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惟愿执手余生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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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梦靥惊醒也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身洗漱收拾好出了门,屋外飘着细雨,雾气弥漫,天边升起了一线鱼肚白似的光,地上满是昨夜下雨留下的积潦,院里清扫的丫鬟垂头做着手上的事,左右的房门关的严严实实,也听不出里头有何动静。

    季思在檐下听了一会儿雨,一旁的丫鬟走近颤着声音恭敬行了个礼

    听见声音,季思侧头垂眸看了她一眼,没回应而是语气淡淡的,“拿把伞来。”

    窦府丫鬟都有些怕他,闻言哪敢多言,急急忙忙寻了把油伞递过来,季思接过直直走进雨雾中,刚出院子,迎面走来了个男人,年纪稍长,蓄着胡子,眉眼透着狡狭,瞧着人的时候有种不适,他拦在季思身前,垂着脑袋行礼:“的湘州长史钱多见过侍郎大人。”

    湘州大大官员不少,又因为水患的事,底下好些县村的九品官也都在,季思一个三品京官,官阶身份摆在这儿,因而都不大认识,听完钱多的话,也只是冷了冷的点了点头并未出声,瞧见这人量偷摸自个儿的眼神,眉头不由得一紧。

    钱多见他拿乔,在心中咒骂了两句:

    呸!不过是个卖屁股的兔儿爷,还在爷爷面前装样子。

    表面上却是有礼恭敬的笑道:“窦大人和王判司不在府中,怕扰几位大人休息便没来得及告知,这不事先吩咐的过来候着,侍郎大人有啥需求让的来办变成。”

    “窦大人出去了?”季思有些惊讶。

    按理他们明日就得返程回京,这时候窦元亮不应该更抓紧时间表现,怎还有空出去呢?

    “今儿个是行清节,”钱多道,“往年的行清节湘州会有蚕花节,百姓祭拜先祖,烧香祈福,插柳去灾,踏青放鸢,还有墓祭和庙祭,这些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年年都没少过,可今年这水患来的凑巧,现在家家户户都胆战心惊的,这难民所还有这么多难民,这不,窦大人考虑许久,想着百姓还在受苦,若是庆祝玩乐,岂不是不太得体些,便决定今年不办蚕花节了,可这庙祭扫山那可是缺不得的,湘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老祖宗祠堂宗庙那儿祭拜,祈求水患平息,来年风调雨顺,窦大人作为湘州父母官不去哪成,于是天还没亮就去祠堂候着了,府中都以安排妥当,侍郎大人吩咐便是。”

    “窦大人当真处处为百姓着想。”季思淡淡的。

    钱多连连点头称是,把窦元亮那些铺桥修路,开粮救民,孜孜不怠的丰功伟绩又拿出来了一遍。

    “行了,”季思不耐烦的断,“瞧见布政使他们了吗?”

    “祁大人早早就出去了,布政使和杜大人先前刚走,是去湘州粮仓察看账目。”

    “祁大人……去何处了?”他有些好奇,装作随口一问。

    “的哪敢问啊!”

    季思皱了皱眉,少顷后又:“替本官备些香烛纸钱,白菊鲜果,再暖上一壶酒。”

    “香烛纸钱?”钱多重复了一遍,心翼翼抬头询问,“大人有何用啊?”

    闻言,季思皱了皱眉,厉声道:“本官有何用需得告诉你吗?做奴才的,做好自个儿本分就成,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的别,这般简单的道理窦大人没教过?”

    “的多嘴了,的多嘴了,这嘴也是废了,”钱多抬手重重的扇了已经两耳光,讨好的陪着笑,“侍郎大人先去厅里吃茶歇息,稍等片刻,的这就去准备。”

    他脸上阿谀奉承的笑容未消,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惹人生厌,季思一脸厌恶丝毫不遮掩,绕过人大步流星走远。

    钱多扬起的嘴角渐渐收了回来,勾起一抹冷笑,眯了眯眼睛周身气质已然变了不少,充满着浓浓戾气,嘴唇上下开合,无声的着什么。

    季思听不见,自然也不知晓,他等了一会儿,便接过丫鬟递过来提盒出了府。

    他故亲未葬在漳州,那些个拜扫圹茔,培添新土,磕头祭拜的过程也就免了,一切从简,不过是寻个地方慎终追远,略尽孝道,省得他日后寿终正寝,下去了被戳着脑袋骂不肖子孙。

    想到那画面,季思不由得笑出声来,他心里头藏着事,故而出了刺史府又往北走了许久才寻了个人烟稀少的地儿。

    那处儿瞧不见人烟,群山连绵不绝,雾气丝丝缕缕的环绕在山腰,露出山尖,瞧着倒是有几分仙气缭绕的味道,山脚前头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水面上飘着水雾,因为连日春雨未停的缘故,水流明显漫出河道,流速湍急激疾,四周杂草肆意生长漫过脚踝,季思横过草丛湿了下摆,他也没在意,收了伞抖了抖水,轻轻靠在身旁这棵樟树下。

    这树生的枝繁叶茂,枝丫舒展的开来恰好挡住了大半的细雨,季思将提盒中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掀起衣摆坐在盒上,垂着眸点了香烛,焚了纸钱,无意识重复着同一个动作,许久后才出声:“那啥……”

    刚出两个字,季思愣了愣,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住了,清了清嗓子,将喉咙处的不适咽了下去后又继续道:“我……我是阿汜。”

    话音才落下,他眼眶就红了起来,一直以来被压着的委屈涌上心头,将季思所有的难过和痛楚都逼了出来,从他重新活过来开始,他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心翼翼的将自己活成“季思”,有家不能回,有友不能认,有一肚子的委屈不知道同谁去。

    季思吸了吸鼻子:“你们别担心我,我……我过的挺好的,虽非我本意,却好歹是入了仕,从未给爹娘丢脸,我还遇见祁然了,他……”

    “他成亲了,”季思苦笑道,紧接着跳过这个话题不谈,“本以为我下去了能和你们凑个牌九桌,省得你们无聊,怎料阎王爷不收,现如今没日没夜就是担心,怕宛妃娘娘骂我不守信用。”

    “蜀州现在做主的是朱叔,脾气可大,从来不给西羌铁骑好脸色看,他有记得爹娘亲吩咐死死守住蜀州守住逐鹿原,一直在等我回去接手天启八营,我自认为不如朱叔,这天启八营还是在他手上威名赫赫些。”

    “皇上身体不好了,如今李弘炀他们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朝中局势现在不太好。”

    “祁然有了个儿子,叫祁念,我以前同他相识时,怎不知他有如此情深意重的时候。”

    ……

    季思絮絮叨叨的着,也没个话头,想到什么便些什么,像是要把所有的话都算完一般。

    他有些口渴,仰头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有些僵硬的身子一下就暖了起来,神色漠然的盯着火堆思索片刻,季思将手上剩余的纸钱点燃放在旁边由着他被火舌吞噬,语气淡淡的:“季大人,我虽不知你我之间这是因何而起的际遇,可我借了你身子重活一世,总归是用了你的人生偷生,是对你的不平,李汜先在此谢过,其次再言歉意,不求原谅,但求心安,我在此发誓,从今往后,定替你和令慈立下排位点香祈福,明灯供奉,求你二人来生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完后,季思将手中白瓷酒瓶倾斜,透明的酒液洒在泥土中,醇香的酒气混合着雨雾的湿气钻进鼻腔中,有种别样的沁人。

    他心中烦闷疏解些许,瞧这眼前山水,多了几分畅快自在,清风拂面而来,山间禽鸟挥翅腾飞,林中溪河流水潺潺。

    季思勾唇起身,仰头饮了一口酒,一回首,喉中酒未咽,脸上笑意也这么僵住了。

    祁然不知何时立在身后,这人今日也着了一身素白衣衫,墨发未束冠,而是用一根发带系住,他没带伞,身上白衣下摆沾了些泥垢草碎,发丝微湿,上方满是细雨雾,置身在林间,衬着清冷面容,整个人俊美非凡。

    明明是极美的一幅画,可季思却突然慌乱起来,喉结一动,口中含了好一会儿已经变的温热的酒水,就这么顺着滑下入肚,他二人就这么盯着对方,直至季思身后火堆发出滋啦滋啦火花炸裂的声音。

    “你……”祁然率先出声,“季大人怎在此?”

    “今日不是行清节吗,我这不是寻个安静地祭拜已逝家母,同她两句知心话,敬敬孝道吗,”季思稳住了心绪笑答。

    听着回答,祁然这才想起来季思生母是漳州名妓,后头是县令季康的妾室,早些年便去世了,他是初次听季思提家事,面上没,可心里却是有些好奇的。

    “季大人一片孝心,实在难得。”

    季思笑了笑:“我少时性子跳脱些,每每闯祸都被家母罚跪,初时觉得心中委屈次次抱着被子可以哭一宿,翌日眼睛肿的无法见人,后来等她逝去才发现,若是她能开心,跪便跪吧,可却也没这机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憾事,许是这般吧。”

    他陷入回忆中,想了想又继续道:“再后来遇见个姨娘,她性子极大,受着宠爱长大,心急口快,一张嘴都能把人气个半死,府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丫鬟下人也怕她,正巧她也看不上那些人,她对我极好,后来……”

    后面的话季思没,祁然也没追问。

    “来奇怪,子珩,怎也在此?”季思夺了话权询问。

    闻言,祁然并未回答,而是迟疑片刻,才盯着季思眼睛轻声道:“自然是同季大人一般,寻个安静地儿……”

    他停顿了一会儿,缓缓道:“缅怀亡妻,没曾想听见动静,刚闻声寻来,正好遇见季大人,倒是有些意外。”

    他话语气同往常无二,依旧是带着疏远和假意的客套,字里行间情绪起伏不大,一时之间季思有些拿不定这人到底来了几时,又听了几许,犹豫许久才:“极少听子珩提起令夫人的事,能得子珩倾慕,想必定是位容貌冠绝才情不凡的女子吧。”

    “是。”祁然朗声而言,语气是季思从未听过的坚定,“是我惟愿执手余生之人。”

    这问题虽是季思问的,可听到回答后,他心里头又有些不痛快,有些可惜道:“直叹天妒红颜,子珩如此情深意重,可偏偏命运造化弄人,令夫人命中该有此难,逝者已逝子珩应当活在当下,不应拘泥过往才对。”

    祁然往前迈进,淡然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的道理何人不明,却又几人能为,季大人今日之言,不过是因为心无眷恋不舍之人罢了。”

    有的!

    是有的!

    我心中有你!

    一直都是有的!

    季思望着祁然,喉结滑动,握着瓷瓶的五指用了者力,他在心中一字一句道。

    四周又安静了下来,两人同着素色白衣,站在树下,柔风细雨,山泉叮咚,半晌,季思嘴唇轻动,垂在身侧的指尖把掌心掐出红痕,才将那快要宣之于口的话语吞咽下去,侧头轻声道:“这雨越下越大,回去吧。”

    他俯身下去收拾东西时,祁然就站在原处眺望雨雾中的山峰,脸上神情掩在雨中,让人瞧不真切,再回首时,头顶上多了一把伞。

    “春雨刺骨,恐惹风寒,我替子珩撑伞。”季思笑着。

    祁然垂眸望着他,未点头也未摇头,等了半晌,才见他微微颔首,“有劳。”

    二人并肩按着原路返回,伞下气氛有些尴尬,一路无言。

    到刺史府时,还未踏进府,就瞧见府中护卫疾步而出,神色慌张,季思同祁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困惑。

    后者伸手拦下了个护卫,皱眉问道:“发生何事了?”

    那护卫瞧见他俩都顾不上行礼,急声:“塌…塌了……粮仓塌了!布政使司的人和杜大人被压在里头了!”

    *

    作者有话要:

    剧场:

    祁然:(喝茶)今日没有剧场,可能往后都没有剧场了。

    季思:(疑惑)为何?

    祁然:作者秃了。

    季思:一个用心写剧场用脚写正文的作者写不出剧场,那和废物有何区别。

    帅气的作者:(一边吐血一边码字)放开我,我可以的,我还能写剧场,我已经写了一个冒号了,噗(吐血身亡)

    ps:杜大人被压了,这话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