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中刃(四) 我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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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沉笙见汪峦这般反应,灰色的残目越发晦暗不明,或怒或恨百种心思翻涌不定,但他终究还是重重地按在心头,将汪峦的衣领拉好,重新坐到了一旁。

    “把相片拿进来。”

    丰山听到里头的动静,立刻推门走了进去,双手捧着照片来到祁沉笙跟前。

    汪峦的目光自然也落到了那照片上,只见它拍的应是室内的一面墙壁,上面还贴着紫罗兰壁纸,而就在那花丛之中,一枚深色的,应当是沾了鲜血的印记,赫然出现。

    它约是只有半寸大,周遭并无什么花纹,却不知是用何种字体,繁繁复复地交织在一起,成了个“汪”字。

    这印记汪峦极为熟悉,并非出自什么印章,乃是从当年汪明生的金指上拓下来的,而那枚金指……

    汪峦越想心思越乱,而一旁的祁沉笙,看着他的神色,表情也沉了下来。他用两根手指将照片夹到汪峦的面前,轻轻地挑动着。

    “怎么,九哥还对他念念不忘吗?”

    汪峦听出了祁沉笙言语中的寒意,垂眸摇摇头:“没有。”

    祁沉笙没有再话,但汪峦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片刻后祁沉笙突然站了起来,大步向门外走去。

    汪峦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手,险些被牵连地歪下床去,幸而祁沉笙及时止住了步子。

    “九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祁沉笙回首看着汪峦的手,阴郁的面容暗含怒意,声音更是彻底冷了下来。

    “带我一起去。”汪峦艰难地撑住身子,抬起头来仰望着祁沉笙,低低地道。

    祁沉笙怒意更甚,他甩开汪峦的手,俯身紧紧地扣着他的下巴:“带你一起去?到现在,你还想再见他吗?”

    这一次,汪峦没有逃避或是沉默,他摇摇头微乱的发丝便散落到了祁沉笙的手边。

    柔软,微凉,像极了此刻汪峦脆弱而从顺的模样。

    “我不想再见他,也不会再见他,”汪峦轻咳了两声,失了血色的唇微微翕动,出的却是与他外表截然相反的话语:“汪明生……已经死了。”

    “我杀的。”

    汪峦的语气淡漠而又决绝,仿佛那只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完后他便继续无声地望向祁沉笙,好像这样,就能将所有的痛苦残忍都隐藏干净。

    祁沉笙确实不曾想到,他会出这样的话。

    转眼间汪峦再无力支撑身子,从床上歪倒而下,祁沉笙下意识地便接住了他,将人揽入怀中。

    汪峦枕在祁沉笙的肩上,忍着胸口的闷痛又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道:“当时那枚金指……应当是和他一起入土了……”

    “住口。”祁沉笙重新将汪峦抱到床上,取过床头的杯子,一点点地喂他喝水。

    汪峦润了润嗓子后,接着刚刚的话尾道:“故而这次必不可能是他,或许是旁的什么人想要引你--”

    “住口!”可他还未完,祁沉笙就再次断了他,两人无言地对视起来。

    汪峦叹了口气,慢慢地主动靠近祁沉笙,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上,让发间淡淡地檀香,安抚下祁沉笙的思绪。

    他感觉到祁沉笙的手臂终于不再那么用力,只是松松地环着他的身体,汪峦也抬手轻拍几下祁沉笙的后背。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沉笙,带我去看看吧……好吗?”

    近些年来,云川虽不曾被划出租界,但因着临近金月湾,水运极便利,渐渐地也吸引了不少洋人来。

    如此不过三五年,东南近金月湾码头的七八条街巷,便成了洋人们的聚居处,其中又以法、德人居多,因最初多用青灰色的砖石,沿街搭建洋楼商铺,故而此处又被云川人成为青洋坊。

    连日来的梅雨难得有了停歇,张丰梁点了一只烟卷,看着眼前血淋淋的景象,压下的反胃的感觉。

    今天一早,警察署便接到报案,青洋坊维莱特诊所出了事,还闹出了人命来,让赶紧去瞧瞧。

    署长一听是洋人出了事,几乎要急掉了胡子,忙令张丰梁停掉了手头上的案子,直往那边去了。

    张丰梁见惯了署长这般跪舔洋人的样子,心中虽然忿忿,但听是牵扯人命之事,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带上手底下三四个人就来了。

    尽管入行已经有三十个年数了,张丰梁自认也是见过场面的人。但当他迎着早九点钟的太阳,实实在在地,站到了维莱特诊所的二楼上,看到那满屋的猩红与散落在血肉泥淖中的人骨时,张丰梁还是震惊了。

    身后的警员见状,都忍不住捂嘴奔逃呕吐,只有最后头的一个毛头子,还强忍着恶心,跟在张丰梁身边,但也连看都不敢往屋里看一眼。

    “别勉强了,”张丰梁看着这个自己这个刚刚年过二十,被家里托着关系送进来跟自己混的侄儿张茆,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出去透透气吧。”

    “跟他们一起去问问这里的护士,应该也能有什么线索。”

    可张茆却梗着脖子摇摇头,使劲道:“叔,我留下跟您学东西。”

    张丰梁闻言,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惋惜地叹了口气,没再劝什么,只是默许张茆跟着自己走进了屋子,一处处地仔细查看起来。

    眼前这间不大的房间中,到处都是血迹,甚至还混杂着肉靡。而其中最为瞩目的,便是那堆散在血泊中的人骨。

    这位德国医生的头上,只剩了半张脸皮,勉强能辨认出面容。

    他刚要俯身去看,却不想楼下突然传来阵阵动静,张丰梁回头往楼梯的方向看去,正巧一个警员赶了过来:“张头儿,祁家二少爷的车来了。”

    “祁家二少爷?”张茆惨白的脸上,露出点疑惑:“是那个……开大纺织厂的祁家二少爷?他来做什么?”

    张丰梁却并没有惊讶或是其他反应,只是将烟头掐了,对张茆摆摆手:“别多问,咱们下去接人。”

    张茆虽然还有疑惑,但到底还是听叔叔的话,跟着张丰梁一起离开了这血色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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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随着轿车的缓缓靠停,祁沉笙毫无感情地开口道。

    汪峦靠在车里,隔着透明的玻璃向外望去,路边高大的梧桐树遮挡着阳光,交错的枝干后,便是那座两层高的诊所楼,楼前还挂着写有“维莱特”之名的铜牌。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他们是否该来。就在刚刚祁沉笙与他下楼后,却发现来送相片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与警察署通电话确认时,得到的消息却是,维莱特诊所确有命案,但相片却不是警察署送的--

    有人故意引他们前来,很有可能做了局。

    汪峦思绪稍顿,却见身边的祁沉笙,已经先一步推开了车门,只留给他面前空空的座位。

    他忍不住咳嗽几声,刚要自己下车时,却忽得又见自己这侧的车门被人开了,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了正是祁沉笙阴骛的面容。

    “下车。”祁沉笙极为简短地出两个字,目光刻意从汪峦的身上移开。

    汪峦愣了一下,他能感受得到,祁沉笙还在因为刚刚的事而生气,但却不想他因此而莽撞,于是开口劝道:“那照片的事,尚还有些蹊跷--”

    可他这话刚出口,便觉眼前一晃,竟是又被祁沉笙从车中抱了出来。

    “沉笙!”

    祁沉笙不管不顾地抱着汪峦,眼看着已经走到了诊所前,听到汪峦的呼声后,才略停了停脚步。

    他低下头来,梧桐树枝的影恰遮住半张面孔,只剩下凉薄的轻笑:“九哥觉得,我还会怕这些吗?”

    汪峦的目光紧紧望着祁沉笙的双眼,转而重新垂下眼眸。

    是,现在的祁沉笙已经再不会像三年前那样,轻易地被人蒙骗伤害了。

    祁沉笙见汪峦重新沉默的样子,嘴唇动动像是要再些什么,但终是抱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另一边,张丰梁还有其他巡警,也正从四处赶过来,刚一出门就碰到了抱着汪峦的祁沉笙。

    张茆虽然是云川人,近几年来也确实处处听闻了祁家二少爷的大名,如今能见到真人,不好奇是假的。

    可当他匆忙跑下楼来,往那楼前的道上一望时,霎时间却觉得自己的目光,全然被另一个人吸引了。

    那个人应是生了重病,面容清瘦得都快脱了像,可即便如此露在外边的半张面容,却依旧美得令人惊心。这样阳春的天气里,他身上茶色的长衫之外,还披着件颇为宽大的黑风衣,就这样被包裹着靠在一个人的怀中。

    “张茆,张茆!”

    直到听见叔叔的声音,张茆才乍然回神,他慌乱地想要将视线移开,却不想正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张茆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冷汗无声地流了下来,看似浑浊的灰目震慑着他的心神,哪怕只有片刻。

    “祁二少,”张丰梁察觉到气氛不对,立刻发现了是怎么回事,又暗瞪了瞪自家侄子,上前将张茆挡在身后,状似热络又客气地与祁沉笙招呼道:“您怎么过来了,这案子可是又与那东西有关?”

    道后面,他已压低了声音,祁沉笙却像是没听到般,只是将那风衣领子一拉,彻底遮住了汪峦的脸。而后才淡淡地“嗯”了一声,什么都没再,直向诊所的楼中走去。

    汪峦并不疑惑祁沉笙的举动,早在下车后,张茆等人量他时,他也在同样观察着他们。在弄清楚汪明生的印记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以及那张照片究竟是谁送来的之前,任何人都是值得怀疑的。

    但显然,目前从这些人中,他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