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这算是哪门子问题。
猫女的口吻低哑而暧昧,尾音噙出一丝浅笑,意味不明。
因为前几个问题,谢星摇本就有些心神不定,毫无防备听见这句话,下意识蹙了眉。
快上钩了。
猫脸女孩唇角上扬,眼中散开迫不及待的冷笑。
与九重琉璃塔内的其它邪祟相比,她修为不高,没有强悍的灵力,也不具备力拔千钧的蛮气。
万幸,脑子还算聪明。
她擅长察言观色,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为了解,当感受到谢星摇与晏寒来身上的结契绳时,心中便有了计策。
无论怎么看,这两人都不像是卿卿我我的道侣。
但与关系平平的伙伴相比,却又多出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古怪之意。
她可看得清清楚楚,当问起那姑娘“有多喜欢”时,沉静孤僻的青衣少年悄然侧过了目光,不动声色,却又在意至极。
于是她有点儿明白这两人的关系了。
只要步步紧逼,不给他们留下退路,当问题越来越尖锐刻薄,他们定会拒绝回答,或是不由自主出假话。
譬如现在,以这青衣少年别扭的性子,绝不会坦言出“想要”。
——可他当真不想吗?
长街之上冷风回旋,谢星摇置身于这片突如其来的沉默里,悄悄瞟向晏寒来。
听见这个略显冒犯的问题,他表情没生出太大变化,仍是那副司空见惯的冷淡模样,唯有眸色微沉,仿佛有些烦躁。
他虽然不知怎地沉默了一刹,但毫无疑问,晏寒来的回答必然是“不想”。
那种事情,怎么会想嘛。
她心中暗自笑笑,目光往上,落在少年人上挑的眼尾。
晏寒来生有一双纤长凤眼,尾端向外延展,扬出一道漂亮的弧。
只可惜这双眼中时常沁着冷意,美则美矣,却总让人想起死气沉沉的阴森古潭。
几乎在电光石火之间,谢星摇望见他笑了笑。
然后晏寒来启唇:“想。”
谢星摇:。
谢星摇:???
这什么答案。
她应该没听错吧?
识海出现了刹那的恍惚与空白,她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晏寒来轻扬嘴角,中凝出一缕暗光。
这只狐狸,心情很不好。
她早该意识到的——晏寒来一辈子过得肆意妄为,最是厌恶受人指使。
红衣之女仗着规则居高临下,欲图让他乖乖回答如此冒犯的问题,无异于自寻死路。
在天途里,比起这些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晏寒来才是当之无愧的重要反派。
“岂止是标记气息,我甚至想同她缔结正式契约,自此将她独占,让那群不识相的妖魔鬼怪自行滚蛋——”
晏寒来语气散漫,毫不掩饰话里的调笑之意,虽然噙了笑,更多却是锋芒毕露的杀:“像这样回答,你满意了么?”
很好。
谢星摇紧绷着的后背缓缓放松。
他因太过不耐烦,已经彻底放弃规则,开始信口胡诌,故意谎激怒对方。
“你、你——”
灵力势如破竹,红衣之女被震得连连后退几步,目露狰狞:“这句话,你分明——”
她没能把话完。
下一瞬,晏寒来凌空画出一道杀符,杀气锋利如刀,直逼猫女面门。
“喵!”
女孩的矮身形腾空而起,来到一间瓦屋的屋脊之上,野猫一般四肢着地。
她哪曾想到竟会有人疯成这样,抬拭去侧脸的血迹:“你们都是炼气修为,而我已到筑基。你这是找死!”
“是么。”
晏寒来喉音极轻,中动作没停,接连结出几道咒法:“筑基初阶,根骨不稳,体力虚浮,擅长速战速决的刺杀战——”
他罢轻嗤,懒声笑笑:“是找死,其实也不过如此。”
不愧是晏寒来。
谢星摇只想为他啪啪鼓掌。
一路上与红衣之女对话时,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更大限度地利用规则,而晏寒来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反派角色,想法与她截然不同。
他仔细观察女孩的修为与动作,心中暗暗思忖的,是如何才能压制规则、碾压规则、杀死规则。
晏寒来能出,就代表他有十足的把握。
繁复阵法御空而行,凌厉疾风蕴藉光影。
屋脊上的猫女发出一声尖啸,邪气四溢,与灵力浑然相撞。
少年眉宇稍凝,神情却是不改。不过转瞬,又是三道法诀齐出,风驰一般狂袭而上。
一声闷响。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梁上的红影狼狈后退,被气浪震得飞出几丈之远,自口中吐出鲜血。
猫女空有一身修为,奈何在九重琉璃塔中悠哉多年,几乎没有战斗经验。
若是平日里,她还能欺负欺负被困在塔里的平民百姓,一旦遇上真正的修士,就没了还之力。
更何况还是晏寒来这种杀胚。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眼看力不能敌,房檐上的血红影子飞快跃起,匆匆逃离。
谢星摇:
谢星摇:“这就结束了?”
晏寒来收下掌心翻涌的灵力:“谢姑娘不满意?”
“怎会不满意。”
她对答如流:“晏公子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中阵法变幻莫测,令我眼花缭乱。”
晏寒来冷笑,斜斜睨她:“谢姑娘仍是巧舌如簧。”
他的眼神晦暗幽深,残留着几分战意的余烬,不知怎么,谢星摇与之相对时,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道目光。
那时她胡诌了一段“春天的夜里”,晏寒来静静垂下双眼,在长睫罩出的阴影里,少年人的瞳仁干净澄明。
表情还有些呆。
没有露出讽刺的笑意,也没有嘲弄她胡编乱造——
晏寒来当时在想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想下去。
“对了。”
谢星摇回过神来:“晏公子既然能胜过她,为何还要一路随行、陪她玩不能谎的游戏?”
耳边很快传来一声轻笑:“哪是陪她。”
——嗯?
心下一动,谢星摇眨眨眼。
身侧的青衣少年神色散漫,漫不经心觑她一眼:“没玩够?”
谢星摇抿直唇角,摸摸耳垂。
谢星摇:“还行。”
*
红衣之女不会撒谎,既然她声称幽都中央的高塔便是出路,那就应该百分百属实。
谢星摇想着想着,身后涌上一阵冷意。
据女孩所,从头到尾这么多年,没人能逃出这座塔。
那些被困在塔里的无辜百姓——
她掐掉不好的念头。
生有猫脸的女孩狼狈逃走,她和晏寒来继续前行。
有生以来第一次,谢星摇开始悲伤于一座城池为何会如此之大。
先是途经错综复杂的外城,紧接着来到长街十里的闹市,最后还要穿过四衢八街的生活区,才能历尽艰辛抵达城主府。
再想想一路上层出不穷的妖魔鬼怪,跟九九八十一难似的。
“这里的邪气比外城浓郁许多。”
谢星摇没放松警惕,向外探出几缕灵力:“越靠近九重琉璃塔,邪气越重,邪祟的实力也就越强。”
红衣之女靠近外城,属于中等偏下的水平。
她和晏寒来的修为都被压在炼气,面对猫女还能试着硬碰硬,等进入更深一些的地方,就必须万事心,马虎不得。
晏寒来颔首:“嗯。”
“如何与其他人取得联系,也是个问题。”
谢星摇蹙眉:“我们之间牵着条结契绳,能通过它——”
这句话不假思索出口,她蓦地一怔,想起红衣女孩曾过的言语。
原来她之所以能见到晏寒来,并非命运使然的巧妙偶遇,而是由他刻意为之、循着结契绳步步靠近。
晏寒来始终瞒着她,没提过一字一句。
谢星摇轻咳一下:“总而言之,幽都太大,所有人的路线不同,很难遇上。”
她储物袋中有几根烟火,能当作信号使用。
然而一旦点燃,恐怕其他人还没赶到,各路邪祟就已经蜂拥而至了。
头疼。
晏寒来不甚在意:“幽都固然广袤,九重琉璃塔却只有一座——他们实力不弱,不至于死在这种地方。”
言下之意,是等所有人顺利抵达城中的琉璃塔,自然能全员汇合。
晏寒来对他们倒是很有信心。
谢星摇张了张口,正要接话,却听不远处响起一声哀嚎。
在九重琉璃塔里待久了,她时时刻刻神经紧绷,对突如其来的声响十分敏锐,此刻条件反射掐出法诀,掌心凝出几分杀意。
然而预想中的邪祟并非出现。
晏寒来沉声:“有人遇害。”
——有人。
这两个字让她眉心一跳,心中更是紧张,悄悄捏了把汗:“去看看?”
虽然很可能已经来不及,但倘若运气好些,不定还能救下一个无辜之人。
晏寒来:“嗯。”
那声惨叫十足陌生,不属于月梵、温泊雪与昙光之中的任何一人,大概率是某个被困在塔里的平民百姓。
谢星摇寻着声源快步赶去,遥遥望见一座立在湖心的凉亭。
凉亭破败,檐角生满青绿色苔藓,不知已有多久没经过打理,通体散出苍凉萧瑟之气。
一座石桥将凉亭与岸边相连,桥面狭窄,同样长满了不知名姓的野草——
而在石桥紧靠着的湖畔,立着个持长剑的青年男人。
准确来,一个新的邪祟。
男人身量高挑,穿了身毫无修饰的漆黑长袍,因被浓浓雾气遮掩,看不清相貌。
被他握在里的铁剑平平无奇,剑锋染血,正往下滑落一滴滴猩红液体。
只需看他一眼,谢星摇就心知不妙。
她进入九重琉璃塔,前前后后遇上了好几个邪祟,然而即便是蛇女,也远远不及这个男人的压迫感之强。
邪气浓郁,源源不绝,萦绕于他身侧的每一处角落,长剑发出阵阵嗡鸣,好似幽夜鬼哭,令人心生忌惮。
在他脚边,直挺挺躺着一只同样邪气缠身的妖魔。
在男人转身之前,晏寒来将她拉进一棵树后。
谢星摇压低嗓音:“发出哀嚎、被他杀掉的也是个邪祟?”
“嗯。”
晏寒来:“他约莫金丹修为。”
他们被死死压在炼气,与金丹之间的距离有如天堑。
那男人不似善类,绝非能够轻易招惹的对象。
谢星摇轻挪目光,不消多时,望见一块石碑。
邪祟名:亡灵之书
寄生有无数亡灵的邪书,拥有心想事成之力,将心愿写于书中,可化作现实。
一此书有一书灵,凶残嗜血,生性傲慢,金丹修为,憎恶贪婪之人。
书灵徘徊于凉亭附近,誓死守护亡灵之书,阻止外人靠近。经观察,书灵甚至会主动攻击其它邪祟,从而确保亡灵之书的绝对安全,一旦被他盯上,极难逃生。
二并非所有祈愿都能成真,经多次试验,心愿成真需满足以下条件:
愿望必须与你自身相关;
愿望必须以九重琉璃塔内的世界作为背景,不可牵连真实世界;
愿望不可胡编乱造,必须拥有现实依据、行为逻辑、以及实现的可能性。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若无法同时满足,愿望将作废。
三认真这一条!
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原来愿望成真以后,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实现愿望的人都死了,魂魄被书灵夺走,沦为书中的亡魂之一。
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请舍弃贪婪之心,永远不要打开亡灵之书。
这是谢星摇看过最长的规则。
也是最为惨烈的一条。
第三条的字迹与前面两则大不相同,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
细细看去,石碑一角沾染了大片血迹,猩红近黑。
她与晏寒来隐匿了身形,暂时没被书灵发现。
幽都邪祟遍布,很快响起又一声低哑的呜鸣,黑袍男人目露杀气,朝着声源而去。
极具压迫感的黑影终于消失不见,谢星摇卸下浑身气力,动了动僵硬的指尖。
晏寒来低声:“走吗?”
趁书灵尚未归来,他们本应尽快离开这里。
但谢星摇迟疑一瞬,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开口:“有个愿望我想去试一试。”
*
黑袍男人满鲜血回到凉亭时,恰好见到一个离去的年轻姑娘。
她似是刚写完心愿,很快消失在不远处的树林中。
他方才结束了一场恶战,与另一只邪祟斗得你死我活,懒得在乎这种鱼虾,并未上前追杀。
在那姑娘消失的树林旁立着块石碑,他不识字,多年来对它熟视无睹。
但今天出现了一个的变化。
石碑上的血渍不知被谁擦去,碑前摆着几块点心,如同人族对亡者的祭奠仪式。
无聊。
他对此漠不关心,萦绕全身的邪气渐渐化作实体,触碰到亡灵之书的扉页。
有陌生人的气息。
愚蠢的人族。
他们总是如此贪婪,从来无法窥见世界的真相:每一道从天而降的馈赠,都将收取无比沉重的筹码。
譬如今日,他又能收走一道甜美的魂魄。
长剑入鞘,男人好心情地勾起嘴角,轻轻翻开泛黄的古书。
谢星摇的字迹娟秀俊逸,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话,冗长的愿望占据半张宣纸。
蠢货,贪婪至极。
邪祟都不识字,他与亡灵之书彼此绑定,能通过神识理解书中文字的意思。
男人冷然笑笑,探出一缕神识。
许愿人:谢星摇
他漠然扫过,感到百无聊赖。
然而没过一会儿,整具身体彻底呆住。
纸页泛黄,那姑娘的愿望如下:
当我离开后,亡灵之书的书灵将看到这一页。
见到满满当当的文字,他心生不屑,嘲笑人族生性贪婪,但很快,他的笑容会慢慢褪去。
这是怎么回事。
愿望尚未实现她如何能未卜先知?
男人压下嘴角的弧度,没法再笑出来。
与此同时,他看见下一句话:
他不再微笑,对这个愿望生出好奇。
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男人好奇之心愈浓,迫不及待继续往下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愿望,看到这里,忍不住思考:
写下愿望的是什么人?这个愿望的目的何在?怎会有人写出这样的心愿?
对啊。
怎么会有人写出这种古怪的心愿——更何况这也不像是心愿啊。
男人看得云里雾里,神识来到下一行。
亡灵之书的书灵,将对我生出浓郁兴趣。
开玩笑。
这种愿望怎么可能实现。
虽他的的确确生出了兴趣,但只有不值一提的零星一点,当不了真。
不过,若是通过这本书的力量,将他已有的情绪无限放大
亡灵之书不可凭空捏造,却能改变已有的事物。
强烈的不安将他包裹,黑袍男人心觉不妙,飞快看向下一行。
他对我的兴趣太浓,以至于不舍得让我死去。
九重琉璃塔危四伏,书灵决定护送我抵达城中,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
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呆立如木的黑衣男人,终于开始了颤抖。
被气的。
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无法从这个世界离开。
也就是,只要这个愿望成真,他就必须一路护送谢星摇,当她离开的一刹,也是他收取性命的时候。
人都跑去另一个世界了,他去收西北风么。
不可以。
这个心愿绝不能实现,他堂堂一个金丹期邪祟,怎能沦为免费打工仔!
虽然实话实,这个名为谢星摇的女人,的确很厉害。
她能成功找到规则之间的漏洞,卡出一个刚刚好的时间点,不仅让他成为免费劳动力,还规避了由亡灵之书带来的一切风险。
男人有些佩服。
但这个姑娘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点。
仅凭“兴趣”,远远无法让他心甘情愿保护一个人族。对于邪祟来,唯有忠诚的敬意能令他心悦诚服。
他正欲挪开神识,猝不及防地,在相距甚远的下方角落里,居然又瞥见一行字。
他忽然不敢往下看。
但神识还是落了下去。
书灵心想:此人居然抓到了规则之间的夹缝,避免了一切风险!
他不甘心。
但也有点佩服。
书灵:
他好像懂了。
完了。
综上所述,我的心愿是:亡灵之书的书灵对我心生崇拜,一发不可收拾。
他要来找到我、保护我、成为我忠诚的工具,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
直至此刻,愿望才是真的到了尽头。
许愿规则一:愿望必须与书写者自身相关。
成立。
亡灵之书亮出第一缕幽光,莹白如玉。
许愿规则二:愿望必须以九重琉璃塔内的世界作为背景。
成立。
亡灵之书亮出第二缕幽光,碧蓝如海。
许愿规则三:愿望必须拥有现实依据、行为逻辑、以及实现的可能性。
成立,大成立,完美成立。
这个愿望脉络清晰,逻辑顺畅,每个细节都与现实遥相呼应。
包括他翻开书页,从头到尾全部的心理活动。
没错,全部。
拿书的疯狂颤抖,黑袍男人目眦欲裂,试图捋清前因后果。
他终于明白了。
什么“他笑容褪去”、“他心生兴趣”,全是故意写下的暗示,先抑后扬,让他陷入她的逻辑里,情不自禁生出钦佩。
最后通过向亡灵之书许下心愿,让这份微的叹服无限放大。
这张纸上所有的文字,皆是谢星摇埋下的一个个深坑。
而他一步一个脚印,无一例外,全踩了进去。
如同一只被牵着鼻子的牛。
他气得浑身发抖。
但是由她写下的内容,当真十分新奇有趣。
不对。
他怎会生出这种念头,一定是心愿开始生效,对他产生了影响。
那女人阴险狡诈、心如毒蝎,不过一只鱼虾,他只恨不能杀了她。
但是她的确思绪活络,将亡灵之书的规则利用得淋漓尽致。
不对不对!
他恨得咬牙切齿,就应该立马动身,将她杀——
更不对了,他怎能杀掉她。
他应该立马动身,找到她、保护她、发自内心地崇拜她。
一片悲凉的沉默里,亡灵之书亮出第三缕幽光,猩红如血。
心愿正式生效。
书灵:
凝视着白纸黑字写下的“成为我忠诚的工具”,黑袍男人沧桑而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他完了。
即将沦为鱼虾的,竟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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