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指鹿为马

A+A-

    畄平地处大晋之北的边域境外,临近沧浜荒原,再过去些,还能瞧见起起伏伏连绵不绝的科尔马沁的雪山山脉,故而一年四季气候都要比大晋其他九道要低些,虽是酷暑六月也就晌午之际热些,一昼一夜冷的人颤,听闻若是赶上好时候还能瞧瞧这六月夜里下雪的景象。

    这道的要塞中心也叫畄平,便是季思他们来的这处城镇,这处虽山高皇帝远,消息闭塞的紧,但有心之人想知道消息,自然有千般万般的法子,又不是这点距离能够阻挡的。

    故而他们刚行至城外,远远便瞧见有一群人正立在前方,像是城中士兵衙役扮的模样,再往前些是几个身着官服的官员,官阶不一,绿红绯的官服排了一列,看起来排场颇为壮观。

    而队伍之前,是个蓄着胡须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穿着紫色的官服,头戴官帽,此时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堆满肥肉的脸上多了几分晒伤的红痕,嘴唇干燥起皮,瞧着这副模样不难看出他们已经等了许久。

    哒哒的马蹄声混合着车辙碾过地面碎石的声音渐渐逼近,这群人也从扬起的尘沙后看到了来人,脸色神色扬起笑意,首当其冲的便是那着紫色官服的男人,慌忙迎了上来,许是站的太久麻了双腿,还险些扑倒摔去,还是身旁的人连忙搀扶住他才避免了出糗。

    他站着稳了稳身形,随后拂开扶住自己的手,有些别扭的赶了上来,微微颔首抬手作揖,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活像个慈眉善目的菩萨。

    马车停了下来,季思从车中掀开帘子量着前方这一群来者不善的人,恰逢裴战回首,两人对视一眼,纷纷将目光投到眼前之人,只见这人大方有礼道:“在下乃畄平布政使王阳春。”

    他先开了口,身后的几人也跟着纷纷上前行礼:

    “下官畄平刺史张炏,见过二位大人。”

    “下官……”

    “下官畄平县令……”

    “下官曹平,任管粮郎中一职,见到二位大人。”

    ……

    裴战多年来都在关外,回京后也多是在校场训兵,连对朝堂上的众人都没多大交际,更别京外这些个官员,那更是闻其名却对不上号,这会儿见这畄平布政使模样生的粗鄙,也未有何处出彩,便清楚此人定有几分能耐,不然也坐不上这位置,远不如面上这般平平无常,但是听见曹平的名字时,盯着这人多看了几眼。

    王阳春自报家门,见二人未出声应答,非但不恼依旧笑呵呵的,“这位气宇轩昂威风凛凛,想必是定威将军府的裴将军吧,那这位……”

    一边着一边停了下来,转过身望着双手环抱,倚靠着马车车框的季思,笑意更深,“都户部的季侍郎不仅能力卓绝,样貌更是赛潘安欺卫阶,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到叫我们这种样貌丑陋之人自惭形秽。”

    季思从车上跳了下来,也回了个礼,“王大人这可是过谦了,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畄平在王大人的操持管理下,那是一派欣欣向荣,季思这点聪明又怎好意思在王大人面前称能力卓绝,这听着到像是埋汰我。”

    “哪敢哪敢啊,季侍郎这可是冤枉了,”王阳春抚着胡子笑出声来,“这番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想必辛苦了,我已备好歇息的地方,二位大人若不嫌弃不如移步,稍作休整咱们再言其他,”

    裴战脸色有些紧张,刚要出声拒绝季思却抢先一步截过话头,“那就有劳王布政使了。”

    “不紧,分内之事罢了,请。”王阳春罢转身领着畄平众人率先开路。

    季思则是看了眼裴战,随后躬身钻进初一掀开的车帘中,一进去便瞧见祝郢舟瘫在车中铺好的软榻上,一张脸白的不见血色,伸长脑袋盯着车帘,见车帘被掀开季思坐了进来下意识便要开口,后者将食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将他险些要冲出口的话语压了回去。

    目光扫视着祝郢舟,季思掀开车帘量了眼车外,马车已经缓缓驶入畄平城中,街道两旁的百姓被官差用横在胸前的长/枪隔的严实,那些百姓各个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能让这么多官员亲自相迎的人是何等模样。

    其他人都瞧见马车遮的严严实实,纷纷在在心中猜测定是走在前头那位将军的夫人,想必定是天人之姿,世间难得一见的绝色,尤其看见那挑起帘子的玉手,纤细白嫩,在日光下泛着如玉的光泽,虽未瞧见脸,但仅凭这匆匆一撇,更是证实了心中猜测。

    季思不知晓这些畄平百姓将他当做了裴战的夫人,只是掀帘观望一下周遭可有畄平的人,再三确认无误后才取过案桌上的茶水,用指尖沾湿在桌上写道:此处人多耳杂,莫要出声。

    祝郢舟有些着急,可奈于双手被包裹的严实,又不能出声,无法向季思表达他心中的意思。

    见状,季思明白这人定有要事要同自己,他沉思了会儿写:你可是担心有诈?

    最后一字才刚收笔,祝郢舟连忙点了点头。

    他从畄平到临安这一路,吃了不少亏,每日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时刻都得担心王阳春他们派来取他性命的人,他不知道季思是何算,但却是万分担心。

    王阳春他们心狠手辣穷凶极恶之徒,为官多年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没做过,手段见不得多高明却胜在有用,如今他们处在暗,畄平又在他们管辖之处,季思他们在明,一举一动都早被人传到畄平,若是真斗起来不见得是王阳春一行人的对手。

    祝郢舟虽是迫切的想要报仇,这才主动跳入了这个局,以自己为饵,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让这些狗官死无葬身之地,可若是搭上旁人他却是有些犹豫的,越临近畄平这种感觉越强,甚是担心赔上他人性命,他虽不喜季思,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却有了不少改观,若因为自己害的这人命丧于此,他定是万分懊悔自责的。

    季思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勾唇笑了笑,随手又沾湿了指尖写:我自有定夺,就是可能需要你配合了。

    见字,祝郢舟皱了皱眉有些不大明白,不明白这话是何用意,下一刻便见季思扑了过来,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逼得他不得不张开嘴,紧接着初一从怀中掏出一颗指甲盖大的药丸,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塞进了他的口中。

    局面来的太突然,乃至于季思松开手退开了些距离,祝郢舟捂住嘴巴咳的撕心裂肺,双眼通红无意识的流出眼泪,口涏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湿了衣衫,瞧起来好生狼狈,他抠着喉咙,那种呕吐感牵扯着肠胃挛缩,吐出了些酸水弄得软榻一片狼藉,缓了一会儿才凶狠狠地盯着量着自己的季思 ,怒吼道:“季思,你这个卑鄙人……”

    可话一出口祝郢舟却愣住了,连带着初一和季思都是一副讶异的模样,随后朝着初一挑了挑眉,得到后者一个傲气得意的神色。

    不怪其他,只因从祝郢舟口中吐出来的声音却是实实在在的女子声音,带着点哭腔的声音能激起不少男子的疼惜,可此时却从一个俊朗年轻的少年口中传出,无论怎么看都十足的怪异。

    季思忍着笑意瞧了瞧,很是自然的接下了一句话,“你叫吧,这会儿外面都是人,你若是不介意叫旁人听了去,便大声叫,本官喜欢。”

    “……”

    若是祝郢舟再看不出来季思有意为之,便是真的蠢钝如猪了,张了张嘴,又想到那怪异甜腻的女声闭上了嘴,可此时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只能忍着怒火问:“你要干嘛!”

    “当然是同你做那快活之事了。”季思一边轻浮孟浪的着,一边示意初一拿过一旁准备好的盒子递到祝郢舟面前开。

    当看清那箱子中是何东西,祝郢舟双瞳猛地一下瞪大,难以置信的看着季思,浑身写满了抗拒,咬着后槽牙恶狠狠道:“你做梦,我是不会同意的!”

    季思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冲着人挑了挑眉,端的是一派风流无双,薄唇亲启,吐出一句话,“由不得你不同意。”

    车里的动静不大却也不,王阳春纵马同裴战并肩而行,听着这动静,有些难以置信的频频回头,叫那禁闭的马车中时不时传来女子的吼叫和季思的调笑声,眼中闪过一丝淫邪,下意识舔了舔唇,面上却装出一副无地自容十足的模样,冲着裴战扬起抹尴尬的笑:“季侍郎……果真风流无双,咳咳,不同常人,叫人佩服,佩服。”

    裴战侧眸看了人一眼,实在不知从何开口,他也不知道这马车里明明三个大老爷们儿在做甚?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子?这光天化日的季思这不要脸的到底在干些什么勾当?这实在让他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怎么开口。

    他心中万般苦闷却又与人诉,甚至还想起祁然的叮嘱,一下子悲从中来,觉得愧对师弟嘱托,他实在拿季思没有办法,越想越发觉得此行身负重任前途灰暗,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严观卿,更觉心中烦闷,处处不顺,脑中一团乱麻没有解法。

    最后思来想去甚至还担忧起家中的琐事,忧心裴瑶终身大事,不过短短的一段距离,愣是让他想了无数的事和人,也未搭理王阳春,只是叹了口一路气。

    王阳春不明所以,只在心中觉得临安来的这几人都不大正常,心中冷笑了几声,已经暗暗有了算。

    用于安置二人的府邸是王阳春的私人院,论布局环境自当是同驿馆不能相比,地方不算大却胜在雅静清幽,曲水流觞,回廊亭台,不似北方这种厚重建筑,而是独具江南韵味。

    裴战只让郭盛留了一只队在院中听从吩咐,其余的人也分别安置在城外,众人停在这处府邸前纷纷下马出轿,等了一会儿才见马车车帘被人掀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钻了出来,模样生的十分俊俏,不卑不亢的扫视着众人,用手拨开帘子,冲里面的人笑道:“大人,咱们到了。”

    随着话音落下,季思官服有些皱乱,鬓角落了几根碎发,抱着个身着鹅黄色裙衫的女子走了出来,额头出着细汗,一副费力得模样。

    众人都听闻这季侍郎是个贪图享乐之人,这会儿瞧见方才觉得传闻是真。

    “王布政使,不知这厢房在何处,这一路风尘仆仆实在难受,容我稍作修整一番。”季思抱着人凑近了些问。

    话的模棱两可,落在有心人耳中变成了猴急。

    王阳春个头儿矮上季思大半,正对着他怀中那个女子,可这女子整个人埋在季思怀中,仅能瞧见半截脸,他多看了两眼,抬眸见季思脸色不悦,连忙移开视线笑道:“都以安排妥当,季侍郎和裴将军先休息,晚些替办了接风宴,到时还望二人大人赏脸。”

    “一定一定。”

    几人又寒暄了两句,畄平这群官员便随着王阳春告辞退下了,这时,府中的管家急忙迎了上来跪地磕头颤颤巍巍的开口:“的见过二位大人。”

    这祝郢舟虽看起来瘦弱又同鬼门关走了遭,清瘦了不少,但却实实在在的是个男子,这才抱了一会儿,季思便感觉双臂开始发酸,有些颤,抬了抬下巴,着急的开口:“没听见本大人话吗?本大人累了先带路让我歇息会儿,别跪在这儿挡路,你们畄平的下人都这般没眼力劲儿的吗?”

    他这一发火那管家立马不敢耽搁,连忙唤了丫鬟带路,季思脚步匆匆的往前赶去,又将怀中的姑娘往上抱紧了些,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自当以为他是迫不及待了。

    倒是裴战眯了眯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郭盛自然也瞧了出来,凑近了些道:“那姑娘……”

    话还未完,裴战冷着脸瞪了他一眼,郭盛便立马噤声不语,跟在裴战身后往事先安排好的房间走去。

    季思刚把人放在床上,收回手时捏了他腰间的软肉一下,祝郢舟便疼的忍不住开口,声音依旧如女子般尖锐柔和。

    “你做甚?”祝郢舟恶狠狠的盯着面前这个恶人,脸上涂满了脂粉,再加之他这些日子瘦了不少,虽仍是男子骨架,却不至于显得不伦不类,反而多了几丝女子娇羞。

    然而季思并未搭理他,只是安静听着门外动静,等脚步声走远,他才侧身将门开了一个缝,量着屋外,再三确认无误方才关上门坐在了桌前,自顾自斟茶,刚将茶杯送到嘴前,还未来得及饮下,便听有人破窗而入,吓得他一激灵,险些将茶杯扔了出去。

    “你跑我这处来干嘛?”季思稳住心神饮了口茶没好气的问。

    “来看看你这演的哪一出,”裴战量着床上穿着女子裙衫的祝郢舟,在后者一副生无可恋的眼神中收回视线,坐在了季思对面也问了句,“所以你这演的到底哪一出啊?这样真能瞒过王阳春叫他们认不出祝郢舟?”

    “想什么呢,自然不可能,”季思斟可杯茶递过去,一脸和善,一同看自家傻儿子般的神情盯着裴战,“那王阳春若是只有这般能耐,被一点手段瞒骗人过去,这些年的官不也就白做了吗,那还能在这畄平地界儿为虎作伥暗度陈仓,相反不仅不蠢笨反倒聪明得很,许是才进城便认出了车中的是祝郢舟。”

    这话一出裴战还未有何反应,一旁的祝郢舟率先气愤的开口,“那既是这样,你为何还要将我扮成这模样,季思你莫不是有病?”

    若光是看到身穿裙装的祝郢舟对裴战而言,已是大受震撼,此时听见从他口中吐出来的女声,更是惊的下巴快要掉了,看了看季思,又看了看祝郢舟,指着后者冲前者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一句话同你不清,待我得了空再同你慢慢明,”季思笑道。

    裴战也知晓这事复杂,稍稍一想便明白定是季思让初一用了什么法子,便也没追问而是问起其他,“那你既知晓瞒不过王阳春,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你可有听过指鹿为马的典故?”

    “指鹿为马?”裴战跟着重复了遍。

    季思点了点头,“如今祝郢舟便是这头鹿,我若他是马,那他便是马,我也并未想指给他看,而是指给这整个畄平的人看,让所有人知晓我带了一位爱妾,正万分宠爱着,若是在他管辖之处出了问题,那便是他治理不当给了我大查彻查的理,他王阳春我这爱妾是祝郢舟,他用何证明?难不成当众扒我爱妾的裙子不成?更何况……”

    他到这儿停了下来,挑着眉冲几人勾唇一笑,“这祝郢舟是谁?同他王阳春又是啥关系?如今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看谁先露出狐狸尾巴来。”

    祝郢舟并未有多少学问,自是不大听得懂这指鹿为马的典故,一头雾水的问:“什么鹿什么马?同我有何干系?”

    裴战却是明白了,凝眉道:“那如今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等。”

    “等?”裴战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等什么?”

    “我也不知晓,不过先等着吧。”

    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裴战盯着人量了会儿,得出个结论,“你这一半藏一半的性子,到同阿珩那臭脾气有异曲同工之处。”

    季思听见这名字,连笑意都加深了几分,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要不怎我同他是一对儿呢。”

    裴战:“……”

    “欸,不逗你了,”季思伸个懒腰了个哈欠,“这些日子都没碰到过床,你不累吗,我可是受不了了,我去眯一会儿你待会离去心些,莫要叫人瞧见。”

    罢便要起身去隔壁的厢房歇息,裴战愣了愣抬手将人拦住,“这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睡觉?”

    季思连连着哈欠,是真困得不行,连眼角都挤出了眼泪,他半睁着眼,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有气无力道:“我劝你还是睡一会儿比较好,要不然晚上有你累的。”

    “此话怎讲?”

    “这鸿门宴可是来者不善,不养精蓄锐怕是斗不过,这畄平可不单单只有一个王阳春,可你我进城时可未瞧见军中之人,那晚上的接风宴,你猜他会不会来?”

    话的模棱两可,但裴战却是一下子就明白这话中的“他”指的谁,抿了抿唇,随后问:“若是他不来呢?”

    “那太子也不会这般忌惮他了。”

    言尽至此,裴战也明白过来,同人耳语了几句,随后再次跳出窗外,沿着来路返回,末了还不望将那窗户关上。

    送走一人季思这才回过身望着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的祝郢舟,神情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吩咐道:“初一,你同他睡一块儿,也好有个照应,若有什么事便来隔壁寻我。”

    一一安排好季思才脱掉鞋袜和官袍躺下,望着床顶的罗帷纱幔,他缓缓闭上眼,并未留意到窗外又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一如季思猜测那般,王阳春早早便认出了那祝郢舟,此时满面愁容在房中来来回回转个不停,口中不住的重复着,“可如何是好,这季思摆明了是护着祝郢舟,弄出这么一出,不就是想做给我们看的吗,曹平不是这季思是自己人吗?那这是在做甚?”

    王阳春来来回回的踱步,见坐着的人并未应答,一时火气更胜,快步走了过去忍着怒意道:“你不是曹尚书来信让我们稍安勿躁他自有办法,还这季思是太子殿下的人,曹尚书又是太子殿下的亲舅舅,这定是万无一失的,可如今他这是个什么意思?你倒是话啊!”

    “我哪知晓,”曹平一改在季思和裴战面前低调内敛的模样,此时满面阴翳,双目混浊,面色阴沉,出的话更是不掩恨意,“这季不言本就是多事的主儿,他风头正盛,湘州喀什,每到一处都得出些事儿,曹尚书也许久未传消息,如今临安是个情况我也是两眼一抹黑,半点不清楚。”

    他同曹为远一向是以书信往来,京中发生何等要事,曹为远便派人快马加鞭送至畄平,他收到曹为远寄回来的信,祝郢舟已告到了御前,顿时慌了心神,吓得直接跌坐在地上,却迟迟等不来曹为远的第二封信,反倒等到了京中传来的懿旨,让户部少卿季思同外禁军统领裴战奉命押送粮草一事,故而并不知晓他们这事到底在临安掀起了多大的风浪。

    这时一旁的畄平刺史张炏也是眉头紧锁着开了口,“先不这季不言,光是那裴战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可是带了兵来的,尤其是他手下训出来的裴家军,以一敌十也是不为过的。”

    “你这话是何意思?”王阳春凝眉问,“不是他是来押送军粮的吗,朝中不都他一向看不顺眼季不言吗,更无什么私交,莫不是他也要掺合一脚?”

    “这事先搁置不提,当务之急是晚上的接风宴该如何?”曹平抢过话头。

    此话一出房中便又冷了下来,三人神情各异,却都是忧思万分,许久后方听曹平出声,“这般胡思乱想下去也终究不是个法子。”

    他着勾唇冷笑了几声,“这畄平距离临安可不是一两日能到的事,无论他季思在京中有何等能耐,又如何能够呼风唤雨,可强龙难压地头蛇,只要来了畄平那也只能任我等捏软揉圆,这看到什么听到不也是咱们了算吗,他要演咱们便陪着他演,教他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话音落下,王阳春同张炏对视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中明白了曹平这番用意,相视一笑,颇具狼狈为奸的局面。

    正午时分的光刺眼的紧,透过窗棂了进来,在阳光的映射下,尖锐的细齿好似可以咬破皮肉,瞧的人激起森森凉意。

    地上扔下一块儿皮肉,猩红的肉还泛着血水,刚落地便被恶犬的利齿咬住,锋利的犬齿撕扯着肉块儿,血水顺着狼狗嘴角的鬃毛滑落,滴在地上没一会儿便弄脏了那羊毛制成的松软毯子。

    待凑近了些才瞧清,这恶犬足有半人之高,一身灰黑色的毛发极其水润光滑,往帐篷中一站,足以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它此时正迫不及待吞咽着血肉,嘴中发出撕碎皮肉的咀嚼声和急促的喘息,成年男子手臂大的肉块儿,转眼间便被解决干净,这狼狗意犹未尽的伸出厚厚的舌头,舔舐着利爪和嘴角,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这是从它头顶伸出来一只手,顺着它光滑的毛发来回撸动,这恶犬惬意的眯了眯眼睛,脑袋在人掌心轻蹭着,丝毫看不出先前那凶恶的模样。

    帐篷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走进来一个头戴毡帽,身着北燕官员服饰的男子,头发编成了一个细细长长的辫子,悉数盘在头顶,那身服饰是内褂长袍,外头罩了件褐色的无袖对襟立领,双手和脖颈间戴着镶着玉石的金镯和项链,是标准的北燕扮。

    走进屋里,看见那恶狼满嘴血迹,露出的森森利齿时有些害怕,这人脸色一变,下意识便退后了一步。

    这副模样落在了主位男人的眼中,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情,勾起唇冷笑了两声嘲讽,“瞧你这胆子,我们破军会吃了你不成!”

    不需要仔细听也能听出这人的并不是大晋话,而是最为难懂的北燕话,他约莫四十五六的年岁,蓄着浓密的胡须,双眼阴翳,是久在上位养成的威严和压迫,只需一个眼神投过来,便让人有种被猛兽盯着的恐慌。

    果不其然进来的那个北燕官员了一个寒颤,强忍住本能的害怕,心翼翼的往那狼犬的方向移动了些许,双手交叉搭在肩膀上,俯身行了礼,回,“愿雪山之神佑我王安康!”

    主位上这人便是北燕才继位仅有短短四年的新王安德鲁,北燕上一任王逝世前将自个儿儿子交给了安德鲁,并奉他为安亲上父,意味比他这个父亲还要亲厚的人。

    安德鲁是北燕传奇般的人物,是北燕的战神,北燕百姓提及他是赞誉崇拜,可北燕朝官却是见过他那些雷霆手段,怕的紧,连带着那才继位的新王,起初也是细心教导着,这一晃便是十多年,怎奈何新王羽翼丰满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他死,安德鲁便只能先下手为强除掉那连拿刀都颤抖不止的王。

    踏着落日一身是血的安德鲁拎着北燕王的脑袋从大殿中出来,冷眼扫视了一圈将那沾血的脑袋丢在众人眼前,那模样像极了地狱而来的修罗,让满朝官员午夜梦回时还能被硬生生吓醒。

    那时安德鲁仅了一句话,便拉开了北燕的新局面,“从今往后我便是北燕的王,你们谁敢不服!”

    许是他那是的模样瘆人得紧,竟没一人有异议,拥护他为新王。

    此时盯着这人阴沉的脸,进来汇报的北燕官员不知为何想起当日种种,心底发怵,从脊背涌上了一层寒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让你派人盯着畄平动静,如何了?”安德鲁问。

    “暗哨刚传来的消息,那大晋皇帝派来的京官今早便到了畄平,下榻在王阳春安排的别院中。”

    安德鲁挠了挠趴在脚边狼狗的下巴,眯了眯眼睛道:“那裴战可不好对付,你派人的多注意些,莫要教他发现了,远远瞧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传消息回来。”

    “是,”那人又俯身行了礼,犹豫了会儿又:“王,这大晋人诡计多端,此番合作怕是别有用心,王还是需得心谨慎为好。”

    “我北燕儿郎何时做事这般胆了,”安德鲁凶狠狠地瞥了人一眼,缓缓道:“这天下也安静的太久了,是时候得起起风浪了,大晋西羌都以入了局,我北燕又怎会错过这个热闹。”

    到这儿,他停顿下来,动作轻柔的抚摸这破军的脑袋,目光带着丝暖意,吐出的话却是没有一点温度,冷声而言,“那人虽摆出了副真心同我结盟的模样,实际上也不过想借我的手替他铺路,年岁不大心思却不,大晋有句话的有意思,螳螂扑蝉黄雀在后,他想当那黄雀我便让他只能做那只螳螂!”

    狼狗仰头发出几声嚎叫,利齿中还夹杂些许鲜红的碎肉,衬着安德鲁阴翳的面容,让人身子无意识的颤了颤,惊起了一身的汗。

    畄平的昼夜温差极大,一入了夜便同回转到了初春时节,风在人身上,能让那一身冷汗变成锥心刺骨的冰针,冷的人头皮发麻。

    季思猛地一下从睡梦中惊醒,冷的止不住了个寒颤,屋里没点蜡烛,落日刚尽,天边留有一丝灰白,他眨了眨眼这才适应房中昏暗的景象。

    偏头一看发现支杆不知何时被风吹落到地上,夜风透过窗户呼呼的往房中刮,正对他床榻的方向,窗户被风的来回碰撞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这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后隔壁传来了敲门声,季思脸色一变,急忙从床上跳了起来,拿过床头的官服动作极快的推开窗子跳了出去,他猫着身钻进屋,屋里点着蜡,初一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急忙迎了上来刚要开口话,季思对他摇了摇头。

    “何事?”季思出声问道。

    “侍郎大人,的已备好热水,大人这一路上风尘仆仆,想必是极废心神,不知现在可要沐浴一番?”隔着门板外头传来闷闷的话声。

    “送进来吧,”季思示意初一去开门,自己则是坐在了床边,替祝郢舟捻了捻被角,装出一副餍足的神态,余光则在量着那群人,待人陆陆续续退下,他方才沉下脸朝初一凝声吩咐道:“一会儿的接风宴你不必同我前去,留在这儿照看祝郢舟。”

    “大人先前不还这是鸿门宴吗!”初一一脸焦急半点不放心的,“而且这地儿我也不熟,大人就我一人做甚?若是那王阳春真有心来寻祝公子麻烦,我俩便是那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谁只有你一人了?自是有人陪你的,况且……”季思笑着趣,“裴将军可比你有用多了。”

    一句话让初一找不到反驳的点儿,只能勉强应下。

    王阳春替他们办的这场接风宴给足了面子,畄平大半的官员悉数到场,包了个当地名气最大的酒楼,处处彰显着他们的诚意,季思有心晾着他们,故而姗姗来迟,在院中隔得远远的都能听见前面传来呢丝竹奏乐声,季思也不着急,颇有些闲庭信步的雅兴,不急不慢的出现在大厅入口,一身深色的锦袍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众人都对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户部侍郎十分好奇,纷纷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见那身锦袍衬的他面如冠玉,英俊不凡,眉眼间带着点冷峻,丝毫没有传闻中那般奸邪阴翳的模样,不由得有些讶异。

    “季侍郎,可算是来了,”这时王阳春突然出了声,急急忙忙从桌位起身,脚步匆匆的朝着季思奔来,“这诸位同僚听闻季侍郎和裴将军来了,纷纷都要来瞻仰瞻仰,待会儿可要赏面多吃几杯酒。”

    季思跟在人身后厅里走去,也勾着唇应和,“那也是王大人有心了,这处处都点妥当,难怪畄平能在王大人的治理下井井有条民风淳朴,想必王大人费了不少心神,实乃为官之典范,一会儿定要好好敬你两杯。”

    “季侍郎过誉了,我可不敢当,”王阳春大笑出声,“不过是份内之事吧,还有许多治理不当的地方,也还是有些别有用心之人,就是见不得畄平安宁,季侍郎难得来一次畄平,若有何等见解,也可指教一二?”

    “一定一定。”季思呵呵一笑。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装的一派和气,面上的笑意就未消过,这般入了座,王阳春入主位,季思则坐在他的右手边,抬眸便可瞧见对面的裴战,只看了一眼便又移开视线,低头饮酒。

    王阳春坐在主位朝着众人举了举杯,脸上肥肉横飞,笑的眼睛迷成了一条细线,朗声而言,“这第一杯酒自当敬季侍郎和裴将军,此次押送粮草,畄平上下自当竭力配合,让季侍郎和裴将军可早日回京复命。”

    季思手中捏着酒杯把玩,扬起抹淡淡地笑,冲着主位的方向抬了抬眉,语焉不详地:“我怎听着王大人这番话,像是希望我和裴将军早些回京啊?这才至畄平便催着我们回去,不大好吧,可别是藏了什么宝贝怕被我惦记上?”

    话音未落,王阳春的笑意僵在脸上,片刻后便着急的要开口辩解,却不料季思先他一步出声,咧开嘴乐了乐,“我笑的,王大人莫要放在心上,这酒我先干了,诸位随意啊。”

    罢,仰头将酒饮酒,冲众人晃了晃倒扣着杯子。

    “季侍郎好酒量,今夜定要不醉不归!”

    一时之间,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众人都是为官多年,场面话的滴水不漏,除了季思刚刚那番故意为之,之后的还有颇有些宾主尽欢的意思,这宴已过半,季思酒喝的上头,可盼了许久的好戏却是久久未敲锣上场。

    他揉着有些一阵阵跳疼的脑袋,余光瞥见对面的裴战,却见人并没有一点醉意,双眼依旧一片清明,再给他一把红缨枪,许是还能耍上一套,舞的猎猎生风,不得不感叹这军营出身之人,确是酒缸中泡出来的。

    这胡思乱想间,突然听见个熟悉的名字,不得不竖起了耳朵,凝神听着。

    “郭将军实在过分了些,季侍郎和裴将军奉旨前来押送粮草,那是代表的皇上,更别这次还是为了他们平北大营,这接风宴他不出现便算了,竟是连句话都没传来,未免也太不把皇上放在眼中了吧!”

    话这人是畄平的县令,整场宴下来便是一副狗腿的模样,上不得台面却又能让人逗乐的存在,既要讨好季思,又要讨好裴战,忙的不着地,此时烈酒入肚已经醉的糊涂,话间着酒嗝,估摸着都不知道自己了什么。

    季思掀起眼帘看了他两眼,嘴角挂着抹浅笑,他许是觉得自己所言无误,更是飘飘然起来,三言两语便又将郭敬义的种种行为悉数出来,“平北大营一向不同我们往来,粮草失火时也未听有人瞧见了北燕踪迹,那些个北燕蛮子若是真有那般能耐,能神通无行,也不至于教郭敬义那厮逞威风,依我看,这火八成是……”

    “田县令,”王阳春凝眉道,“你喝醉了,还是莫要趁口舌之快的好,省得让人听了去,惹得郭将军不悦。”

    字里行间完全不提田县令逾越的举动,两人自是瞧出来这郭敬义在畄平这块儿地界有多不受待见了。

    突然间一把匕首自屋外飞了进来,直直插在田葑面前的桌上,吓得他双瞳放大,整个人双腿一软从椅子上滑落跌坐在地上。

    这局面过于突然,王阳春脸色一变猛地一下起身厉声喊道:“来人,来人,快快护住裴将军和季侍郎!”

    随后长袖一拂,冲着厅外厉声吼道:“什么人!”

    大厅外是处空荡荡的庭院,仅有几盏昏暗的光照亮了一块地方。

    季思单手撑着下巴,同对面的裴战对视一眼,紧接着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厅外传了进来,甚至带起了些许回音,“王大人管不好手下的人,我不介意替你管教一二,这种爱在背后嚼舌根的人,拔了他舌头便是。”

    话音落下一道人影缓缓踩着昏暗光走来,面容端正,嘴两侧蓄着胡子,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年在军营的缘故,面容比大多数人都显得老些,但身板挺的格外直,穿着军营中的衣袍却未着甲胄,脚上踏着双布鞋,少了几分肃杀之气,而多了些随性,生就一副不怒而威的模样。

    他站在大厅中央,冷冷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先前气势汹汹如今像只鹌鹑的田县令身上,让后者不由得颤了颤身子,流了一头的冷汗。

    季思量着这意料之中的不速之客,恰巧这人回过头来,两人目光相对,后者率先开了口,“季思?听闻你是太子养的狗?不知你可会叫唤两声?”

    话音落下,厅中众人脸色骤变,落针可闻,有的甚至倒吸了口气,纷纷望着季思的方向想瞧瞧他会有何反应。

    后者也未动怒,依旧挂着抹浅浅的笑,只是撑着脑袋眯了眯眼睛,语气淡淡地问:“郭将军……”

    他语速极慢,一句话需要缓上一会儿才能继续下去,“听闻你拥护瑞王,是为了学那曹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不知可否属实?”

    两人你来我往间端的是一个腥风血雨,在座众人更是神情复杂,这两句话一个比一个大,目光在二人间来回张望,被这焦灼的局势感染,拾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季思这句话在了郭敬义的逆鳞上,他冷笑了两声,眼中没有一丝温度,手腕一抬一把匕首从手中飞出,直直朝着季思面门逼去。

    那匕首眨眼间便到了季思眼前,分寸的距离便要刺入他的眉心。

    “啊!”

    突然间不知是谁捂着嘴惊叫出声,将今夜这场戏拉入了高潮!

    *

    作者有话要:

    剧场:

    路人:这马车里的一定是将军夫人

    裴战:胡!

    祁然:呵呵

    路人:将军和夫人真恩爱,出门都不忘一起。

    裴战:我不是,我没有,我和他不熟!

    祁然:呵呵

    季思:【委屈脸】二少爷,都是他逼我的,嘤嘤嘤

    裴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