婪疯狂的卷虐,让妆台上的月季吓的收了花瓣。
蜂蜜被卷吃干净,猛兽终于收口,身影利落划破森林的夜空,如同一柄长剑刺破夜空。
这样的撕口一旦被扯开,就一发不可收拾。
天空中顿时有无数流星划过,毫无规律可言,密密麻麻砸入密林中,时而林中有溅起的水声啪啪作响,溪水自高处岩石缝隙里砸流下来,激的溪水潭溅起一阵阵浪花。
陆澜汐在梦里瞧见一个人的身影,那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凌锦安,他气喘吁吁自山脚下朝她奔来,眼里正燃烧着熊熊不灭的烈火。
脚步沉重又轻盈,豆大的汗自他额头鬓角处挥洒下来,奔跑中,不知是不是陆澜汐半睁未睁的眼睛导致视线有些模糊,恍惚间竟然看到凌锦安的一抹坏笑挂在脸上,随后他脚尖儿踏地,跑九步后又重重朝前踏出一大步。
仅仅如此,让陆澜汐看的惊心动魄,不觉捂了口鼻,强压了自己声音。
烈日当头,凌锦安奔跑中汗流浃背,陆澜汐亦没好到哪里去,虽然只在原地蹦跳,双腿却酸软的不像自己的一般。
头顶一道阴影罩下,陆澜汐被人自溪水中捞了出来掉了个个儿。
长发一半撒在身前,一半荡在背后,手握缰绳骑着烈马在野峰上驰骋。
她从来都不会骑马,手底的缰绳却绕在她腕子上,耐心指引属于她的方向。
她双腿在马腹前奋力一蹬,而后目视前方,火辣辣的日头在她身上,带着她来到了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马蹄极速,风驰阵阵,颠簸的她腰背酸疼,她眯了眼,良久马儿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她觉着口干舌燥,仿佛看见前方忽然出现一方海市蜃楼,终于体力不支,朝马身扑倒而去。
恍惚的瞬间,跌落下马,在沙漠中翻滚两下,又背触平地,她觉着有人在一点一点将她推去云端。
升空的刹那间,终于忍不住心口憋闷了良久的一声呐喊破腔而出。
随之凌锦安被人踹了一脚,手臂上被溅了溪水涟涟。
轻纱也跟着遭殃,染水而沉,风再吹也摆动的不像方才那样跳跃轻盈。
最后,凌锦安终于奔向属于他的终点。
转眼成秋,无数的蒲公英随风而散,漫长的一季在梦中过去。
他顺势躺在陆澜汐的身边,抬手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
陆澜汐侧过身来任由他抱着,一下子半点儿困意也无,眼睫触上他肩胛处的那道伤疤,凌锦安一时觉着痒,垂脸朝下看去。
这会儿她脸上的红霞比之前病着时候还要深重一些,连嘴唇四周也显而易见的红了一圈儿,他平复气息,抬手捏了捏她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