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唯有这心,这山河,这天地,屹立不倒

A+A-

    方清荣逝世的消息没过多久便传遍了临安,不少文人墨客寒门学子都痛苦流泪,纷纷写诗作词用于祭奠,大街巷都传着这个消息,言语中满是可惜难过。

    承德帝是在翌日一早得到消息的,折子是有祁匡善让内侍传来的,他当时接到那折子匆匆扫了一眼,顿时便像失了神一般,直愣愣的跌坐在龙椅上,语气淡淡地问:“何时传来的消息?”

    “半夜里的时候,”孙海声回,“折子是一早递来的,去的时候祁相和容敬夫人都陪在身旁的。”

    容敬夫人是先帝给钟曲筠的诰命,为了彰显对方清荣的厚爱,对他夫人也是爱屋及乌,一个商贾出生的女子愣是得了个一品诰命夫人的封号。

    承德帝没话只是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挥手让殿中伺候的宫女太监退下,连孙海都被他遣出去,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殿中坐了一夜,日头爬上了半空才推开门出去,只吩咐着以国礼厚葬。

    葬礼当日,他亲自去太傅府吊唁,身体这段日子被梦靥折磨的有些衰败,连下车时都需要旁人搀扶着,进到太傅府,房檐院中都挂着用黑墨写着奠的白色灯笼,招魂幡被竹竿高高扬起顺风飘荡。

    太监细尖的嗓子拖着长长的尾音通传,满院的人跪了一地行礼,承德帝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推开孙海搀扶的手有些缓慢的走到灵堂。

    方清荣面色祥和的躺在棺中仿佛睡着了一样,甚至只是看起来没有血色一些,其他同往常无二,木鱼和诵经的声音沉稳缓慢,落在人耳中,仿佛平息了那些浮躁和焦虑。

    “去的时候可有受罪?”承德帝看着四周刺眼的白,闭上眼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有些难受的问。

    钟曲筠哭干了泪,此时十分平静,眼眶有些泛红,垂眸看了看棺中的方清荣,眼神柔情似水,哑着声道:“去的很安心,没受多大的罪。”

    闻言,承德帝抬眸看了看面前的人,沉声:“太傅为了大晋尽忠职守,处处所为均是为了大晋为了黎民百姓,没了太傅等同朕失了右手,心痛难忍,朕已是心如刀割,容敬夫人更是心绞之痛犹胜朕百倍千倍,为了告慰太傅在天之灵丧葬都以国葬而行,容敬夫人还有什么需求便提出来,朕定当满足。”

    他于方清荣门下听过一段时日的课,虽不算门生却还是敬重,连带着对钟曲筠也是尊敬的。

    钟曲筠福了福身,先是表达了一番受宠若惊的谢意,侃侃其谈丝毫不失风范,没有一点面见圣颜的恐慌和局促,一言一行均无不妥,随后才到了要点,“命妇先替我家老爷叩谢陛下,这于方家是何等的殊荣,命妇一阶妇人本不应该多嘴,可老爷去之前同命妇絮叨了不少,老爷为官这几十载一直不敢懈怠,清白做人严谨做事,更是几乎再未离开过都城,他他这辈子当了一辈子的官儿,半点也无后悔……”

    她到这儿猛地一下跪了下来,承德帝慌忙弯腰,作势要将人读起来,皱着眉道:“容敬夫人这是做甚,有何事起来再。”

    “陛下,”钟曲筠拂开他的手,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人有归乡心,树有叶落根,老爷临终前念着故土,想着江南正是好时节,现在回去了许是还能赶上晚春,还望陛下允他骸骨归葬,也算了却老爷一桩心事。”

    “容敬夫人,您先起来。”孙海搀扶着人。

    “求陛下恩准我家老爷归葬回乡!”钟曲筠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

    承德帝有些心累的揉了揉眉心,抬了抬手,“准了。”

    末了,又补充了句,“若有所需朕定当满足。”

    钟曲筠连忙磕头谢恩,“命妇谢过陛下。”

    望着这满室死寂的白,空气中飘散着香烛纸钱的味道,承德帝有些喘不上气,压抑,寂静,束缚,他心跳加快,闭了闭眼将这股不适压了下去,沙哑着声唤来孙海,在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出了太傅府。

    他从灵堂出来后,祁匡善便迎了上来,几日未歇眼中满是血丝,面容看起来疲惫不堪,承德帝多瞧了一眼,也顾不上多思祁家同方家是不是私交紧密,有没有背着自己做些什么勾当,会不会对皇权造成威胁?

    这事乱了他所有思绪,这会儿只是望着祁匡善哑声道:“太傅身后事宜就劳祁相多加费心了,有何事让孙海告知朕一声便是。”

    文武官员纷纷欲再行礼恭送承德帝,后者伛偻着身子,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岁,并未出声只是摆了摆手,晃晃悠悠走出太傅府,将那些诵经声木鱼声和其他的哭声叹息话声隔绝在身后。

    踏出太傅府门槛时,承德帝突然开口,“当年方清荣殿试金榜题名,祁相稍逊一筹得了榜眼,他二人正是少年风发时,先皇不止一次对朕和诸位皇子:金麟并非池中物,古有卧龙凤雏,今有谨言吟风,有这二人在,大晋可再保百年无忧,太平昌盛……”

    到这儿承德帝停了下来,突然回想到当日种种,先皇的有理,往后这几十年中,朝中开新政,修律法,定朝纲,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连四方疆域都少了不少动乱,这种种都离不了二人的功劳,方清荣是治世安国之才,祁匡善便是经纶济世之能,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处处提防这二人,尤其是祁家。

    祁家易出丞相,在祁匡善之前以先后出了三任丞相,相权一直是皇权最大制衡,轮到祁匡善时更甚,祁吟风师从徐太傅,同方清荣乃是同门同窗,裴家亦是同祁家私交紧密,更是险些结成亲家,这一条条关系都是往后对皇权的威胁,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故而才处处提防,这些年间,方清荣和祁匡善也渐渐疏远,远不如当年亲近,就不知是做给自己瞧还是真就如此。

    恍惚间承德帝在想,若不是自己当皇帝,而是永安王呢?若是没有一开始提防忌惮,是不是大晋的辉煌远不止此,他不敢深思,只是抿着唇垂眸。

    等了一会儿,见人这话戛然而止,孙海心量着承德帝神情,轻声道:“太傅和祁相都是济世经邦的人才,但正因为陛下是仁君才能让人忠心跟随,大晋能有陛下这般至圣至明知人善任的君主,是万民之福啊。”

    承德帝依旧未回话,听着身后传来的诵经声,像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他记得当年先皇看重的储君其实并不是自己,而是永安王,那人文武方面都高出其他兄弟不少,知交遍天下,才情卓绝,生就是惹人瞩目连方清荣都夸赞不已。

    这皇位与其是自己争夺而来,倒不如是那人一开始就瞧不上弃之如敝的,李汜同他爹长得极像,无论是性子还是能力这让承德帝感到深深地无力,故而才想将李汜除之后快以绝后顾之忧。

    这些日子夜里时常梦到昨日种种,虚虚实实让承德帝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还在少年时,好似还在东宫当太子;有时又会觉得自己刚继位,寻了不少莫须有的罪名或杀或遣处置了不少兄弟,若不是李健宣手握重兵却自愿镇守蜀州,今生不再塌入临安半步,兴许早晚也会容不下他的。

    这短短几步承德帝走的很慢,像是看到自己那并不波澜壮阔却也不岁月静好的大半辈子,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阿汜还在,太傅这灵堂前不至于这般冷清,好歹能有个带孝的,阿汜那孩子何处都好,就是重情了些,你若对他付出一份真心,他能还你十份真意,这脾性一点也不像我们李家的子孙,也不对,他爹就是那么个性子。”

    孙海没有回话,他跟在承德帝身旁多年,什么话该接什么话不该接已是心中有数,果不其然,下一秒承德帝又开了口,“他都去了这么多年,如今这些也无用,罢了罢了,回宫吧。”

    人群缓缓走远,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瞧不见了踪影。

    方清荣归葬的相关事宜是在翌日就安排下来的,这天虽还没彻底热起来,但却也算不得冷,尸首也停放不了几日,一切都安排的很快。

    归葬极为繁琐,耗时耗力,江州距离临安又远,这来回一趟得耗不少人力和财力,故而承德帝便赏了一敦玄冰棺用来护着尸身不腐,各种大大的事安排下来又废了几日的功夫,终于赶在方清荣头七那日归葬。

    这七日里季思一次也未去瞧过,他像是自动隔绝了有关方清荣去世的所有消息,整个人在户部衙门忙的头晕眼花,那拼命的劲儿把孙兴他们给吓了一跳,连曹为远都暗自怪异,觉得季思这厮是在憋什么坏招,想着他这段日子被那些个文人墨客就差指着鼻子骂了,便觉着这般反常保不齐是做给谁看呢,于是在心中呸了几声,不再当一回事。

    季思不知晓旁人所想,只是想让自己有些事干不至于停下来,一停下来各种各样的情绪便会从四面八方涌来,那种难受让他受不住,心头被那股悲伤缠绕着,一点点钻心蚀骨,像是要疯魔了一般,身子肉眼可见的变差,如行尸走肉般在衙门和季府之间穿梭。

    他听见旁人在讨论:方太傅明日便要回江南归葬,容敬夫人跟着一块儿去了,想必便不会回临安了,再后头了的季思一句没听去,只是低垂着头握着笔,吸满墨汁的笔尖饱满圆润,颤颤巍巍落下一滴墨来,墨迹沿着纸张纹路蔓延开来,像是乱了他的思绪。

    这账目也花了,季思索性没了兴致便收拾一番散了值,谢绝同僚邀他逛花楼的好意,一人慢慢悠悠沿着长街走回府。

    临安依旧很热闹,人们一开始会因为方清荣的死而难过惋惜,可转过身便会将这事放下,可能不消三年五载,能记着他的不过史书上的寥寥几笔。

    季思在心中叹了口气,一言不发的回了自己院落,刚一踏进院中抬眸时脚步却停了下来,院中背对着自己站了一人,听见脚步声那人便回过身来,一身青衣赫然就是几日未见的祁然,弯月躲进云中,将月光藏了起来,轻柔的像是以云为被入了眠,仅留下罪外围那圈余晖,不够亮也不够明,可已经足够季思瞧清祁然的面容了。

    两人一个站在院中一个站在院外,就这么静静对视了一会儿,还是祁然先有了动作,他走过去伸手抚住季思的脖颈按向自己,后者愣了愣身子下意识往前倾去,被人抱了个满怀,鼻腔中满是祁然身上那股淡淡的冷竹香,顿时驱散了他的一身疲惫,连鼻子都发酸起来。

    身后的手按住自己脖颈的嫩肉,有些瘙痒,季思闭了闭眼用力汲取这祁然身上的温度和气息,埋首在人怀中闷闷的问:“你怎么来了?”

    方清荣并无子嗣,在临安也无什么直系亲人,身后的诸多事宜都是祁匡善在处理,而其他扶棺守灵的事多是祁然在做,他算方清荣半个门生,自是理所当然,更何况也想替季思尽一尽这份孝心,更是处处亲力亲为,半点不敢疏忽,也知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一直等到这时才有空能来寻人。

    捏着季思的软肉祁然的声音传来,“来瞧瞧你,一会儿还得回去,明天太傅归葬的事还剩一些没安排好,我得去守着。”

    季思在人怀中咬着唇没出声,只是抱住人的手渐渐收紧,无意识中泄露了他的害怕和抗拒。

    这副模样落在祁然眼中让他有些忧愁,想着他的王爷虽然看起来成熟,可实际上还未及弱冠,才十九的年岁,难免钻牛角尖了些,遇事会自欺欺人的将自己藏起来,好似只要他不知道这一切就都不是真的,一如当年宛妃娘娘去世那时,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样。

    他在外人面前隐藏的很好,只是将那些任性,脆弱,无理取闹悉数给了祁然,没有一点隐瞒的展现在这人面前。

    祁然将人松开,双手捏着人肩膀沉声道:“太傅明日归葬,你要去瞧瞧吗?”

    “我……”季思张了张嘴,却又突然不知些什么,只好偏过头避开祁然的视线。

    “季思,”祁然唤了他的名字,“你知道太傅走了什么吗?”

    季思抬眸有些紧迫的望着祁然。

    祁然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他他舍不下你,怕他去了无人再记着你,无人替你焚香祭奠,让师母逢年过节为你燃一柱香,生怕你在下头受了委屈,他至死都在念着你,你真不去瞧瞧吗?”

    每一个字,季思的眼眶就要红一分,却又忍着不让泪掉下来,固执又倔强,祁然抬手替他揉开眼尾的那抹红,“我陪你去,咱们去送先生一程可好。”

    月光偷偷从云后探出头来,量着寂寥繁华的人间,月辉洒满天地,笼罩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成了淡淡的一层白霜,淡然无味,却让人好似在发光,连黑夜也变得不再可怕。

    天才蒙蒙亮时太傅门口便聚集了不少人,下人们进进去去好几趟,将大大的箱子抬进马车中,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将几辆马车给塞得满满当当的。

    等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钟曲筠才同祁然和杨永台从府中出来,在暗处的季思远远瞧了一眼,眼睛立马就浮上了一层雾气。

    他师母老了不少,站在祁然身旁瘦瘦,神色也不怎么好,也不知老师去了后可有好生歇息。

    许是这抹视线过于炙热,钟曲筠似有所感的抬头看了看左右。

    祁然顿觉异常,连忙问:“怎么了?”

    “无事,”钟曲筠摇了摇头,只当自己多虑了,随后朝着杨永台福了福身,“这几日劳烦杨大人了。”

    “使不得,使不得,”杨永台连忙侧身避开这礼,擦了擦额头细汗,“皇上吩咐的事岂有不好好办的理,更何况我同太傅也是数十载的同僚情谊,这等事便是分内之事情理之中,夫人若还有什么需要,一声便是,此番路途遥远山高水长,还望一路保重。”

    “多谢杨大人,”钟曲筠点头颔首,随后望向祁然,语气也多了几分亲切熟稔,“子珩啊,你往后若是无事了可要记得来江州看看我,我如今一人也无甚事,你来时带着念儿一块儿,我给你们做莲蓉金玉酥,可别忘了。”

    “自是不会,”祁然笑了笑,“师母要注意身子,有什么事交给下人做便是,莫要累到自个儿,若有什么需要就差人送封书信过来。”

    “知晓了,”钟曲筠拍了拍他的肩,也跟着笑了笑,随后从袖中掏出了一把钥匙递了过去,“这是府中钥匙,里头虽无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却总归待了这么多年也是不舍,这临安也不知还没有机会回来,这钥匙便交托与你,你若得了闲那抽空如看看便是。”

    祁然也没推托,点了点头接过那钥匙。

    钟曲筠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高门院墙,那门匾上的“方府”二字,是方清荣大手一挥写的,充满着那股潇洒恣意的气魄,她看的很认真,神情有些眷念和不舍,好似透过这块门匾看到了什么,唇角扬起抹笑,随后收回视线走下台阶。

    方清荣为官多年,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也无什么私相授受中饱私囊的举止,故而并无多少东西,他这辈子的所有身家,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两三辆马车,没有奇珍异宝也无名家遗作,仅仅一些杂物便成了他的所有,对他而言最珍贵的也只有一个钟曲筠罢了。

    许是想到了什么趣事,钟曲筠笑意加深,她走到玄冰棺旁,指腹沿着棺木边缘滑过,俯下身,用仅让二人听到的声音轻声道:“老爷,咱们回家吧。”

    微风拂面,连书上的鸟鸣都叽叽喳喳闹腾了起来,好似在附和这句话。

    车马起身,钟曲筠在车中对祁然叮嘱了几声,等合上车门才流下泪来,轮子碾过地面碎石,马蹄重重的迈出扬起尘土,马车轱辘声渐行渐远,没一会儿功夫便消失在街道尽头没了踪影。

    杨永台望着那扬起尘沙的方向叹了口气,“这人啊,生前再如何,死后也只是一缕青烟一捧黄土,声名也好,浮名也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唉!不了,不了,还是好生活着吧。”

    一边着,杨永台一边摆了摆手寻了由头离开,连带着承德帝安排的人也回宫复命,刚刚还聚集了不少人的门口,顷刻间就只剩下祁然一个人,他斜斜抬眸望着禁闭着的大门,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脚步很轻,在台阶处停了下来。

    祁然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季思木着一张脸站在下方,细细去瞧还能看到眼尾有些泛红,莫名的可怜,看的人心头一软。

    “要进去瞧瞧吗?”祁然问。

    季思没应话只是静静抬腿迈上台阶站到了祁然身旁,后者看了一眼,拿出钥匙将方府的大门开,院中有些冷清却收拾的很干净,仿佛主人家只是出门一趟,待会儿便会回来。

    这府中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季思看的认真,跟在祁然身后静静走着,每一处景物都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有些陌生更多的熟悉,他在这处习武,在那处练字,在庭前被追着揍,恍如昨日种种,一如今日万般。

    “我都快记不得这里原先是何样了,”季思抽着鼻子道。

    “几年前先生大寿所以有修葺过,可能会有些不同。”

    “我生病最重要那段日子,他和师母来看过我好几次,我那时候身子弱想必不怎么好看,师母一见我就哭,老师就寻人替我算了命,是长命百岁的命格,死不了的阎王爷不敢收,还故作轻松的,花了心思教导我,以后他去了这扶棺守灵就得由我受着……”

    季思到这儿停了下来,声音有些颤抖,拽紧了衣袖,咬着唇低语,“我都没有替他扶棺守灵。”

    “我做了,”祁然握住季思的手道:“连带着你的份我都做了,先生不会怪你的。”

    他握着人的手穿过院子,在灵堂门外停了下来,周遭的白幡已经被撤掉,只余几盏白灯笼悬挂在屋檐下,推门时发出咯吱一声,里面的窗棂被布遮挡着,格外昏暗,仅有从门外透进来的光。

    灵堂中空空荡荡的,仅有几张桌椅,正前方的桌上放着一顶官帽,帽正的玉被磨平了,不难看出有了挺长的年限,两人都认出来了,那是方清荣的官帽。

    季思将手抽了出来红着眼往前迈了两步,望着那顶帽子双膝着地跪了下来,神色凝重严肃的磕了三个响头,没一下就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抬首时额头有些红肿,可目光依旧未从官帽上移开,只是清了清嗓子哑着出声,“老师……”

    一开口便带着哭腔,未语泪先流,哽咽着将话完,“我是阿汜啊……”

    “老师……我是阿汜啊……”

    仅有几个字,却含着季思满腔难过,一声声的哭喊从他口中发出,那种痛失至亲的哀恸令闻者心酸。

    祁然走上前掀起衣衫下摆跪在季思身旁,也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喉结上下滑动,将那股苦涩咽了下去,沉声道:“先生,我同李汜来送你一程,望你……”

    他哽咽住,声音哑了三分,咽了口唾沫方才继续,“望你保重!”

    那日季思在灵堂前跪了多久,祁然便陪了多久,没有太多的言语,直到黄昏的余晖照了进来,橘黄色的暖光铺洒在二人背上,驱散了阴寒带来了丝丝暖意。

    暮送归人,岁月更迭,宫墙易斑驳。

    文臣心死,武将身亡,徒留身后名。

    江山延续,荣辱兴衰,过往皆成烟。

    盛世之下是森森白骨,是哀哀之声,是壮志未酬,可总有逆流而上欲开太平盛世,世间并无什么能够长存,唯有这心,这山河,这天地,方能跨越时间洪流屹立不倒。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往后,大晋会重新迎来他的“方清荣。”

    夕阳落了下去,夜幕将整个临安笼罩着,华灯初上,酒觞尽欢,再等不久,天便要明了。

    又过了几日,那日迟迟未下的雷雨终于落了下来,噼里啪啦连着下了几日,城中的河水涨了不少,这是最后一场春雨,毕竟再过几日便到了立夏,天也渐渐热了起来,昼夜的温差变,但夜里没有日头的照射依旧凉爽了不少。

    杜衡冒雨而来,将油伞收拢好抖了抖上面的雨珠,随后递给季府下人,方才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燃着熏香,那季侍郎未束冠,仅用一根麻绳系着发,身上穿了件下摆袖口印着水墨丹青的白色的夏衣,好看的的面容此时却少了几分绮丽,多了几分淡雅,正立于案桌前执笔作画,身后是扇飘窗,窗外是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被雨水冲刷过的竹叶那绿色便显得艳丽了着,一人一景,也不知是景衬人,还是人入了画。

    “你如今大摇大摆来我侍郎府,也不怕旁人瞧见败了你的名声。”

    季思的声音传来,让杜衡从这副画中醒来,走近探头望了一眼,发现这人在画的是副竹林图,赫然就是身后那片,话中同样有人在作画,虽未画上五官可身形不似季思,却依旧有些眼熟,不过却一时半会让人想不起来。

    “旁人问起来便寻你谈谈问天台的事。”杜衡看了两眼便收回,语气淡淡地。

    “我最近可是处在风口浪尖,你短时间内莫要来了,省得那些人发起疯来,连你一块儿骂了。”季思继续作画头也没抬的问。

    杜衡听着这话,细细量了眼季思,发现这人这些日子好似有些有了点不同,可若要问究竟是何不同却又不上来,他离开案桌走到一旁的桌前坐下,自顾自斟了杯茶,饮了口后问:“你最近怎么修身养性了?”

    季思执笔动作一愣,瞬间又恢复了正常,轻笑道:“什么修身养性,我这明明是披麻戴孝。”

    这下轮到杜衡愣住了,一时之间拿不定这话几分真几分假,端着的茶也忘了放,就这么拿在手中。

    瞧见人呆滞的模样,季思停下笔笑出声来,“我胡八道的你也信?”

    随后将毛笔搁下,活动活动了有些发酸的肩膀,走到杜衡身旁坐下,执起茶壶倒了杯茶一口饮尽,这才开口,“你来寻我可是有事?”

    “自是要事。”杜衡放下茶杯从怀里探出个信封递过去。

    季思望着这信封,又将目光从信封上移开,落在杜衡脸上,有些不解。

    “里头东西我看了,三言两语不清楚,你自个儿开瞧瞧。”杜衡又往前递了递。

    闻言季思挑了挑眉,已然清楚这东西是从那儿来的,接过来时从信封中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轻轻抖开垂眸扫了一遍。

    信中内容不少简短的了孔令秋的身世,若不是知道这里头的是孔令秋,季思甚至以为的是“季大人”,因为二人的确相似,同样生母身份低微,同样的不受宠,不过孔家对孔令秋可谓是好上太多,虽是旁系庶子却不曾少过他的衣食,更不会动不动骂,顶多就是疼爱少了,不受重视,免不了受嫡系欺负。

    不过也正常,孔家那好歹是个世家大族,哪能是季康那种门户能比的,思及至此,季思不屑的啧了两声,觉得还是季大人惨些,他继续往下看,看到孔家将孔令秋从族谱中去除时愣了愣,问道:“孔令秋被踢出族谱了?”

    “嗯,”杜衡点了点头,“他是在我和祁子珩之后参加的科举,那年的学子也只有他有些名气,我记得当时他是一个人身边没有孔家的人,想必那时候已经被移出族谱了。”

    季思沉思半晌又继续将信纸后面那几句看完,内容停在孔令秋被剔除族谱,参加科举后便戛然而止,没头没尾的让季思有些摸不着头脑,扬了扬手里的薄纸问:“没了?”

    杜衡冲他点头,季思没好气的将纸张塞回信封中,沉声道:“孔家为啥把他从族谱里踢出去啊?”

    “不知道。”

    “那他为何要参加科举啊?”

    “不知道。”

    “一个庶子又没家族扶持,还能爬到如今礼部侍郎这位置,你是不是有问题啊?”

    “不……”

    “不知道是吧,”季思食指弯曲,轻轻敲着桌面抢在人前头先把话完,“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是真不知道,”杜衡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信中就了这些,我知晓的不见得比你多。”

    季思摸了摸下巴沉思,薄唇紧抿,半晌后才出声,“孔家好面子,这孔令秋就算再是个旁系子弟,总归是他孔家的人,锦衣玉食算不上粗茶淡饭还是有的,这把人从族谱踢出去那便不是什么事,定是同面子有关,既没被官府追究那明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偷窃,这**掳掠许是也算不上,八成是品行不端的问题。”

    杜衡皱着眉也砸吧出点意思,“那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这话问住季思了,他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右手手指摩挲着左手的中指指骨,脑海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低沉着声:“比如,他有断袖之癖。”

    “若是这般,孔家的确容不下他。”话间杜衡神情格外凝重严肃。

    却不料季思反倒挑了挑眉,“我胡八道呢,你怎的又听进去了。”

    被杜衡狠狠瞪了几眼,他才摸着鼻子收敛,杜衡这才起了别的,“不过孔令秋既没有孔家当庇护,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不得不有几分能耐啊。”

    “你真觉得是他有能耐吗?”季思端着茶杯,唇角扬起抹浅浅的笑。

    虽未将话的完全,但杜衡依旧能明白话外之音,有些难以置信的问:“你莫不是怀疑,有人在暗中提拔他?”

    完,杜衡又摇了摇头自我否定,“可梁王被贬出京,除非他还留了后手,莫不是孔令秋就是他的一线生机?”

    “谁给你是梁王的,”季思掀起眼帘瞅了一眼,抿了口茶方才缓缓道:“就拿大理寺的祁子珩,光禄寺的晏怀铮来,那都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出身,论身份论才情也是不输于谁的,但那也就正四品少卿,这也是情理之中,一来是不想教旁人闲话觉得全靠家族并无半点本事,二是年岁尚轻需得积累积累经验,往后才好往上升。”

    他停了会儿,将茶饮尽放下被子凑近了些,“就你,你一榜眼混了这么些年也就得了个监察御史的活儿,是因为你能力不够吗?明明是因为你寒门出身上面无人,大晋虽不是世袭罔替,可世家尊贵的思想依旧根深蒂固,若例外也就只有我了。”

    这语气听着还颇有些洋洋得意,弄得杜衡哭笑不得,“所以你是觉得孔令秋同你一般趋炎…咳咳……”

    “趋炎附势,靠人上位,”季思替他将话补全,笑嘻嘻的并不当一回事,“这众人皆知的事有什么不得的,认也好不认也罢,我的确未参加科举,而是靠着太子宠信讨好皇上一步步爬到这户部侍郎的位置,若无太子庇护季思不准连漳州都出不了,既然太子能培养出一个户部侍郎,那旁人怎么就不能培养出个礼部侍郎了呢?”

    “你怀疑谁?”杜衡眉头紧锁着问。

    季思右手搭在下巴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轻点着下巴,微眯着眼睛,话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你还记得周郎吗?我先前因为他险些丢了条命便不由留心了点,他才死没多久孔令秋便被升迁上来,翰林院那么多世家子弟,好巧不巧偏偏升了他,更别一上任就出了新政,若是因为梁王提拔,可梁王出事他却事事都能避开,非但没受牵连,这礼部侍郎的位置还越做越稳了,就好像冥冥之中都被安排好了。”

    还有一个事季思没,就是季大人的死,他起初以为周郎这事有人要杀他是因为那个账本,不止一次怀疑那账本里是否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可随着钱多和西羌人的出现,他猛地发现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个误区,重点并不是那个账本,重点是如何杀了自己。

    那账本是条引线和噱头,让“季大人”的死看起来理所当然,那按照这个逻辑去想,周郎的死也不单单是死,而是他死后能让什么事变得顺理成章,如今看来,便是孔令秋。

    杜衡眉头并未松开,反倒是听完后皱的更紧了些,“若真如你所,那他们步步为营为的莫不是,皇位?”

    季思挑了挑眉没应。

    但意思却已不言而喻,杜衡心乱如麻,压低了声音问:“你觉得是谁布的局?”

    “你觉得是谁?”季思未答反问,“兴许你怀疑的便是我所怀疑的。”

    话音落下杜衡脸色一变,慌道:“那大晋真就变天了!”

    “变吧,”季思望着窗棂外的竹林,雨珠落在竹叶上,叶子受不住重量渐渐被压弯,随着水珠滴落颤颤巍巍的抖动了下,只留下一道道水渍,季思的目光就落在那水渍上,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有些悠远,“不准临安这天,早就变了。”

    悬在笔架上的的笔尖滴下一滴墨,落在木架上,像是枚圆润的棋子,那黑棋被一只手拿走,在同一个位置落下了一枚白棋。

    李弘煊抿着唇看着棋盘上被吃掉的黑棋,不慌不忙的继续按着自己节奏布局,下人传来消息时,他正把宋呈玖的白棋围堵的水泄不通,眉目间满是志在必得的洋洋得意。

    屋外传来脚步声在进到屋里后放轻了些,停在了前方,躬着身轻声唤了句,“王爷。”

    “嗯?”李弘煊没回头,单手撑着下巴,另只手捻着枚黑子,耷拉着眼睛,正在思考放在何处稳妥。

    那人见他并未询问,沉思了会儿道:“孔令秋递了拜贴,是有要事相商。”

    “孔令秋?”李弘煊把玩棋子的动作一顿,将棋子握在掌心,扬了扬下巴扫了人一眼,眼神暗了三分,随后又将视线收回,将黑子落在棋盘上,拿过桌面上的扇子点了点宋呈玖装棋子的棋篓,像是对他的走神有些不满,等白子落定,方才“唰”一声开扇子,语气淡淡地:“本王不在府中,不见。”

    “是。”

    等人走远宋呈玖才问:“王爷为何不见,如今梁王失势,正是收拢人心的时候,这孔令秋是礼部侍郎于我们那是百利而无一害。”

    “这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李弘煊勾了勾唇,轻摇扇子缓缓而言,“老大出了这么大的事,连董兴良那老匹夫都消停,唯恐惹祸上身,孔令秋倒是反其道而行之,开始寻下家了,有点意思啊。”

    “王爷是觉得他别有用心?”

    李弘煊合上扇子推了推棋盘上的黑子,“谁知道呢,这局啊,难赢。”

    落子无悔,棋局难定。

    *

    作者有话要:

    剧场:

    读者可爱:听你喜欢谁就会写死谁,请问你现在喜欢谁?

    帅气的作者:嘴角挺喜欢裴战,杨钦,严兆的。

    读者可爱:你能不能去喜欢太子!!!

    帅气的作者:嫌弃.jpg

    李弘炀:【热泪盈眶】感谢不杀之恩,呜呜呜。

    ps:临安这个副本走的差不多了,下面又开启新地图,走新副本了,有可爱问还有多久完结,下一个副本走完,就到收尾的本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