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湖畔无风,四下寂静。
黑袍男人沉默屹立,双目怔然,死死盯着石桌上的一页书纸。
良久,他左腿轻动,朝着树林方向迈开一步。
那是谢星摇所在的地方。
——不,不可以。
书灵恨恨咬牙,五指用力,将里的书页攥出道道褶皱。
他怎能屈服于区区一个人族。
他已到金丹修为,哪怕放眼于整个九重琉璃塔,都称得上实力顶尖。无数妖魔对他心生忌惮,连靠近他都会瑟瑟发抖、不出话。
实力强悍的他、不可一世的他、杀伐果决的他
要沦为人族的工具?
做梦。
用尽全力收回脚步,黑袍青年深吸一口气,目露寒光。
脑子里天人交战,快要变成一团浆糊。
理智告诉他必须保持冷静,尽快杀了那个可恶的女人,绝不能受她支配。
但与此同时,有道声音不停对他窃窃私语:他虽看不起人族,但谢星摇与众不同,必须保住她的性命。
不幸的是,后面那道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填满整个识海,他的意识被浑然占据,摇摇欲坠。
意识到这一点,男人愤懑咬牙,中邪气乍起,现出一条铁链。
铁链粗糙冰凉,被他毫不犹豫缠上双,眼见双双脚皆被缚住,书灵松下口气,唇角轻勾。
只要把自己困在这里死死锁住,他就不可能去往谢星摇身边。
——那蛇蝎心肠、诡计多端的女人,休想从他这儿得到一分好处!
*
书灵在凉亭之中饱受折磨,谢星摇这边同样不好受。
她趁书灵不备,溜进凉亭写了两大段话,之后迅速离开,摆脱了他的追击。
按她原本的打算,是和晏寒来藏身于树林中,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观察凉亭里的动静,看看心愿究竟能不能实现。
如果一切循着她预想的轨迹,他们将多出一个金丹期修为的打工仔,从头到尾贴身保护,减去不少麻烦。
就算愿望不符合条件、无法变为现实,书灵只会收取心愿成真之人的魂魄,她同样不亏。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不尽如人意。
她离开凉亭藏入树林,还没等书灵翻开亡灵之书,就觉察身后涌起的一股邪气。
——九重琉璃塔邪祟遍布,除了亡灵之书,此地还徘徊着其它妖魔。
倘若与这只突然出现的邪祟正面对上,定会引来凉亭中书灵的警觉。
黑袍男人修为已到金丹,在愿望尚未实现之前,一旦被他发现踪迹,免不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追杀。
所以还能怎么办。
跑呗。
就算要杀了身后的邪祟,也绝不能在书灵的视线范围之内。
晏寒来本欲掐诀念咒,已然显出几分杀意,谢星摇拉住他袖口就跑,一路穿过葳蕤枝叶,与湖心亭渐行渐远。
她动作飞快,邪祟穷追不舍,好在没发出太大声响,身形掠动间,林声簌簌,好似疾风吹过枝桠。
“晏公子,”这片树林又大又密,谢星摇没找到对应的石碑,只能压低声音问他,“能判断它的修为吗?”
晏寒来应得极快:“筑基低阶。”
这也是个筑基。
谢星摇心下一动。
他们进入九重琉璃塔这么久,金丹修为的邪祟,到现在只见过一个书灵。
如果她的愿望真能实现,让书灵心甘情愿给他们打苦工
起码面对九成邪祟的时候,他们都能肆无忌惮横着走。
她心中生出期待,眼看已跑出了一段距离,五指掐诀,转头对上追赶在身后的邪祟。
这是一团浮在半空的黑雾,通体幽暗、邪气弥漫,看上去并无实体,好似蠕动的沼泽。
见她转身,黑雾兴奋一颤,烟气滚滚,凝成数把长刀的模样。
刀锋锐利,无一不是指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须臾,长刀迅如疾风,迎面而来!
谢星摇松开拽着晏寒来袖口的左,掌心灵力流泻,护盾般将二人罩住。
恰在同时,她身侧的少年右臂微抬,食指于虚空一点。
晏寒来指尖所过之处,灵力聚拢、灿如晚星,不消多时勾勒出一道精妙阵法,好似七星北斗,白芒夺目。
电光石火间,杀阵凌空。
他结阵速度太快,饶是邪祟也被打了个措不及。
黑雾堪堪躲过谢星摇的法诀,哪曾想到还有这等杀招,当即被穿透身体。
白芒澄净,黑雾浑浊,两相交融两相消减,再眨眼,邪祟已被撕作万千碎屑,落于尘土。
“除掉了。”
心里的石头沉甸甸落了地,谢星摇拂去耳边碎发,抬眸遥遥一望。
他们到了树林深处,湖心亭早已消失在视野之中,远眺而去,只能见到铺天盖地的层叠绿浪。
也不知道她的愿望怎么样了。
这地方的气氛很是压抑,参天大树亭亭如盖,四面八方见不到光亮,唯有鬼火幽幽,映出盘虬卧龙、蓊郁无边的草木。
谢星摇不想多待:“我们先——”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簇轻响。
像是身体穿过枝叶的声音。
谢星摇没再话,做出防备姿态。
响声越来越近,循着声源探去,是片幽深密林。
林间绿浪茫茫,夜色如墨,晕开缕缕暗潮。在悄然交融的暗青里,现出一道幽然白影——
谢星摇一愣:“月梵师姐?”
“摇摇、晏公子!”
一袭白裙的月梵面露喜色,脚下步子愈发轻快,向着二人跑而来:“我在林子里感受到灵力波动,特意赶来看看,没想到真能遇见你们!”
林中邪气丛生,仙门灵力独树一帜,很是显眼。
月梵身为凌霄山圣女,对灵气的感知天赋异禀,自然能判断出他们所在的方向。
独自在这鬼地方折腾这么久,终于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月梵如释重负,卸下紧绷的力道。
“你们见到其他人了吗?”
白裙几乎被尘土染作浅灰,她大大咧咧拭去颊边灰尘,看向谢星摇:“一路上可曾受伤?”
“我只遇上了晏公子。”
谢星摇笑笑:“我们二人同行,危了许多——师姐呢?”
月梵颔首:“尚可。”
维持好明面上的人设,月梵传音入密: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走两步就是一个妖魔鬼怪,恐怖片都不带这么拍的啊!]
谢星摇语有悲痛:[而且修为还被压在炼气,好难,真的好难。]
传音结束,她很快开口:“话回来,师姐为何会出现在这片林子里?”
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刹凝固,月梵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稍凝:“来惭愧,我正在躲避一只邪祟的追击。”
谢星摇:“何等修为?”
“筑基。”
月梵蹙眉:“虽然只有筑基修为,但它异常难缠。我在九重琉璃塔里杀过两三只筑基的妖魔,唯独撞见它,没法用蛮力解决。”
谢星摇瞬间被勾起兴趣:“为什么?”
“你们知道塔里的规则吧。”
月梵抬眼与她对视,拿出一颗浮影石:“这是那只邪祟的规则。我被它折腾得够呛,特意用浮影石记了下来。”
树影婆娑下,一缕清光溢开。
浮影石散出淡淡白芒,在光影聚散的画面里,谢星摇见到一块石碑。
邪祟名:狡妖
外形与人族相似,性情狡诈,报复心极强。
一一旦受到攻击,将对进攻之人展开报复性追杀,日日夜夜紧跟其后。追杀旷日持久,直到遭受另一人的攻击,才会改变报复对象。
二狡妖不止一只。倘若杀灭其中一只,将引来更多狡妖对你展开报复,不死不休。
谢星摇:
谢星摇由衷感慨:“这规则,好恶心。”
一只邪祟死皮赖脸跟在身后,时刻对你展开追杀。
偏生它来自一个报复心极强的种族,你有苦不能言,打不得更杀不得,只能一味躲藏。
晏寒来道:“若是让邪祟攻击它呢?”
“我试过了。”
月梵应得飞快:“但这玩意儿很聪明,根本不会主动招惹其它妖魔鬼怪。我尝试过将它引入混战,结果狡妖躲得远远的,一门心思只盯着我。”
她着叹气:“我被它狂追整整四条街,直到藏进这片林子,才终于消停一些——不过以它寻人的速度,估计不久就要出现了。”
在正常情况下,邪祟之间互不干涉,不会彼此相杀。
除了那位狂傲嗜杀的书灵。
念及亡灵之书,谢星摇蹙了蹙眉。
如果她的愿望成真,书灵应该会很快找来。
林子里毫无动静是失败了吗?
她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并未觉得多么失落,思绪一转,回到狡妖:“月梵师姐是攻击它以后,才见到石碑吗?”
“嗯。”
月梵苦笑:“是我莽撞了。当时情况特殊,我发觉它的修为只有筑基初阶,没想太多就动了,想要杀之而后快。”
“情况特殊?”
月梵一顿:“我无意间经过它老巢见到很多人的遗物。”
谢星摇同样动作一滞。
“衣物和法器被随意丢在角落里,有不少落灰发了霉,等我透过窗户细细去看,还望见几封家书和遗书。”
月梵长睫轻颤,语调稍低:“我想把它们带走临终之时写下的话,总不能烂在这座塔里吧。”
不知有多少人被它所害,狡妖死死守着老巢,要想进去,只有将它解决。
也难怪月梵会不假思索地动。
“也就是,现在的情况是——”
谢星摇思忖片刻:“狡妖不会主动招惹其他人和邪祟,而是一心寻找你的踪迹,如此一来,很难出现第二个攻击它的对象。”
“嗯。”
月梵沉吟:“狡妖实在烦人,如果找不到解决之法,我就与你们分开。否则有它阴魂不散跟在身后,你们也得战战兢兢。”
哪能分开。
谢星摇闻言张口,没来得及出声,又听见一阵窸窸窣窣。
月梵眼角一抽:“熟悉的气息,是它来了。”
[晏公子。]
趁着狡妖还没出现,谢星摇飞速传音:[有中阶隐匿符么?]
雀知赠予的天阶隐匿符早就失了功效,狡妖筑基修为,要想彻底瞒过它,需得一张中阶符箓。
晏寒来:[两张。]
他心知谢星摇的用意,中暗光一现,法符凌空,落在月梵后背。
白裙女修传音道了声谢,闪身藏进林中。
窸窣声响越来越大,谢星摇稳下心神,恢复如常的神色。
但见身侧枝叶颤动,一只惨白大拂开树丛,鬼火幽幽,照亮男子消瘦的脸庞。
狡妖与人族相貌相似,看上去像个平平无奇、面带病色的中年男人,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瞥见谢星摇,噙出几分笑意。
“公子、姐。”
面对旁人,狡妖表现得温和有礼,丝毫瞧不出追杀时的凶神恶煞:“二位可曾见过一个白裙姑娘?”
演技真好。
月梵藏身于林间,轻扣眉心。
她几乎用遍了所有办法,狡妖仍是穷追不舍。
隐匿符的效用并不持久,她藏得了一时,等符箓失效,这只邪祟还是会追上来。
身后跟着这样一个恼人的东西,无论如何,她不能拖累同伴。
等摇摇回答“没见过”、把狡妖唬走后,她就向林外的两人告别吧。
中年男人话音落下,林中隐有冷风徐徐。
下一刻,月梵听见谢星摇的回应。
“见过啊。是不是雪色长裙、相貌出挑、头发有点儿乱?”
月梵:?
“正是!”
狡妖喜出望外:“实不相瞒,那姑娘盗走了我的传家宝贝,是个可恶贼。我寻她已久,可不知怎么,气息到这里就断了。”
月梵冷静整理思绪。
回答“见过”,其实是一种更好的应对段。只要给他指出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就能让狡妖浪费不少时间。
她懂了。
她顿悟的一刹,树丛外的谢星摇发出一声低呼,不敢置信般睁大双眼:“我姐姐偷走了你的传家宝?”
月梵:?
等等。
她好像,又不太懂了。
狡妖同样愣住:“姐姐?”
“莫非是为了妹的重病。”
谢星摇面露迷茫,双拳握紧:“可她怎能”
妹。
月梵更懵:她俩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妹妹?
他们拢共三个人,看晏公子,也不像啊。
狡妖也是云里雾里,试着捋清她的逻辑:“那白裙姑娘是你姐姐,你们还有个重病的妹妹,急需钱财救治?”
谢星摇点头:“不错。”
她着咬牙:“从爹娘就告诉我们,做人要清清白白,绝不能行偷鸡摸狗之事。前辈,我替姐姐给你赔个不是。”
有戏。
她的表现毫无破绽,狡妖一喜:“竟是这样。我虽同情你们,可那宝贝是我祖传下来的珍品,被你姐姐这样一偷你别怕,若她诚心悔过,我便不做追究。”
他一顿:“不过在那之前,我总得和她谈谈。姑娘,你姐姐究竟去了何处?”
“她回家照顾妹了。”
谢星摇目露悲怮:“我家妹命苦,年纪轻轻就罹患天花肺痨伤寒和麻风,早些年前险些重度瘫痪半身不遂,是姐姐将我们养大,付出良多。”
“那,”他对这一家子的悲惨故事不感兴趣,只想套出女人的下落,“你家在哪儿?”
谢星摇抬头看他一眼。
她瞳仁清亮,泛出几缕柔和微光,看上去温和无害,半晌,轻声回应:“靠近外城,南边的那条老街。”
这是一处熟悉的地方,晏寒来心有所感,眉梢轻扬。
在他身侧,谢星摇仍在真情实感地阐述:“我妹只有十岁,时常在街头晃荡,穿着身红裙子。因为曾经中了妖毒,她虽是人身,相貌却与猫无异——姐姐一直守在她身边,只要找到她,你就能见到姐姐了。”
而她身前,清瘦苍白的男人眉眼舒展,勾出一个浅笑。
原来如此,真是姐妹情深。
只可惜,倘若眼前的姑娘知晓他真实身份,明白他并非什么好人,而是要将她姐姐逼向死路的邪祟
到那时候,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无辜之人绝望的神色最是美味,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时的景象,由于太过兴奋,心口怦怦直跳。
“多谢。”
狡妖笑:“我定会好好劝劝你姐姐,让她迷途知返。”
“嗯。”
谢星摇亦是扬唇:“妹儿时撞过后脑勺,脑子不大聪明。她很害怕突然搭话的陌生人,前辈若是见了她,大可谈谈我家的事,让她相信你是我和姐姐的熟人。”
一段话完,一人一邪祟安静对视,双双笑得礼貌。
情报得,狡妖心情大好地离开了。
中年男人的身形逐渐被林海吞没,月梵掐着时间出来,掩不住好奇:“妹是谁?那条街上真有个红裙子女孩吗?”
“嗯。”
谢星摇耐心解释:“我刚出外城的时候——”
她话音未落,林中又是一刹风起。
月梵被狡妖折磨出了绝佳的反应能力,顺势抬眼,握紧中长剑。
她本以为是狡妖中途折返,但
好像不太对。
狡妖的气息阴森冷淡,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臭,虽然惹人厌恶,却不会让她心生恐惧。
然而此刻威压铺开,不过转瞬,浓郁邪气便填满林中的每一处角落。
漆黑暗影形如泼墨,沉沉压在她心口,杀气太浓,连呼吸都费力。
这是远远凌驾于狡妖之上的力量。
长剑出鞘,发出嗡然一响。
月梵迈步护在谢星摇身前,透过重重叠叠的雾,望见一抹孑然的影子。
一个黑袍男人。
杀意由他而生,来者不善,显而易见不好对付。
至于修为,应在金丹。
他们一行人全被压在炼气,遇上他,恐怕与单方面挨揍的沙包没什么两样。
夜雾森冷,黑袍男人停下脚步。
他生有一副冷峻面孔,剑眉紧蹙,中长剑幽然生光。
须臾,男人冷声开口,杀毕露:“找死。”
看起来脾气很不好。
这只邪祟若是突然发疯,大不了和他拼个鱼死破,她好歹是个仙门弟子,还能怕他不成。
忽略自己轻颤的指尖,月梵凝神看他一眼,握剑的右更加用力。
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冷若寒冰的脸上,痉挛似的抽了一抽。
下一刻,月梵听他再度冷声:“方才离去的邪祟有眼不识泰山,竟用邪气污了谢仙长的眼,着实可恨,它该死!”
月梵:?
啥呀这是?
黑袍男人摆正神色:“谢仙长,需要我将它除掉么?”
月梵:?
停停停,“谢仙长”是指摇摇没错吧?这舔狗般的发言是怎么回事?她到底错过了什么?完全听不懂啊!
与她相比,谢星摇的反应冷静许多。
似是早就料到这幅景象,面对杀气四溢的黑袍男子,她竟礼貌笑了笑:“不用,多谢。”
她罢一顿,看向身侧的月梵:“月梵师姐,既然狡妖走了趁这个会,你还记得它的老巢在哪儿吗?”
“记得。”
月梵满脸懵:“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不,两个也不对,总之很多很多。”
*
幽都,老街。
苍白的中年男人行于长街之上,目光冷然,逐一扫过街头巷尾。
然后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一抹血红颜色。
身穿红裙子,约莫十岁年纪,生有一张猫脸的女孩。
他找到了。
狡妖心生愉悦,步步向她靠近。
听见脚步声,女孩怯怯抬头,对上他目光:“叔叔我迷路了。这里好黑好可怕,你能送我回家吗?”
狡妖毫不犹豫:“能。”
其实他对这个孩一丝兴趣也没有,更不愿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但为了套话,他还是佯装热心:“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没有别的心思。”
房屋阴影下,红裙女孩眸光一动,冷如蛇蝎。
——撒谎。
不知怎么,这孩看他的眼神冷淡了几分。
应该是错觉。
一个十岁的孩子,总不可能看出他在谎吧。
狡妖决定开门见山:“妹妹,你姐姐去哪儿了?”
女孩一愣:“我姐姐?谁?”
“当然是你最大的姐姐。”
狡妖笑笑:“她偷走了我的家传宝贝,此物十足珍贵,我必须寻回。”
还是撒谎。
红衣女孩冷冷低头,她根本没有姐姐。
也挺神奇。
这男人了洋洋洒洒一大段话,从姐姐到家传宝贝,愣没一句是真的——
这就是谢星摇的计划。
要想让狡妖停止对月梵的追杀,必须令它受到另一道攻击。
狡妖狡猾至极,会自行避开凶残的妖魔,若要引诱它上当,必然选择一只看似柔弱、不会让它心生戒备的邪祟。
蛇女凶戾,食人之屋诡谲万分,唯有徘徊在街边的红衣女孩瘦纤盈。
红衣之女憎恶谎言,狡妖不会“主动”招惹她,却可以“被动”地向她出谎话,从而被她袭击。
谢星摇告诉它的全是谎言,狡妖信以为真,转告给红衣女孩时,仍会被判定为谎。
而且是越来越离谱的假话。
“我绝不会骗你。”
瞥见女孩爱搭不理的神情,狡妖正色:“千真万确!”
——谎言。
看来这女孩还是信不过他,不愿透露姐姐的去处。
狡妖细细思考,回想起谢星摇曾过的话,让他自证身份,些熟人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的,她为治好你的病四处奔波,这些年来很是辛苦。”
他着一笑:“真是个好姐姐。”
——谎言。
“不止这些,我还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中年男人露出惋惜之色:“年纪轻轻就患上了天花肺痨伤寒和麻风,还险些半身不遂你脑袋也有些问题,对吧。”
谎言谎言谎言谎言——
她从没听过这样离谱的谎言!
生有猫脸的女孩忿忿抬头,止不住浑身战栗。
“现在总该相信我认识你姐姐了吧。”
狡妖道:“她在——”
剩下的言语没来得及出口,全被他卡在喉咙。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事实。
无论是含辛茹苦的姐姐,还是身患重病的妹妹,皆是那个陌生姑娘的一面之词。
如果她了谎呢?
可她费尽心思编造谎言的目的何在?仅仅为了让他来到这里,帮他的猎物争取时间?
幼稚的把戏。
无论相隔多远,只要猎物还在幽都,就绝对无法摆脱他的追杀。
在他思索的间隙,身前的女孩忽地开口:“叔叔,我姐姐长什么模样?”
规则二:当她向你提问,务必如实相告,切记不要撒谎、不要撒谎、不要撒谎!
狡妖无甚迟疑:“你的姐姐?一个白裙子长眼睛,一个红裙子圆眼睛,都挺漂亮。”
他的确没有谎,但也的确句句是假。
因为从头到尾,女孩根本没有姐姐。
空气里忽然安静。
莫名的慌乱自心口生出,狡妖打了个哆嗦。
再抬眼,但见猫女红衣如血,十指陡然生出如刀利爪——
猝不及防突如其来,蓦地刺向他咽喉!
狡妖:?
狡妖:???
与此同时,街边一座破败楼。
谢星摇大致讲述了红衣之女与亡灵之书的特性,月梵惊叹连连,直竖大拇指:“真牛,还是你会玩!”
经过月梵的指引,他们已经抵达狡妖的老巢。
这座楼貌不惊人,是幽都随处可见的建筑类型,直到进入楼中,谢星摇眉心一跳。
正如月梵所言,这里被随意丢弃了诸多物事,有衣物有首饰,也有不少散在角落里的发黄宣纸。
她拾起其中一张,确是某人临死之际的遗言。
谢星摇在楼中缓缓踱步,逐一拾起封封遗书,跟在她身后的黑袍男人沉默不语,咬牙切齿。
他终究还是离开了凉亭。
他怎么会离开凉亭呢。
锁链、定身咒、结界阵法,所有法子他都试过,却没一个有用。
无论如何挣扎,他最终都会臣服于亡灵之书的力量,心中腾起阵阵渴望与崇拜,只想快些见到谢星摇。
他快疯了。
强烈的杀心翻涌不休,想杀的人就在身边,他却始终下不了。
险恶狡诈的人族,迟早有一天,他要将她碎尸万段!
这个念头堪堪浮起,他听见谢星摇道:“对了,你有名字吗?我们不能就叫你‘亡灵之书的书灵’吧?”
是在问他。
书灵气得双目猩红,回以冷笑:“废话少。我的名字与你何干,等你死在我上——”
少焉,许愿强制生效,男人眼尾又是一抽。
书灵:“谢仙长,我方才怎会出那般无理的蠢话,请你原谅!我身为书灵,一直与亡灵之书共享同一个名字。”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这是他一个堂堂金丹邪祟出来的话吗?像话吗?
黑袍男人气得哆嗦,只恨不能缝上嘴巴。
“这样啊。”
谢星摇若有所思:“为了叫起来方便一点,不如我给你想个称呼?”
“区区一个人族,有什么资格——”
书灵中途岔了口气,再张嘴,带出几分笑意:“有资格,太有资格了!无论谢仙长如何称呼我,我都会开心。”
这段话可谓狗腿至极,一旁的月梵听得倒吸凉气,后背直起鸡皮疙瘩。
原来这就是金丹邪祟的格调,她悟了。
谢星摇点头:“那我就叫你‘亡’吧,听起来亲切。”
亡。
月梵大受震撼。
好端端一本亡灵之书,陡然成了“李”“张”“王”一类的打工仔称号——
而且和“王”同音真的没关系吗,真的好打工仔啊!
在愿望的强制作用下,书灵笑得憨厚:“好!‘’字纤盈灵动,朗朗上口;‘亡’字蕴藉了厚重历史感,与我的身份彼此交映。二者结合,堪称妙绝。”
书灵:
俄顷,书灵笑意退去,杀气更盛:“想死?”
月梵打了个哆嗦。
听这语气,书灵绝对是不想接受吧!
这间屋子里的遗物太多太杂,几人商议之后,决定先简单整理一番,再装进各自的储物袋。
在谢星摇的安排下,书灵开始给杂物使用除尘诀。
他很气。
他遏制不住地又想杀人。
何为邪祟,邪念横生、无恶不作,无数人想要得到他的力量,用以烧杀抢掠,胡作非为。
如今当真有人将他驱使——
书灵默默低头,看向堆积如山的杂物。
他的头一个任务,是清洁打扫。
用凶戾残忍的邪气,清洁打扫。
他想问这合理吗?
“除尘诀清理尘土还真是有效。”
谢星摇摆好一堆书册典籍,面露好奇:“有什么术法可以用来整理房间吗?”
书灵:“呵呵。”
书灵冷笑:“世上没有用不完的法术,只有生不尽的懒鬼。又不是四肢无力——”
他话锋一转:“无论谢仙长是不是四肢无力,我都愿意帮你清理。”
月梵:
真的好舔啊你!
谢星摇拾起的书本很快叠在一起,由于又多又杂,最好由一根绳子固定,以免在储物袋里散开。
“我想想,绳子是在——”
她尚在翻找储物袋,身侧的书灵突然开口:“谢仙长,我这儿有绳子。”
他话时递来一根极长极细的白绳,看上去材质独特、价值不菲,正往外渗出缕缕幽光。
月梵好奇:“这是什么?”
“龙绡制成的绳子。龙绡久经耐用、韧性极佳——”
到一半,书灵笑容褪去,好不容易恢复一点儿理智:“呸!快还给我!龙绡千金难求,不可能用来捆书打杂活,不可能!”
谢星摇已经用它绑好了一捆古籍。
晏寒来整理好信纸遗书:“这些呢?”
“太薄太多,也很容易散开。”
谢星摇道:“不如找个盒子装起来。”
“盒子我也有!”
书灵喜滋滋凑上前,往她中塞去一个木盒:“这是千年龙血树制成的宝贝,谢仙长尽管用。”
谢星摇道了声谢,把信纸稳稳当当放入其中。
“不、不可以!”
强制力暂时褪去,书灵目眦欲裂:“我的龙血盒,这些凡俗之物怎么配!”
“怎么不配。”
谢星摇瞧他一眼:“信纸里是他们一辈子最后留下的话,千年龙血木还能再长,这些信不可能再有了,很珍贵的。”
她顿了顿,眼底暗光倏动:“亡,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这个队伍呀?”
嘶。
莫名的熟悉感直蹿天灵盖,月梵心中警铃大作,挺直后背。
哼。
书灵一声冷嗤,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必言,所有人都懂。
“其实我们都很看重你——你看,你是金丹修为,实力比我们强得多,就连清洁整理,效率也是最高。”
谢星摇推心置腹:“我们年纪轻、修为不高、经验也不丰富,是一个不成熟的年轻团队。你为我们做的事,我全都看在眼里,你是团队的功臣,我们究竟能不能走到城中,未来还是要靠你的。”
这、这是——
月梵悟了。
这分明是传中的无良老板画大饼!
谢星摇叹气:“你心性如此之高,难道心甘情愿屈居在凉亭里吗?”
听得此句,自始至终十分暴躁的书灵,终于露出了怔忪之色:“我”
谢星摇看着他双眼:“我知道,你不甘心。这也是我欣赏你、信任你、让你加入我们的原因。”
书灵一愣:“是、是吗?”
原来她是出于欣赏之意。
她如此信任他,自己却毫不领情,是不是
不对。
他绝不能上了这个女人的当,这一定是谎言!
“试想一下,倘若你能助我们推翻琉璃塔,届时整个世界里的邪祟都要对你俯首称臣。”
谢星摇字字轻缓,声声入耳:“你的名字将被它们铭记,得救的无辜百姓对你感激涕零,你风光无两,所有人都会知道亡灵之书。”
画大饼,即用虚无缥缈的美好前景安抚员工,让员工打满鸡血,为理想而奋斗。
大饼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淳朴老实的邪祟被撑得有点儿懵。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饼,吃起来真香。
这样想来,她似乎并没有对他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情。
谢星摇,或许没他想象中那么差。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今天的点滴积累,是为了明日的成功。同理,你称霸九重琉璃塔的道路,也不会一蹴而就。”
谢星摇拍拍他肩头:“没有可耻的工作,只有可耻的工作态度——哪怕是眼下的清洁整理,也是为你日后铺平道路的一步,不要看不起它,要全心全意做好它。”
谢星摇:“我知道你并非愚蠢嗜杀之辈,好好想想我的话,也想想你该做的事,好吗?”
月梵:
你真的好资本家啊!!!
谢星摇塞饼结束,顺利退场。
黑袍男人独自坐于角落,身前是山般的衣物法器,身后一缕凉风拂过,吹动他凌乱的发。
悲凉。
除了悲凉,还是悲凉。
无穷尽的悲凉之意弥散而出,压弯了这位金丹邪祟的腰。
此刻他佝偻着坐在原地,没有动静。
像一根被压榨干净的韭菜。
月梵试探性上前一步:“你还好吧?”
半晌的沉默。
当黑袍男人昂首伸眉,久久沉寂的双眼里,燃起一簇坚毅的火光。
“今天的点滴积累,是为了明日的成功。”
书灵握拳,拧眉,中邪气凝集,同时施展出三道除尘诀:“还有需要清理的东西吗?别客气,尽管来。”
月梵:
真成打工仔了。
亡,你清醒一点啊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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