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不思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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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宫里四处被安静笼罩,众人屏息不敢出声,脸呼吸声都变的微弱起来,生怕一点动静便会惹得上头的主子不悦,一举一动都格外心,脚步声放的很轻,在长长的回廊上都未发出声响,擦拭的如明镜般透亮的地板映照出她们的身影,回廊两旁悬挂的灯笼将影子拉的细细长长。

    脚步渐停,面前紧闭的大门发出咯吱一声,缓缓开,上头雕刻的金龙栩栩如生,烛光在金龙眼珠上随着房门开的俯角流动,画龙点睛,似要飞跃出来一般。

    房门没完全开,仅开了能容一人出入的缝隙,孙海抬脚从里头站了出来,又反身把门关的严实,连一点光都没透进去。

    “都撤了吧,陛下没胃口”孙海压低着嗓子挥手,“药熬好了吗?”

    他完,最末尾的宫女连忙应话,“回公公的话,熬好了。”

    孙海也没出声,示意身旁的太监过去将装着药的托盘接了过来,又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又急急忙忙的回身,待人进了宫殿,厚重的殿门有再次关的紧紧的,不留一点缝隙。

    殿里四处点着烛火,却透彻刺骨的冷和死气沉沉的氛围,四周很安静,除了烛芯燃烧发出滋啦啦的火星声和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以外,再没有其他声音,孙海垂着眸靠近龙床,弯腰放轻声音道:“陛下,陛下,该喝药了。”

    连着唤了几遍,黄色的纱帐才响起了细微的动静,一只手从中伸了出来,那手很是有些颤抖,像是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的骷髅,只需要轻轻一拍,便能从内里碎成粉末,成为死灰。

    “孙海,”声音从纱帐中传来,喑哑难听,像是在用干枯树皮弹奏一把坏掉的马头琴发出的那种声音,“咳咳咳,什么时候了?”

    “刚过戌时。”孙海回答。

    “扶朕起来吧。”

    闻言,孙海连忙凑上前去掀开纱帘,心翼翼的将承德帝扶起靠坐在床头,烛光照进床上,照亮了床上的的人,承德帝瘦了不要少,身体直僵僵的。脸色灰青面如死灰,两只眼上好似都结着一层翳,需要盯着一处半晌才能看的清楚。

    一旁的太监将托盘递了过来,孙海揭开盖子从托盘中拿出根长长的银针插进碗中,停留了一会儿才抽出来放在眼前前后查看,又将褐色发苦的药倒出三分之一递给了早早就守着的太监,再三确定无误才端起药碗送至承德帝跟前。

    承德帝皱了皱眉,仰头饮尽,口中满是一股苦涩的味道,他强忍着呕吐感,接过孙海递过来帕子擦了擦嘴递了回去问道:“太子那边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还没醒过来,这几日皇后娘娘隔三差五就去东宫,又得忙着宫里的事,身子骨消瘦了不少,早些时候还过来看了陛下,不过您那时候歇下了便也没扰您。”孙海叹了口气。

    “梁王和瑞王呢?”承德度又问。

    “都在府中呢,这几日哪儿也没去,也没私下见过哪位大人,倒是消停了不少”孙海道:“朝中有祁相和太傅他们主事呢,出不了什么问题的,当务之急是陛下赶快把身体养好,这身子骨好了比什么都好。”

    “季思去了多久了?”

    “有半月了吧。”

    承德帝侧着头咳嗽,铁青的脸变的涨红起来,孙海脸色一变刚准备迎上去却见承德帝抬了抬手,沙哑着声音道:“无事。”

    他直起身来胸腔起伏的很快,脸色带着病态的红,仰头盯着房梁,“朕这几日老是看见先帝和朕的那几个兄弟,他们就站在床前,像是盼着朕咽气一般。”

    孙海垂垂头没敢出声。

    “其实大晋这历代皇帝中,朕算活得长的,”承德帝笑了笑,“可越活得长越是不想死了,其他人不这么想喽,这宫里头每一个人每一天都盼着朕死,太子,梁王,甚至是皇后,他们都等着朕咽气,都盼着朕死,咳咳咳......”

    “陛下!”孙海扑了上去拍着承德帝起伏激烈的胸腔替他顺气,额头急的出了汗。

    承德帝张大着嘴大口大口喘气,眼白上翻,手指无意识的抽搐,像只离了水的鱼,在岸上垂死挣扎,他一把抓住孙海的手臂,沙哑着声道:“朕是皇帝,是天子......朕......朕不能......不能死......季思......等......等季思回来......回来......噗......”

    看着龙床上的血渍,孙海脸色白了几分,手脚冰冷,颤着声大吼:“传御医,快传御医!”

    坤元殿的烛火亮了一夜,里里外外的人更是忙了一宿,临近天明那些个嘈杂的声音才稍稍平静下来,孙海从殿里出来时,被外头的亮光刺的眼睛一酸,抬起手背遮了遮光,待适应后刚迈下台阶,原处急匆匆跑过来一个太监,慌里慌张的凑到孙海耳边,耳语了几句。

    话音落下,孙海眉头一皱,神情有些复杂起来。

    坤元殿到宫门口的距离得花些功夫,人到的时候孙海已经换好衣衫早早候在殿门口,远远瞧见来人身影换上了笑脸迎了上去,躬身行礼道:“见过秦王。”

    “孙公公,”李弘煜回了个礼。

    “听秦王寻到了一位神医,有法子替皇上瞧病,不知可有其事?”

    “正是,”李弘煜笑了笑,微微侧了侧身,露出身旁之人,“父皇旧疾在身,我为人臣为人子瞧在眼中却无能为力终日寝食难安,便想着四处搜寻天下能人异士,倒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真给寻见了,这位便是严亦严神医。”

    闻言,孙海顺着他手的方向望去,便瞧见李弘煜身后站了一人,身着土灰色布衣长裤,也未束冠,仅用一根将头发盘好,年岁约莫三十以上四十以下,蓄着胡子,五官清俊容貌生的很是儒雅,周身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药香,似白术又似决明子的味道,带着些苦味。

    孙海的目光在这人身上来回量,严亦的名讳还挺大他也是略有耳闻,听闻这人是江湖人士,人称妙手医圣,有药死人肉白骨的能力,性格乖僻邪谬是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主儿,居无定所都到哪儿医到哪儿,但救人全凭心情而定,承德帝起初也是有招安的心思,包括这次湘州大疫也派人寻过,却一点蛛丝马迹没寻到。

    寻了许久没有踪迹的人突然出现,怎么瞧着怎么怪异,因此乍一瞧见人,孙海脸上神情有些怀疑,嘴上倒是笑着道:“今日再逢不胜欣喜,犹记得与先生一面之缘还是承德xx年之时,虽隔着一扇门,先生当日所言如今俱在耳边,却不知已过了几年之久,只让人感叹时光飞逝。”

    严亦俯了俯身,轻声而言:“孙公公居然还记得,草民当日所至今也未曾变过,进了宫只能做别人的一条狗而在宫外我能做一个人,今日进宫也不是因为草民想做狗,不过是受人之妥忠人之事罢了。”

    一番话完,孙海眯了眯眼睛,有些为难的朝着李弘煜:“事关龙体,这事奴才可做不了主,秦王稍等片刻,待奴才进去禀报一声。”

    “不紧,”李弘煜笑了笑,“有劳孙公公了。”

    孙海点头颔首匆匆进了殿中。

    “太医院的御医都在,皇上会让我进去吗?”严亦问。

    李弘煜没回,只是嘴角噙着笑,仰头望着坤元殿顶端岔脊上栩栩如生的吻兽,那是头龙,但其实更像鸱吻,兽身上的花纹很是清晰,携水镇火镇四方之意,他看的很认真,认真到严亦以为这人不会回答时,却又听见他出声:“他会的。”

    “什么?”严亦没听清。

    “别话,来人了。”

    话音一落,坤元殿的大门缓缓开,孙海从里面走了出来,躬身道:“王爷,皇上唤您二位进去。”

    李弘煜跟在孙海身后往殿中走去,临进门时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坤元殿的门口,回首看了一眼殿外一望无边的天际,天是灰色,宫殿这处却是明亮的,一明一暗,同阴阳般划分为二,李弘煜垂了垂眸,转身迈进殿中。

    咔一声,重重的殿门缓缓关上,将里外隔开,宫中很大,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回廊宫墙之间将每一点声音遮挡的严严实实,这块土地每一日都在上演着不同的故事,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选择和际遇,皇后望着床上的太子神情凝重,常妃笑靥如花替顺平公主梳着发髻,端妃神行为鬼祟的让太监带了书信出宫,东菀殿中的诵经声依旧,佛珠在淑嫔手指间上下翻转,熏香烟雾缕缕,她跪在佛堂前嘴唇开合,四周光线很暗,突然间,串着佛珠的细线断开,佛珠落了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声音落在耳中吵的人心烦。

    “娘娘没事吧?”宫女闻声急忙推开门赶了过来。

    风从窗棂外吹了进来,扬起了青色的纱幔,吹乱了发丝,淑嫔望了望窗外的树枝,又垂眸看了看手中仅剩几颗的佛珠,喃喃自语道:“起风了。”

    这风刮的很大,季思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外的景物,被带着凉意的风糊了一脸,了个寒颤,冲着前方骑马那人仰着脑袋询问:“萧将军,这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听见动静,萧长聿回过头来,盯着马车里伸出的那颗脑袋瞧了瞧,又将视线收了回去,语气淡淡地回了句:“快了,就在前头。”

    季思摸了摸鼻子,缩回脑袋,马车里坐着闭目养神的的孔令秋却出了声,“这去矿场的路不大好走,坑坑洼洼的颠簸辛苦,本就是为了查看矿山情况,也没什么大事,季侍郎其实不必随着来的。”

    “无妨,”季思弯腰在矮桌上的果盘中挑挑拣拣,往嘴里扔了颗葡萄盯着对面这人瞧了一眼,“在城中闲着也无趣不如出来瞧瞧,这喀什的玉矿我也没见过,还是挺好奇的。”

    季思完又往嘴里扔了颗葡萄,眯了眯眼睛又问:“对了,孔侍郎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在府中整日都见不着人,想寻你喝花酒都没机会,可别是背着我偷摸私会情人呢。”

    孔令秋掀起眼帘望过来,片刻后又闭上眼,勾唇笑了笑:“季侍郎笑了,新政推行处处都是困难,人口核查需得记录在册,学堂修葺、税收征收、律法更替都离不了人,我受皇命推行新政一刻也不敢懈怠,哪儿来的空去玩乐,倒是季侍郎同萧将军走的挺近,原以为你二人是水火不容倒是我看走眼了。”

    季思舔了舔嘴唇上的葡萄汁水,躬着身凑上前去,神神秘秘的:“孔侍郎有所不知,这男人啊有再大的矛盾,只要吃吃酒睡睡女人就都能解决了,男儿本色,你我都懂,还别这喀什的姑娘和临安的就是不同,那腰身那嘴,整就一个万千风情,这再多不对付也在她们手中变成了绕指柔,改明儿带你去试试就知道了,嘿嘿嘿。”

    “季侍郎还真是风流多情啊,在临安有位红粉知己,没想到来到喀什也是身处花丛中,兴许是骨子里带着的风流,惹得人情难自控为之着迷,教人好生羡慕。”

    “孔侍郎这是,话中有话啊,不过倒是实话,孔侍郎这般无趣的确不招姑娘喜欢。”

    孔令秋睁眼看着面前之人,两人视线相接,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他先移开目光,掀起帘子看了看马车外,周遭比来时冷了许多,吹过来的风中还夹杂着一些细雨,前头传来了队伍吵杂的声音,。

    “到了。”孔令秋着起身出了马车。

    初一将视线从人身上收了过来,靠近季思轻声道:“大人为何瞧着不大喜欢这个孔侍郎?”

    “反了,”季思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是他对我总是带着股敌意,话里话外听的人刺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抢了他心上人似的,不过我兴许还真干过这缺德事,不会是遭报应了吧?罪过罪过。”

    “啊?”初一张大着嘴一脸难以置信。

    季思被他这模样逗笑了,往人嘴里塞了颗葡萄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他跳下马车后一股冷风吹来,冷不丁让人颤了颤,这处是是片河谷之处,位于喀什和南甸边境的连绵不绝的山脉附近,因为地势较高外加比喀什城中要冷些,天色雾蒙蒙没有阳光,周遭被开垦出一个平地堆满了碎石,被四周的高山围绕着呈现一个凹谷地貌,风从山顶吹向山谷带着凉意。

    “这处碎石多,季侍郎心脚下。”

    身后传来声音,季思回头,姚有为从后面的马车中走了过来,笑道:“矿山这处要冷些,季侍郎大病初愈,不如待在马车中休息也省得受寒。”

    “姚大人这是瞧不起谁呢,”季思冷笑了一声,“别人都能受得住寒风,独我一人躲在马车里不成,阴阳怪气埋汰人,哼。”

    完气冲冲走远,初一见状也连忙跳下马车跟了上去。

    矿山道路狭窄遍地碎石,仅容一人一马可过,故而马车进不去,一行人只好不行,索性的是到了这儿离得也不远了,过了这道口道路渐渐宽阔起来,远远就瞧见前面未来不少人,其中负责的矿场采石的管事更是早早就候着了,见到来人急急忙忙迎了上来,躬身行礼道:“的见过各位大人,听闻各位大人要来视察矿场,这不早早就安排妥当了。”

    这片矿场是归属于姚家,采矿的工人是喀什城中的百姓,同姚家订了约为雇佣关系,一路走来都是在埋头做事的人估摸着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年岁大些的三五成群在河岸边上捞玉,青壮年则做的是苦力活**着膀子,用铁锹和锄头一点一点挖着碎石,这下力的地方也有讲究,是姚家用独门法子测量出来的,差一丝一毫都会破坏玉矿的完整性。

    他们到时突然冒起了一阵黑烟,紧接着响起吵杂热闹的声音,众人望去才发现黑烟是从一处山壁传来的,地面上堆了不少木材足有一人之高,熊熊烈火将山壁熏得漆黑,都瞧不出石壁本来的颜色,这火不围在边上的采矿工人还在不停往里填加木材,火势越烧越旺,黑烟四散将那一片天都给映黑了。

    初一走在季思身后伸长啦脑袋量,见状皱着眉问:“大人,他们这是作甚?”

    “他们这是在开山采玉,也称攻玉”季思答道:“大晋常见的采玉方式有捞玉拣玉和攻玉三种,前二者多在河床河底之处,所得玉石也较为零碎细不大值钱,攻玉最难耗时最多但得到的玉矿却是整块,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寻玉脉之人的能力,差一分不行多一分也不行,大晋也有官采,用的是火药炸山,但采的玉品质却是一般,这其中既有寻玉脉之人的能力不足,也有火药威力太大之过。”

    他完这一番话后,恰好和萧长聿望过来的目光对上,后者的眼神有些复杂,带这些量,还未等他深思便匆匆移开了,怪异的紧。

    “季侍郎的不错,”一旁的姚有为笑了笑,“这攻玉的法子也是姚家祖上留下来的,寻到玉脉后先聚火烧山,火不能停需得烧上两天两夜,再往上泼凉水,高温的石壁遇冷水而开裂,这时候凭借铁锹和锄头就可轻松采掘石料,也不会破坏玉矿的完整。”

    “这法子到有些意思啊,”孔令秋在一旁道:“姚大人这位先祖也是一位能人啊,只可惜未能与之相交。”

    “先祖只是普通商贾出生,并无孔侍郎的这般能耐,这法子也是旁人教的。”姚有为解释了句,“这几日采了不少玉,得麻烦孔侍郎同我去盘点记录,过几日好运回临安,季侍郎和萧将军可要一道儿去瞧瞧?”

    “不了不了,”季思连连摆手,“我随处看看便是。”

    到这儿,他偏着脑袋望着后面的萧长聿,挑了挑眉:“萧将军若是方便的话你我二人一同走走?”

    “季侍郎盛情邀约,我若是不奉陪倒是显得不知好歹了,这边请。”

    孔令秋盯着两人的身影眯了眯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姚有为唤了他几声才反应过来。

    季思的随处看看便真的是随处看看,倒是边上的萧长聿怪不自在的,在耐心终于用完之前忍不住开口道:“季侍郎不大像是会来矿场的性子。”

    “萧将军军务繁忙又是为何要来这矿场呢?”季思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总不能是不把我放在你眼皮子底下不放心,跟着我来的吧,嗯?”

    萧长聿被他这话的眼皮跳了跳,喉咙一哽,突然不知该回些什么,只觉得心中窝火。

    自己的确是跟着季思来的不假,他也知道季思来矿场是为了寻什么东西,对这人里外不十句话里每一句真话的性子气恼,这才跟了过来,但这话从这人嘴里出来,为何怎么听怎么怪异,这要是落在旁人耳中,指不定怎么看他呢。

    想到这儿萧长聿用余光量了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才凑了过来恨恨道:“季侍郎这脸皮果真是非常人所能及,厚如城墙!”

    季思一愣,少顷嘴角一挑,扬起抹笑低语道:“前不久刚有人这般过。”

    这人的语气带着缠绵和眷恋,嘴角的笑似有千般情意,萧长聿端详着,也不知为何多问了一句,“何人?”

    闻言,季思抬眸,展颜一笑,“自然是我心悦之人。”

    这人本就生的好看,笑起来时尤甚。

    萧长聿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眉头紧锁,从心底涌出了一股烦躁的情绪,却又不知原因,不思其解。

    风乱湖面,枝丫作响,骏马飞驰在林间,朝着喀什奔去。

    *

    作者有话要:

    ps:这个攻玉的办法是古时候的办法,唐宋时期吧,证明古代人还是很聪明的,真的很感谢大家等这么久,久等了,谢谢,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