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记得方谨言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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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伴惊雷,蛰伏万物生。风过不留痕,叶绿百花红。

    春日第一道惊雷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在枝叶上,落在地面溅起了满地的泥沙尘土,青砖石瓦都被浸湿了。

    这雷雨下了一夜,直到翌日天明才停下,飞檐青瓦被雨水冲刷的干净,连点尘土都似瞧不见,鸟鸣啾啾,衔枝筑巢,一派生机盎然的模样。

    本是宁静祥和可太傅府中却是人仰马翻,脚步匆匆,不少人挤在了一处院落中,瞧着一盆盆被染红的血水从紧闭的房中送出来,交接的丫鬟都不敢停下一路跑,过拐角时还险些撞上,盆中的热水洒了出来湿了衣衫,却也顾不上查看伤势急急忙忙的走开,人来人往,乱成一团。

    声音嘈杂,唯有那屋子没有一点动静。

    钟曲筠眼眶通红面上不见一点血色,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房门,脑海中满是方清荣被抬回来时,身上一身血污的画面,没有一点声音像是呼吸停止了一般,那带血的画面久久散不去就这么浮在她眼前,让心都跟着颤抖了几分。

    “嫂夫人也守了一夜,不如先去歇着用点热茶,这处儿有我在。”祁匡善衣衫被雨水湿,此时干了不少可还是有些湿润,皱巴巴的挂在身上远没有往日的讲究,在寒夜里站了一宿,面色也是有些苍白,双瞳布满血丝。

    他同方清荣一同师承徐老太傅,是同门同窗,关系自然比旁人亲厚些,同钟曲筠也是熟稔的。

    钟曲筠闻言只是摇了摇头,“这让我怎么睡得着,我就在这儿等着,有什么事也好帮衬帮衬,得亲眼看着他醒来,亲眼看着才能安心。”

    见劝不动祁匡善也未强求只是叹了口气走到了边上,他望着树上筑巢的鸟,扑腾着翅膀在枝丫间穿梭,鸟喙尖尖发出一声声的鸣叫,翅膀挥的过快一根羽毛飘飘然落了下来。

    承德帝立在窗前,将目光从树上那两只争斗的麻雀身上收回,语气淡淡的问:“如何了?”

    这语气听不出喜怒和着急,孙海有些拿不定主意,斟酌着用词心开口,“还未醒,不过太医院的御医都去了太傅府,这还魂丹也按着陛下吩咐的送过去了,各种珍稀的药材都往太傅府拿,太医也了只是郁结在心操劳过度,再加上淋了雨受了寒又伤到了头,并无的什么大碍,方太傅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挺过去的,陛下保重龙体别过度伤神,您这一宿没睡,身子可别受累了。”

    承德帝闭了闭眼,突然又想起昨夜来,昨夜真是太乱了,国子监三千学子跪在了朱雀门前为了五千工匠讨个法,张口一句昏庸无道,闭口一句草菅人命,这摆明了是在藐视天威,视皇权神授不顾,由着他们闹下去往后无论是谁都得将他这个皇帝不放在眼中,指着他鼻子骂上两句解气。

    宫外闹的不行,宫里也不消停,承德帝被那一句句控诉气的勃然大怒,户部和工部的尚书都在殿外跪着,案桌上的奏折扔了满地,若不是杨永台和孙海拦着非得处置那群学生不可。

    三公就在这时候来的,像是约好的一般齐刷刷的站成一排,这来者不善的架势让承德帝才压下去的怒火再次涌了上来,甚至远比刚刚更甚,“怎么,你们也是来逼朕的吗!”

    方清荣和祁匡善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臣等不敢。”

    “不敢?朕看你们敢得很!”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眼看承德帝就要发起火来,严时正连忙出声缓和局面,“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和祁相方太傅进宫并不是为了逼陛下何事,只是此事事发突然,问天台底下的工匠还未救出来,如今这三千学子又在宫门外跪着,这要是再闹下去实在不好收场,臣等是来同陛下商量,这事该如何寻个解决的法子,毕竟外头跪着的是文人学子,大晋未来的国之栋梁……”

    “国之栋梁?”严时正话还未完被承德帝一拍案桌断了,随后起身满面怒火的指着殿外宫门处的方位,厉声道:“你们听听他们是怎么朕的!昏庸无为,有损高祖圣明,视天下百姓不顾,视大晋国运不顾!你们告诉朕,哪位国之栋梁能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这不是忠心,这是逆贼,应当就地诛之!”

    “陛下!”祁匡善脸色一变,慌忙劝阻,“使不得,这三千学子虽用词激愤了些,却并无坏心,所思所想也是为了大晋,为了陛下啊,陛下这般是要凉了天下文人的心吗!”

    “朕花银子养着国子监这群人,不是为了让他们指着朕的鼻子骂着玩的,动不动法纪纲常,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一群学生妄议国事,辱骂天子,谁给他们的胆子?”承德帝怒吼着,额头青筋暴起,不难看出有多么气愤。

    场面越发焦灼,严时正捻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方才缓缓开口,“这学子们年岁还,难免不知好歹了些,若是为了此事就得丢了命,先不天下文人怎么想,就这史书记载上也是对陛下名声不妥,退一步,这就算能堵住史官的嘴,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陛下只是气头上,但此事是万万不行的。”

    承德帝抿了抿唇,他是气极了才出那些话,其实心里何尝不知这三千学子动不得,完便懊悔,可出去的话又岂有收回来的理,如今严时正给了他个台阶下,他也索性顺着下来,可心中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沉思着道:“行就依你所言,可这事也不能就这么过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若不是不罚了他们以儆效尤,往后所有人都能当着朕的面前辱骂,那才是有损皇家天威。”

    话音落下,承德帝回身看了眼孙海,“你去前头传个话,涨了国子监的俸银算是给了个交代,但是得让这三千学子去诏狱关个两三天,算是让他们长长记性,往后什么话该什么话不该这心里也有数,这事便也过了。”

    “陛下……”

    祁匡善的话还未完便被承德帝断,“怎么,祁相是觉得三天太短了吗?”

    闻言,祁匡善握了握拳只好作罢,可心中依然焦虑,这法子有赏有罚看似最为妥当,可那三千学子年岁尚不,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诏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哪是人能待的地方,若是身子骨弱些的,兴许命都得交代在那儿,这是个生死难料的局啊。

    众人心思各异,这时一直未出声的方清荣跪了下来,他在心中长长了叹了口气,将官帽摘下放在正前方,重重的磕了个头,见状承德帝脸色一变,严时正倒是手疾眼快急忙扑了过去,作势便要将方清荣拉起来,而后者只是将他搭在自己手臂上的五指拂开,又重重的磕磕个头。

    “陛下,”方清荣温声开口,“先帝任我为一国太傅,并非单单因为臣教过陛下教过诸位皇子王孙,而是因为看重臣的品行和学问,望臣能做天下文人之典范,以身作则,自正衣冠,臣这些年一直克己守礼兢兢业业,一日也不敢松懈,生怕方清荣这个人当不了文人典范,有违先帝的良苦用心,也丢了先师脸面。”

    若一开始承德帝不明白方清荣是何用意,可越到后面他便渐渐清楚了,脸色阴沉着,满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仿佛下一刻便会震怒起来。

    方清荣又磕了个头方才继续道:“今日这事臣也有责,未以身作则,未起到约束,未做到表率,论起来臣理当受罚,这太傅之位臣没有资格啊陛下!”

    承德帝气的双眼通红,来回走动了几步,一脚踹翻一个香炉,猛地一下回过身怒不可遏的指着方清荣,语气中满是抑制不住的火气,“方清荣!你以为你是先皇亲封的太傅,朕就动不得你吗!”

    “臣不敢这般想,君是君,臣是臣,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如今所得一切,不过是受先帝赏识,陛下是大晋的天子,臣忠于大晋自当忠于陛下,只是这太傅之位臣自知有愧,当不起这重担,特求陛下恩准让臣告老还乡。”

    到这儿,方清荣高高扬起双臂,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以额头点地,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求陛下恩准!”

    “方清荣!”承德帝怒吼出声,“你这是在以辞官逼朕吗!”

    “臣,不敢,”方清荣依旧保持这行礼的姿势,声音不急不慢,丝毫听不出慌张和紧张,仿佛平时里的闲谈一般,“臣是在赌一把,堵陛下看在臣同祁相镇国公的面上,在求陛下三思,饶了外面那三千学子,莫要让天下百姓陛下……”

    声音停了下来,方清荣缓缓抬眸,直视着面前龙袍加身的这人,一字一句将后面的话完,“残暴专横,昏庸无道!”

    话音落下,殿中落针可闻,众人都瞪大了双眼,连喘息的声音都不敢大一些,只是抿紧了唇,身子有些止不住的颤。

    “呵。”承德帝怒极反笑,冷笑了一声。

    祁匡善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急道:“陛下,方太傅是在为陛下着想,这三千学子虽是藐视天威了些,可终归是一片忠心,心中也是念着大晋,念着陛下的,他们都是一介文弱书生,诏狱昏暗阴湿他们受不住的,更何况科举马上到了,大晋律法规定入过狱的学子,那便沾了污点是没法参加科举的,陛下这是毁了他们的仕途啊,还望陛下三思!”

    “昏庸,残暴,”承德帝冷着脸重复着,脸上神情阴晴不定,只是细细咬着这几个词重复,“得好,得好,得好!”

    连着重复了三遍,倒让严时正额头的汗出的更多了些,他心中知晓这位爷从还是太子时就不是什么良善的主儿,如今当了皇帝,尤其这段时日也不知怎么了更是喜怒无常,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刚想出声劝阻几句,就听承德帝又开了口:

    “你既然想跪那就跪着吧,兴许什么时候跪到朕满意了,这事就能翻篇。”

    罢一甩衣袖气冲冲的离开,方清荣眼神暗了几分,挺直了身子就这么跪着,祁匡善看了眼承德帝离开的方向,长叹了口气掀起衣袍下摆便也跟着跪下,方清荣侧头望了他一眼,后者只是笑了笑,“这到让我想到以前同你较劲被老师罚跪的时候了。”

    话中的老师是已逝的徐老太傅,也是二人恩师。

    二人对视一眼笑出了声,笑声中是坦荡无畏,是愉悦惬意,好似不是在下跪而是在迎着风肆意而行,他们师从一人,骨子里是同样的脾性,先师教导时曾,要他们入朝为官要记住,官者,是为天地立命,为民生立法,为大晋盛世太平立身。

    若国运昌平,君主圣明,那他们要做的便是守着这河晏海清,传承这盛世河山;可若是天下不公,君主愚昧,他们要做的便是做那柄让君主悬崖勒马的刀,不求锋利,但求刀刀见血。

    严时正同二人关系相比,自然没有这同门同窗的情意来的深厚,却也位于三公之一,本不想趟这浑水,可余光瞥见二人跪的端正的身影,咬了咬牙也只好跪在祁匡善身旁。

    “镇国公,你……”祁匡善犹豫着开口。

    “罢了罢了,舍命陪君子吧,这三千人真要给关了,在狱里出了什么事,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严时正没好气道:“顺道给我家那兔崽子做做表率,还望他以后也能成个才。”

    一旁的两人都听过镇国公府的公爷惹是生非的性子,闻言哈哈哈大笑起来。

    可终究事与愿违,事情并未那么顺利,方清荣本就身体不适再加上旧疾未好,来时又淋了雨,额头还磕的红肿一片,如今又跪了许久便受不住,眼前有些晕眩身子起了热,入目所及都罩着一层雾蒙蒙的黑纱,最终一个没稳住晕了过去,脑袋恰好磕到一旁九龙腾云的红铜鼎上,鲜血顿时便涌了出来。

    那血糊了他的眼睛,流了满脸,粘稠湿润,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瞧见的也不过是祁匡善惊慌失措的面容,嘴唇开开合合也不知再些什么。

    思及至此,承德帝回头望了望那红铜鼎,上头的血迹已经被收拾干净,一点也瞧不出发出了什么,他长长叹了口气好似自言自语的问道:“朕这些日子越发控制不住自己了,这心里头就像是藏了一头猛兽,听见那些个声音脑袋就疼的很,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杀了。”

    孙海不敢贸然接话,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陛下性子同以往的确是有不同,有时连老奴都有些瞧不大明白。”

    这人跟在承德帝身边已有二三十载,若是连孙海都觉得自己变得喜怒无常了,更不用其他人。

    承德帝沉默不语,将目光继续望着窗外,半晌后才又出声,“你去将严奕唤来吧,让他给我瞧瞧,开个清心静气的方子压一压我这躁意。”

    “是。”

    孙海行了礼作势便要离开去安排,刚走出两步,身后的承德帝却突然改口了,“算了,还是唤曾名喜吧。”

    “不唤严大人了?”孙海有些讶异,毕竟自严奕来后,承德帝的病无论大均是由严奕来瞧,就连那安神香都是严奕亲自调配。

    承德帝望着窗外只能瞧见侧脸,却瞧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听语气淡淡地:“不了,以后也莫要唤他了,在太医院随便给他安个职位便成。”

    做奴才的最忌讳妄加猜测主子心思,孙海虽有疑惑,却知晓不该多嘴,便连声应下随后走了出去。

    等脚步声走远,承德帝这才回过身,量这寂静空旷冷清的宫殿,处处是金碧辉煌,入眼皆是亮堂,可却安静的好似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安静的可怕,让人恐慌,他垂着眸好似自言自语般:“这宫里过于冷清了。”

    声音很轻,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声盖住,那两只麻雀为了只长虫在争吵,互相叮啄着对方的羽毛,那气势汹汹的模样恨不得将对方除之后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有利益冲突便会有争斗,自古以来便是这么个理儿。

    叽叽喳喳的声音被一道急匆匆的脚步给断,麻雀被吓的扑腾着翅膀往四面八方飞开,直到人影从它们休憩的属下飞快跑过,这人跑的匆忙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后门外,待走近后也瞧清了面容,赫然就是初一,他开门探出头去左右张望了眼,在不远处瞧见了等着的祁然。

    祁然也瞧见了他,快步走来着急道:“你家大人回来了吗?”

    “半夜被杜大人唤走,还未回来,”初一呆愣愣的摇头,末了又多问了句,“祁大人,是发生何事了吗?莫不是我家大人出事了。”

    瞧见人突然慌张的神情,祁然抿了抿唇,“莫要担心他没事,只是我寻他有事,他若是回来了你托人去祁府告知我一声。”

    初一点头应下,又问,“祁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可要我帮忙?”

    出了什么事?

    这问题祁然答不上,昨夜发生太多了,今朝一起来便听方太傅在殿前晕倒,浑身是血被抬回了太傅府,如今人都还没醒过来,他父亲在太傅府守了一夜,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但估摸着不怎么乐观。

    他从旁人口中知晓,昨夜国子监闹事的三千学子是被季思劝下的,猜到方太傅出事一事季思想必也知晓了,季思将方太傅视为亦师亦父亦友,心里头定是不好受万分担忧,便同大理寺告了假想着先来寻他,可户部衙门没人季府也没人,他这一夜未归人去了何处?

    祁然心中担忧,听见初一的询问也只是搪塞了过去,“并无什么大事,你好生待着有消息了告知我一声。”

    初一扒着门沿心中担忧,明白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可也清楚自己解决不了,能做的只有长长叹了口气,安心待在府中不出去添乱。

    罢便急匆匆的走了。

    从季府后门的巷子中出来,祁然突然有些茫然了,他不知晓该去何处寻季思,皱着眉沉思半晌掉了个头往另一处走去。

    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方清荣浑身是血被抬了回来,太傅府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一锅粥,祁然没进去而是围着饶了一圈,终于在一处偏僻的石梯处找到了人,石梯修的很窄不过两三阶仅容一人通过,他寻了许久的人一身泥污,发梢还滴着水,就这么呆呆的坐在石阶上,仰着头眼神空洞的望着太傅府中伸出来的那棵樟树,十分的安静。

    祁然站在不远处看了一眼,见这人一个眼神都没望过来,只好走了上去,半蹲在季思面前,捻起袖子轻轻的擦拭着季思脸上的泥污,再拉过双手擦干净,也不知在雨里冻了多久,刚握住这双手时像握了两块冰钩子,冷的人一激灵,缓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他擦的十分认真,半垂着眸像是在做什么大事一般,半点都不敢疏忽,从指缝到掌心都擦拭了一遍,末了还将双手摊开往里哈了口热气用自己的双手包裹着,等那寒气一点点散去。

    凉意渐渐消散,点点暖意从交握之处蔓延开来,季思眼睑轻颤手指无意识动了动,他试着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脖颈,涣散的瞳孔转了几圈才同祁然对上。

    “祁然……”他开口,声音沙哑的像是在沙漠中许久未饮水的旅人。

    “我在。”祁然将人有了暖意的手又握紧了些。

    “几时了?”季思又问。

    “快午时了。”祁然语气温和的答。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季思扬了扬唇,冲人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意。

    “我去了户部衙门和季府,没寻到你便来了这处儿,”祁然问,“你坐了多久?”

    “没多久,你不来我也正准备回去了。”

    祁然抿了抿唇没有拆穿这人的谎话。

    季思觉得自己祁然面前脑子总是不大好使,类似这种多此一举的谎言他也能的出口,好在祁然一向都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他冲人笑了笑,弯弯的眉眼看起来十分乖巧。

    他将目光继续投向那棵枝繁叶茂的樟树,叹了口气问,“老师会死吗?”

    这问题让祁然愣了愣,沉思半晌摇了摇头,“不会的。”

    “真的吗?”

    “不会。”

    祁然的目光坚定沉重,就这么直直望进季思的的眼中,被他那股认真带动,季思那颗悬着的心也好似平静的下来,觉得一切的事其实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复杂和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也不知是祁然未卜先知,还是方清荣命不该绝,居然真的从鬼门关挺了过来,他是翌日傍晚醒过来的,昨日下了一天的雨,今日却难得是个放晴的天,橘黄色的夕阳余晖透过窗棂进屋中,将明明灭灭的光影倒映在地上,有几抹细长的光照在床上,透过光线去瞧,还能看到其中漂浮着的灰尘。

    床上的人眼睑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没对上焦的双瞳满是茫然,愣了一会儿才适应这有些刺眼的光,瞧清楚周遭的景物,眼睛在屋里转了圈发现是在自己房中,下意识想动动身子,可刚试着抬手便感觉被人压住,这才垂着眸望着趴在床边睡着的人。

    钟曲筠像是守在这儿许久了,眼睛有些红肿,嘴唇更是干燥,在睡梦中紧紧皱着的眉头都没舒展开来,像是一夜之间又疲惫了许多,这模样瞧的方清荣格外心疼,抬手想抚平她眉间的不安。

    就在这时,钟曲筠似有所感睁开了眼,视线同面无血色的方清荣对上,后者放轻了动作替她将鬓角的碎发撩至脑后,沙哑着嗓子道:“怎睡在这儿了,一会儿又得着凉了。”

    他话的声音喑哑难听,每一个字词都像是强行都细缝中挤出来的一般怪异,可钟曲筠依旧红了眼眶,最终却未哭出声来,只是松了口气般笑了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让你担心了,”方清荣惨白的唇扬起一个的幅度,冲人笑道:“我没事,我可不忍心将你一人留在这世上。”

    只一句话,钟曲筠强忍了许久的泪涌了出来,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从脸上滑落,方清荣依然挂着抹浅笑,轻轻用指腹将那泪珠抹掉,嘴中温声的哄着,不停重复着“莫哭了,莫哭了,再哭我就跟你一块儿哭了……”

    语气中没有一丝的不耐烦,一如相识相爱相伴的这几十载一般,他不是大晋的受人尊敬太傅,仅仅是钟府聘请的教书先生家调皮捣蛋的方清荣。

    方清荣醒了这消息没用多久便传了出去,顿时几家欢喜几家愁,承德帝悬着的那颗心也终于落了下去,派孙海又往太傅府送了不少珍稀药材和滋补良品,虽没露面但情意已经摆的很足,不难看出对方太傅的尊敬和重视。

    只是晕倒后国子监那事是怎么处理的方清荣不清楚,这事也一直悬在他心中不上不下的,还是隔日祁匡善来看望他时才告诉他,皇上没处置国子监那三千学子了,就扣了一年的俸银算是给他们长点记性,若是往后还是这般冲动莽撞,迟早惹事不可。

    而问天台废墟底下的五千工人也悉数挖了出来还有好几百留了口气儿,用药给救了回来,剩下的也让户部安排着给家人送去了补偿的银子,够寻常百姓一家四口十几年的开销了。

    他还起了别的,是当晚宫门外闹翻了天,季思还险些用刀把国子监司正的脑袋给割了下来。

    方清荣颇为震惊,问道:“这户部侍郎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可不是呢,”祁匡善十分认同,“但真让他把那群学子给气的噤声了,不骂皇上改骂他了,听还有人朝他啐沫,他也不恼一番话堵的这三千学子哑口无言,法子虽激进了些,却不得不见效快,若是再由着国子监闹下去还真没法收场了。”

    “他名声本就不好,再出了这事,天下文人指不定怎么骂呢。”

    “参他的折子接二连三往宫里送,我来时还听到茶楼里在编油诗控诉季思十大罪状。”

    “唉,”方清荣叹了口气,“世人愚昧,大晋众多文人才子竟看的还没季思一个佞臣透彻,国之不幸啊。”

    “听你这话,你对这季思还颇为欣赏。”祁匡善有些讶异。

    “他那脾性合我胃口,若是早些认识兴许还能成个忘年交。”方清荣笑出了声。

    祁匡善没好气道:“若是那些个学子知晓,你这文人典范对一谄媚弄权的佞臣另眼相看,指不定戳着你脊梁骨骂呢,也不怕丢了面子。”

    “我这人最不在乎的就是面子了。”

    闻言,祁匡善想起自己年少时,被怂恿着同还未高中状元的方清荣偷了徐老太傅房中的鸟在院中烤来吃,后头被发现时他家中规矩严明顿时羞的不行立马认了错,而方谨言不知从哪儿想了一堆歪理,被老太傅满院子追着,徐府的姐也就是未来的宛妃娘娘,那时不过是个还未学会走路婴孩,就在檐下被徐夫人抱在怀中,瞧着这处咯咯的笑着,笑声骂声哀嚎声响成一片,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连带着他他的记忆都变得鲜活起来。

    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那些事,明明过去了几十载可细细想来又仿佛昨天才经历过,祁匡善看着方清荣缓缓道:“嫂夫人一直想让你辞官回乡养老,不如借着这次受伤你便回去吧,拢共也没多少米你就的歇着了,一把年纪也不了是该休息了,虽算不上告老还乡,可这衣锦还乡也是算得上的,不会丢面儿。”

    方清荣没应答,只是望着头顶的床帐看了一会儿,才笑着问:“那你呢?这丞相可当够了?”

    这次轮到祁匡善不知怎么回答了,他岁数比方清荣些,身子骨也硬朗,先不皇上不不允他辞官,就祁然一人在朝堂上,风雨飘摇危机四伏,处处都是想从祁家分一杯羹的,他也是不放心的,断不会贸然辞官。

    见人这副模样方清荣也没继续追问,而是叹了口气了句,“这做了大半辈子的官,回想起来竟是人生百态都尝了一遍,阿筠得对,我就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我老觉得自己身担重责理应成就一番大事业,其实离了我大晋也依旧屹立不倒,朝堂也不会乱,百姓也不会活不下去,你得对我的确是该歇着了,如今是年轻人一代的天下,咱们终究是老了,老了。”

    “知道有心无力就识趣点给年轻人腾位置了,”祁匡善好笑的,“等祁然站稳了脚跟,能担事了,我便辞了官带着念儿去投靠你,你到时候拨一块儿地给我,咱们做邻居也有个伴,闲暇之余约上钓鱼吃茶,乐的逍遥自在。”

    方清荣也跟着笑了笑,末了问起了一人,“念……念儿,可过的开心?”

    “嗯,老师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闻言,方清荣反倒叹了口气,“子珩年岁也不了,他娘去的早,你这个做爹的也放点在心上啊,真算让他孤独终老啊。”

    起这事祁匡善气的胡子一翘,甩了个脸色过去,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怪你教的好学生!”

    总归是自家学生欠了人儿子的情债,还是门还不清的情债,方清荣自知理亏也不敢多言,只是颇有些可惜道:“子珩是个好孩子,是阿汜没那个福气,莫了,莫了。”

    两人聊了许多,自皇上忌惮祁家后,祁匡善便有意无意的同方清荣疏远了起来,也的确有许多年没像今日一般能坐下来聊聊,直到天暗了下来才不舍离去。

    他们撑着大晋的风风雨雨走了这么多年,一刻也不敢松懈,为的不过是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心,对得起所学的治国之道,可如今走的太累了,也时候还卸下一身的担子放松。

    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重新将大晋挑在肩脊上,一步一步沿着前人铺好的路往前走去,一个盛世的消亡,伴随的是另一个盛世的到来,他们要做的便是潇洒转身,将天地腾给有能力又志气的人,等着那群人带着大晋走向另一个从未到达过的辉煌。

    方清荣辞官的折子是醒来后第四日递上去的,里头传达了自己身体不适恐是难当重任,再加之他年岁也不了,虽还未到规定的告老还乡的岁数,却也恳请承德帝允了他辞官回乡。

    承德帝瞧见折子时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一个人沉思了许久未同意也未拒绝,只是让方清荣好生养病,其他的等身体好转后再。

    这折子就这么搁着,幸而方清荣也不着急倒是真安心在府中养病,不少同僚都去瞧过,受他提携的学子文人也纷纷递了拜贴,若不是钟曲筠担心吵他修养,这太傅府指不定门槛都得被踏平了。

    倒是季思一日未去过,他这段时日忙的不可开交,天下文人写文章谩骂他,朝中参他的折子更是没停过,再加上问天台没法搭建损失了一大笔银子,拨给工人家人的银子也不是一笔数目,国库入不敷出户部更是忙的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实在腾不出时间来,更何况他这身份去了太傅府更是不通,只好从祁然口中知晓一些旁枝末节。

    两人再次碰面是行清节的时候,承德帝携百官在弘福寺祈福,他趁着人没注意偷个闲,可才踏进寺庙偏殿时,远远便瞧见一人背着手立在一排长生牌位前,待走近了这才看清楚是方清荣。

    季思呆愣了片刻,他未听方太傅也来了,乍一下在此处见着人有些意外,连忙迎上去冲人行礼:“太傅……”

    可这话还未完便被面前这人断了,“我我如今已经辞官,一介草民,可是担不起季大人这个礼了。”

    “只要皇上一日未应,太傅便一日是大晋的太傅。”罢躬身将礼行完。

    方清荣笑了笑也就由着他去。

    两人并肩站在一块儿,长生牌位前的白烛和殿中明亮油灯的光在两人身上,时明时暗的光影在他们身上跳动,方清荣目光凝重的盯着那些排位,而季思则是借着光量身旁的人。

    老师瘦了不少,他在心中想。

    瞧着方清荣额头上缠着的白布,心情复杂的难以言喻,这场伤像是去了方清荣大半条命,面色苍白无力,周身笼罩着一层病气和死气,整个人像是一副没有生机的躯体,仅仅靠一口气撑着,好似这口气没了,这个人也会没了一般,这个想法让季思心头一慌,刚想出声方清荣却开了口。

    “听寺里的沙弥,这个牌位是季大人立的。”方清荣指着其中一块儿长生牌位问道。

    季思顺着人指的方向望去,赫然就是李汜那块儿,他也没否认,点了点头应下。

    “叫这名儿的人可不多,更何况李还是国姓。”方清荣装作随意了句。

    “是永安王府的王爷。”季思也没否认答道。

    方清荣又笑了笑,望着那块牌位好似再看什么稀奇的东西,半晌后方才又问了句,“季大人同阿……王爷竟是旧识?”

    听着询问,季思三言两语将送伞一事了遍,方清荣一直认真听着等季思完才应话,“却是他的性子,最是见不得旁人受欺辱,这侠肝义胆的性子倒是随了永安王。”

    他话语中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和赞赏,季思心中难受只好垂着眸,时不时应答两声,两人未聊许多,大多数时间只是听着烛台上烛芯跳动发出的滋啦声。

    殿外吹来了阵风,烛台和油灯的光被吹得摇晃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方清荣被这风吹得连连咳嗽,好似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本没有血色的脸也被涨的通红,季思慌的不行替人顺气的手都在着颤,半晌后方清荣才缓了过来。

    “唉,咳了季大人一身唾沫星子,见谅,见谅啊。”方清荣有气无力的趣着。

    季思将颤的手缩回袖中,语气已然动了几分怒气,“太傅身子不适,为何不在府中休养,若是出……”

    话戛然而止,季思咬了咬唇没继续下去。

    方清荣没回话,只是抬眸看了看李汜的那块长生牌位,不过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故作轻松道:“的有理,我也出来的挺久了,再不回去我夫人该着急了,今日有劳季大人了。”

    罢转身便要离开,却不料下了台阶季思追了上来,他有些不解的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这个旁人口中奸臣人,温声道:“季大人可还有事?”

    “我送太傅一程。”季思应了声。

    因为承德帝在弘福寺祈福的缘故,周遭没有其他香客,倒是有不少禁军放哨巡逻,见到二人同行还愣了愣,随即上来行礼,再又匆匆走开,下山的路有些静,季思好几次想将埋藏在心里的事悉数出,可每当准备开口便会被行礼的禁军断,一直下了山也未将话出口,在心中有些郁闷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故意同他作对。

    “季大人,”方清荣止了步,“不必远送,回了吧,我不知你要同我什么,不过总有机会的。”

    望着方清荣渐行渐远的背影,季思心中的躁意逐渐消散,夕阳余晖将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他的官服被晚风吹得呼呼作响,宽大的衣袖涌进了风鼓起,衬的模样有些滑稽。

    会有机会的。

    季思在心中这般想着。

    可世间之事总是造化弄人,不如意事常有**,并非随心所想,他当时并未深思这点,只盼着等得了空,便去太傅府,亲口告诉授予他诗书教导他为官之道的老师,告诉他自己是李汜。

    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却出了事。

    月底的天有些怪,连着好几日未下雨了,明明才入了春却像是一脚踏进了夏,白昼的时候热的人头晕,倒是夜里还好,可今夜却倒是反过来了,白昼的时候还有些凉爽,夜里闷热的难受,故而房门被敲响时祁然第一时间就醒了。

    他出了薄汗,被这天热的心焦,怀揣着不安拿起放在床头的外袍披在身上去开了门,门外的祁匡善神情凝重,只了一句话:

    “太傅府出事了。”

    祁然脸色也是一变,着急问道:“出了何事?”

    祁匡善并未多,疲惫不堪的脸色已经明了许多,只是沙哑着声音让他收拾,“你收拾收拾随我去瞧瞧。”

    人是何时出了院子的祁然没注意,他呆愣愣的回屋时才发现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湿,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十分难受,这消息如一道惊雷般砸了下来,没有一点缓冲和准备,祁然脑中现在乱成一团,连最起码的思考都做不到,只是盯着黑漆漆屋子发呆。

    他想了许多,想着少时方清荣来祈府时,总是给他带不少有趣的玩意儿,想着以前在宫里时方清荣一点一点教导他如何为人,想着祁家快要倒下时众人唯恐惹祸上身,而方清荣却顶着多方的虎视眈眈在殿前跪了许久,只求还祁煦一个清白,还祁家一个公道。

    最后祁然想到了季思,季思知道了吗?想到这儿他有些着急的站了起来,还碰到了椅子也顾不上扶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让陈平安去告知季思,得让季思去看一眼,至少,得看一眼。

    外头依旧闷热,带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他们匆匆赶到太傅府时,太傅府一派灯火通明,丫鬟家仆脸上都带着忧伤,越走进越能感觉到那股压的人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踏进院中时挤满了不少人,大多数做大夫扮,钟曲筠难得穿了件色彩艳丽的衣衫,夹杂着白丝的发用一根木簪高高挽起,嘴上摸了口脂,她站在人群中央听见脚步声回头,红着双眼还勉强笑了笑,“来了,进去吧。”

    她率先推开门进了屋,祁家父子神情凝重的跟了上去,刚踏进屋中一股苦涩刺鼻的药味扑了过来,耳边响起的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床上那人面容铁青,两颊凹了下去,眼珠朝外凸起,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死气,半点没有生机。

    就这么瞧着,祁匡善的眼眶就红了起来,身子有些颤,张了张嘴却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脚步虚浮幸得祁然搀扶才稳住身子。

    “吟风来了啊……”方清荣双瞳有些涣散,眨了眨眼才看清来人。

    祁匡善握住祁然的手往前踉跄了几步,嘴唇开合,无意识的吐出了几个字:“言……言哥……”

    这个称呼仿佛又让两人回到做徐太傅学生岁月中去了,各自入仕后为了消除皇上猜忌二人不得不疏远开,这称呼方清荣许久未听到了,这时突然有些发愣,喉腔难受的让他又咳嗽了几声,“先前的……的钓鱼吃茶……怕是没法陪你了,为兄得……得先你一步去见……见老师了……你性子就沉闷,如今年岁也不了……这丞相若是做够了……便……便想法子歇歇,祁家根基太深只怕光是收权……是不够……”

    他的很慢,每一句话要缓上一会儿才能将下一句完,“祁家屹立了这么多年……也行了,你做的够多了,往后莫要强求……由着去吧……”

    “我知晓,我知晓,”祁匡善哑着声重复,渐渐弓下去的身子让身影又苍老了几分,“我知晓!”

    方清荣眼尾红红的,心中也是不好受,抬眸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祁然,伸了伸手,后者连忙迎了上来握住,哑着声唤了句,“先生……”

    “子珩啊,”才一出声方清荣整个眼睛都红了起来,“是阿汜没这个福分……往后……你莫要记着他了……”

    屋外的风吹了进来,吹得屋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陈平安跑的极快,身影从一道一道光影中飞过,握着祁然给的牌子,用尽了浑身力气停在了季府门口,也顾不上喉腔火燎般的疼痛和难受,强行咽了几口唾沫,随后拼了命的敲门,咚咚咚的敲门声在夜里显得十分清晰,没过多久门里传来了道警惕的询问:“什么人?”

    听见问话陈平安连忙将想好的辞出口,“我是祁少卿府上的下人,有事来寻季侍郎,劳烦通报一声,是十万火急之事……”

    话还未完门内又传来了声音,“我家大人出城办公务去了,如今不在府中。”

    “那他何时回来?”陈平安着急的不行。

    “不知晓,许是明日吧,我家大人不许下人多加过问,你明日再来便是。”

    那下人完便匆匆离开,陈平安又着急的咚咚咚敲门,口中不停呼唤,可只留下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他满面阴翳,气的一脚踹在门上印出深深的一个脚印,发出震天响般的声音,可除了这个动作便再无其他,只是卸了力一般瘫坐在地上,眼睛一红眼泪先流了出来,盯着黑漆漆的夜嘴唇开合,凑近了些才听见他在:“少爷……太傅……太傅……”

    声音飘散在风里,忽近忽远,被梦靥颤住的季思好似若有所感,猛地一下从黑夜里睁开了眼,心跳的极快,仿佛下一秒便要蹦出嗓子眼,他呆愣愣的量着房屋的摆设,不是所熟悉的画面,故而想起这是城外的驿站,随便拿起外袍披在身上,趿拉着鞋子下床,推开窗,扑面而来的闷热感在脸上,让他浮躁的情绪更是难受。

    “咯吱”一声,隔壁的木窗也被人推开,孙兴探了头出来,望着季思的侧脸心翼翼的问:“大人怎的起来了?可是睡不惯这床褥?”

    “并无。”季思抿着唇道。

    孙兴又看了一眼,犹豫着开口,“这次多亏了大人,老赵媳妇儿突然生了,若不是大人替了他的位置,这补偿银下官一人倒还真的派不完。”

    为了彰显承德帝的人善之名,担心有人中饱私囊,这次的银子是让户部亲自送到遇害亲属手中,同孙兴一道的那人临出城时家中人传来消息,是他夫人临盆在即,顿时慌的不行,又一时调配不出人手,季思瞧见了索性接了过来,还美其名曰怕他耽误事,这才出了城。

    耳边是孙兴絮絮叨叨的话,眼前是漆黑的夜,季思依旧是轻轻一个“嗯”,算是给了回答。

    一来二去,孙兴也瞧出他情绪不高,便也便继续缠着话,只道让他早日歇息,明日送完剩下几户人家便能回城了,刚回身进屋准备关窗时,季思却突然开口了,“这天怕是要下雨了吧。”

    闻言,孙兴只好又探出头量着,不明其意的跟着附和,“闷热得紧,许是要下的吧。”

    完便没有其他,直到孙兴合上窗,季思依然倚靠着窗框,一动不动的盯着窗外,心中的不安越发大,只好不停默念着一人的名字,嘴唇翕动吐出声来,“祁然……”

    祁然心头一颤,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应方清荣这句话,只是哑着声道:“先生,再等等,你等等他……”

    方清荣并未询问那个“他”是谁,只是摸了摸祁然的脑袋,干燥泛白的唇扬起一个笑,“等不了了。”

    只一句话已经有丫鬟低声哭泣起来,祁然只是抿着唇不语,不让一点情绪泄露出来,低垂着头神情被藏在暗处。

    “你做的够多了……娶妻也好成家也行,往后……往后多替自己想想……”方清荣语气很轻,不凑近了些甚至听不出他在什么,“我无儿无女的仅有一个学生命还比短死的比我早,你虽我入我门下却也算我半个学生……为官一生两袖清风也无甚东西,便想着悉数留给你和念儿了,算替我,替阿汜,替徐家谢过你,你陪着念儿好生长大……若有机会便寻个由头将他送出临安去,莫要……莫要在再回来了。”

    “先生……”祁然喉咙哽咽着摇头。

    方清荣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拿着吧,拿着吧。”

    祁匡善走过来按着祁然肩膀,声音沙哑的难听,一句话未完便哽住了。

    屋里的烛火跳动着,方清荣咳嗽了两声,眼睛微眯着,看着眼前所有都笼罩一层白蒙蒙的雾,雾里看花,真假虚实让他瞧不真切,他有些呆滞的转了转眼珠,最终落在了某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连神色都红润了几分,嘴唇翕动唤道:“阿筠啊……”

    不过一个名字却让钟曲筠强忍着的泪掉了下来,偏过头将眼泪抹掉,冲人笑了笑,“我在。”

    祁家父子识趣的退后了些,她便走了过来坐在祁然刚刚坐的那个位置,握住那只干枯无力像是树皮的手,死死咬住唇才不至于让哭声泄出,而且温声的着,“你瞧你这都一把年纪了,指甲里怎么还都是土啊,也不怕子珩他们这些辈笑话。”

    “兴许为你翻上院墙摘桃花时蹭到的。”方清荣眼中满是情意,像是要将面前这个女子所有的模样印在心上,一颦一笑都似看不够般。

    “桃花……桃花谢了……”钟曲筠声音带着哭腔,身子都止不住颤抖起来,只得忍住不让泪掉下来,“老爷,咱们明年再摘……”

    方清荣没回答,只是放轻了声音,“阿筠……这些年苦了你了……我若是去了,你便好生过日子……有吟风在定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要多加照顾自己莫要病了累了,我瞧着会心头难受的……”

    他拖着长长的声音,一字一句的着,“除了舍不下你我还舍不下阿汜,我前些日子去瞧过他了,他这一生过于凄苦,自没了双亲孤苦一人,我这番去了便再无人记得他,你逢年过节多燃一柱香,多烧一沓纸;莫要让他在下头受委屈了……”

    到后头方清荣也是红了双眼泪流满面,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神色清明,连话都顺畅了许多。

    钟曲筠眼泪婆娑的点头,“我知晓你疼阿汜,我也疼他,断不会忘了他的。”

    闻言,方清荣长舒一口气,用指腹动作轻柔的将钟曲筠脸上的泪抹去,带着眷念和不舍道:“阿筠,我记得还在江州时你在街上走散了,我着灯笼满街寻你,寻了许久才寻到,你怕黑,只敢牵着我的衣袖跟着我走,我那时便在想:往后我要在街上点满灯笼,然后站在最亮最高的那处,这样你沿着光走便能瞧见我了。”

    “明明是你瞒着众人带我出府还把我弄丢了,担心回去被骂。”钟曲筠含着泪笑道。

    “往后不会了,”方清荣也跟着笑了笑,“下面太黑,我怕你瞧不清路,先下去帮你沿路点满蜡烛,然后站在最亮的那处等你,你到时候沿着光来寻我,走慢些我不着急,就是莫要走岔喽……”

    他着着声音了起来,眼皮好似有千斤重,一闭一合,呼吸微弱,声音轻的像从远方传来,“那时我再去给你摘一枝桃花……”

    声音停了下来,相握的手也落在了床榻上,房中顿时响起了哭声,哭声刺耳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钟曲筠姿势不变整个人像是没了点生机,脸上的血色去的一干二净,瞪大的眼睛空洞无神,只是无声的流着泪,那股悲伤和绝望教旁人瞧见鼻头一酸,嘴唇颤抖着,只是了句,“记得多点些灯,我怕寻不到你……”

    她像是瞧见了记忆中那个掠上墙头,将桃花摘了递到自己眼前的少年,眼睛亮的像是黑夜里的星星,熠熠生辉能与日月争光,他:

    等我以后做了大官儿,我便娶你当媳妇儿可好。

    哭声一阵借着一阵,屋外的风吹落了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灯笼在地面翻滚了几圈落在了水洼中,橘黄色的烛火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

    人走茶凉,人死灯灭。

    方清荣是大晋最为年轻的少年状元,他连中三元,于红马上游过临安每一条街道,他壮志凌云心怀抱负,举手投足间满是少年的意气风发,先帝曾问过同批学子为官后都想如何,旁人口中忧国忧民,为百姓立命,一腔热血等着建功立业,只有方清荣抬了抬下巴,扬起抹笑,带着狂傲和恣意,他:

    “微臣要大晋百年后的史书记着方谨言三个字,要后代文人以臣为典范,要为天下寒门学子闯出一条路来。”

    声声掷地,响彻天地。

    他用一腔壮志凌云,一身豪情万丈,将方清荣三个字立在了大晋无数百姓的心中。

    翌日晌午,季思同孙兴将事处理完便第一时间赶回了城,昨夜猜测的雨没有落下来,天依旧闷热难耐,他们赶路急了便随便寻了个茶楼饮茶,旁人正在聊天,到方清荣方太傅昨夜去了。

    孙兴满脸震惊,却听对面传来瓷杯落地的声音,他抬头望去,见季思脸色白的像鬼一般,浑身颤,双目泛红,随后拼了命般往外冲去,那不管不顾的架势带翻了桌椅招来了不少谩骂。

    他手脚冰凉,好几次都险些从马背上落下来,匆匆赶到太傅府时被那刺眼的白激的双眼更红,翻身下马时还踉跄了几步。

    门口围了不少人季思有些失神的往前走去,可刚在几步便被一人拽到了一处巷子中,他埋在那人怀中喃喃道:“祁然,我老师没了。”

    “我知晓。”祁然的声音十分沙哑,“季思,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我陪着你。”

    季思哭不出来,身子止不住颤抖拽紧祁然衣衫的双手青筋凸起,只是不停的重复道:“老师没了,他都不知道我是李汜,我还没来得及给他,还没来得及啊……”

    是啊,那个授他诗书,教他做人,告诉他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家,我同你师母都是你亲人的人没了。

    去哪儿寻啊?

    去哪儿再寻一个这般疼他的人啊?

    等了许久的雨终于落下,驱散了尘世间的闷热。

    *

    作者有话要:

    剧场:

    读者可爱:【抹眼泪】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帅气的作者:【委屈】我明明很善良了。

    读者可爱:要点脸,你哪儿善良了!!!

    帅气的作者:我明明老早就想给方太傅发盒饭的,一直忍到现在,我还不善良吗!

    读者可爱:……

    ps:唉,方太傅这个盒饭,一直准备了好久,本来从湘州回来就想安排上的,可是后面写着写着,觉得挺喜欢他的,就想着再缓缓吧,于是就等到了现在,写这章的时候其实最为让我感触的是方太傅和钟曲筠的情谊,可能文中只是寥寥几笔,但是我在自己脑中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富家姐,调皮教书先生的儿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多美好啊。

    但是!这不能阻挡我发盒饭,果然我喜欢谁谁就得死翘翘,呜呜呜【顶锅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