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简直是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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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的实际情况比贺见真想象得轻微。

    网络上的视频看起来吓人,乌拉拉的人群和整齐的口号,但等贺见真到了基地产业园门口看到的是一群围坐在草坪上嗑瓜子聊天的工人。没有横幅、没有冲突、没有口号,人数甚至都没有网上宣传的那么多——也可能一部分工人在中途离开了——贺见真目测最多一百号人,只有领头的两名男性工人站在队伍前面偶尔冲着空荡荡的园区咆哮两句,并向路人发宣传单。

    贺见真让司机提前一个路口停车,自己走过去接了一张传单。工人也不知道他是母公司的总经理,只以为是普通的行政人员。贺见真瞥到他胸口的工牌,名字、工号、供职部门一清二楚,就差没有把身份证直接往胸口放了。

    什么品种的傻缺会挂着工牌大咧咧地出来闹罢工?黄锐简直不把他们当人忽悠。

    贺见真面上不动声色,路过保安亭进去问情况。今晚值班的是物业的经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还只让下头的保安值守,经理必然亲自上阵。他是个脑袋活泛的,上午就接了消息母公司的总经理要来,一看贺见真脱口就称贺总。

    “还是您的法子有用,发了水、瓜子还有些零食,把风扇调来了,他们就消停多了,该坐下来聊天的聊天,吃东西的吃东西。”经理赔笑着解释:“其实大部分都是些凑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要么就是贪便宜的,真的豁出去性命都不要了,哪儿是这种情绪?”

    贺见真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但他们也没有走的意思?”

    “走了一些了。这不是还没到八点半嘛。”

    “一定要到八点半?”

    “我们基地晚上要是安排了加班,晚班都是到八点半放工,到那时候卡加班才算有效。提前走不就不划算了嘛?一会儿到了八点半您再看看,一准儿全都散了。这些人精明得很呢,一点亏都不吃的。”

    贺见真隔着保安亭的玻璃看看外头草坪上悠闲谈笑的工人,表情松缓些。

    进了制造基地,祝力在工会办公室等着,一同的还有制造基地的工会主席。

    “你们黄总呢?”贺见真把公文包往桌上“啪”地一拍。

    工会主席还算客气:“黄总今晚有重要接待,实在是过不来。他特意交代了,让我和您谈。工人们的情况我比较熟悉,您有什么指示跟我就是了。”

    贺见真破口大骂:“你还熟悉工人的情况?你他妈这个工会主席怎么当的,嗯?外头一百多号工人就坐在门口,坐了他妈的一天,水和吃的还是我叫人去买的,你想办法了吗?你他妈就会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

    一连串“他妈的”把工会主席喝得眉毛直跳,脸色一白。她听黄锐,这位新上任的贺总经理原来只是个行政中心的中层,对子公司的情况根本不熟,好糊弄得很。为保万一,她还旁敲侧击地问祝力,祝力也告诉她,贺见真不是个脾气霸道的人,是愿意讲道理的。所以她今晚虽然留下来等人,其实没把贺见真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个好欺负的。

    怎么和好的不一样呢?不是性子和软吗?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到底是母公司的总经理,她还是有畏惧心理,又拿捏不住这位主子的喜恶,急忙朝坐在旁边的祝力递眼神,寻求帮助。

    祝力理都没理她,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我就了吧?这些子公司的干部,管理思路极其混乱、危机意识淡薄,堂堂工会主席放着工人不管,就是管理失职!管理失职!”

    工会主席瞠目结舌,两只眼睛恨不得送一对“贱”字给祝力。

    “杨主席,”祝力不怕她:“你还没听明白嘛?贺总是在问你解决方法啊。事情现在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领导只关心解决方案,你的解决方案呢?难道还要领导来给你想吗?”

    工会主席也识时务,恭恭敬敬地再开口:“贺总,的确是我工作失职,我应该检讨受罚,我一定想办法稳定工人情绪,确保解散罢工。”

    贺见真喝道:“你确保?你拿什么确保?你他妈一天都没放出来一个屁,突然就确保了?”

    “工人们又不是真的要……”工会主席被逼急,脱口就出。

    贺见真眯了眯眼睛,眼神沉重地压迫过去。

    工会主席冷汗直下,心跳快得头晕。

    “你想好了再。”贺见真很冷静:“到底罢工是怎么回事?工人们的诉求是什么?”

    这会儿的工会主席已经心惊胆战了:“……是工人们要求八时工作制……”

    “那工会有正视他们的诉求,帮助工人和公司管理层谈吗?”

    “目前还没有安排,但是我今天白天一直都和工人们在一起,详细地和工人们聊过的,也跟他们保证过工会一定会帮助他们。他们是有意愿和公司坐下来谈的。”

    贺见真刚刚火气还没那么大,看到这位工会主席不免更来气。他本来只是想试探两句,没想到这个杨主席道行浅,扛不住压力漏了马脚。她一直都知道工人是被煽动的,而且她就是那个被黄锐派出去入工人内部的管理干部。

    贺见真恼火的是,一个工会主席,本来应该坚定地维护工人利益,反而助纣为虐。工会在企业里面的权力通常不大,工会主席没实权,翻上天去算个中层,就这么一个只负责搞搞联谊发发电影票的,竟然也成为腐败集团的一份子,出了事就会向上负责,对下毫无感情。

    至少祝力有一点的是对的,子公司这帮管理干部,简直是一塌糊涂!

    贺见真已经可以预见,只要黄锐一发话,这位杨主席会干净利落地卖掉下面的人,把领头组织罢工的工人扔给警察,就像唐礼涛的那样:“你既然和工人们聊过,我想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趁机捣乱的分子?故意破坏公司正常的生产秩序?”

    工会主席谨慎地试探:“您的意思是……”

    贺见真骂也骂完了,威风也耍过了,适时作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我们当然是要帮助工人的,但是如果有人趁机捣乱,故意损害公司的名声和利益,这也是不允许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杨主席?”

    “您是算怎么处理呢?”

    “如果有,立刻报警。”

    “会不会……阵仗太大了?”

    “不抓一两个,就由得他们闹?黄锐就是太护短,把人都当金疙瘩。明天我肯定要骂他,他对下面的人好,人家还不领情呢!”

    祝力立刻默契地搭腔:“杨主席,你要懂得大局,公司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工会主席更紧张了,她怕的就是贺见真报警。

    一旦报警,把罢工镇压下去,那黄锐手里就没有牌可以和贺见真谈了。

    之所以会出鼓吹罢工的主意,就是黄锐听出这位从前的行政总监性格软弱,又是从基层上来的,对工人们很关心。但贺见真到底已经是母公司的总经理,代表的是整个集团,他再关心员工,心里最紧要的必然是整个集团的名誉和利益。在公司利益和几个普通工人之间,孰重孰轻他很清楚。黄锐不能还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行政总监来分析。

    工会主席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报警肯定是不能报的,至少也不是现在报。但不报警她脑袋上就是一顶“不顾大局”的帽子。

    “您放心,报警我们一定会的,只是现在报警可能不是好时候,”她决定先拖着时间:“最好是有破坏分子恶意煽动工人的证据,警察才好抓人。要不等会儿我再找和工人们谈谈,了解清楚情况,然后等黄总回来,向他报备一下,我们再报警?”

    贺见真总算稍微满意:“要你们黄总动作快点儿,明天我不要看到这些人在这儿。”

    他们谈完从产业园出来的时候,果然产业园门口已经是空荡荡的,没有一地矿泉水瓶和瓜子皮作证,根本看不出有人群聚集过。

    工会主席将两位神仙送上车,车子开出一公里了,祝力才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录音笔。贺见真与他相视一笑,多年合作的搭档果然默契。

    “辛苦您了。”贺见真感慨,还是老上司靠谱。

    祝力露出欣慰的眼神:“一会儿我找个广告公司稍微剪辑一下,再拿给工人们听听。你就操心黄锐就好啦。”

    刚才的谈话完整地被录音笔录了下来。他们要的其实就是工会主席最后的那几句,只要亲耳听到她承认,黄锐和她有过河拆桥的算,工人就会明白到底是谁坑了他们,也不会再继续闹罢工。

    至于报警,贺见真知道工会主席是不会报的。他本来也不是想要让她报警,不过是为了诱她出后面那几句话,再录下作证。这样一来,罢工自然而然就会解散,既不需要报警动用公安力量,黄锐又失去了和贺见真谈判的筹码。明天两人再见面,贺见真就能掌握住主动权。

    所以,解决了罢工,贺见真其实已经成功了一半。

    在车上,祝力明显感觉到贺见真眉心有所松动,连表情都自然了不少:“我还担心你拿不住她,这不是挺好的嘛。啧啧,总经理已经学会怎么骂人啦。”他的是刚刚在办公室里贺见真骂工会主席。

    贺见真也调侃:“您就笑话我吧。我也是班门弄斧,都是您以前老这么训我的。”

    “我是夸你。”祝力很欣慰:“行政体系就靠你出头啦,我祝力手底下出来的人,也走到了总经理的位置,我高兴呐!”

    两人有着多年的情谊。贺见真进公司的时候就是祝力亲手带着的,这位上司工作作风严谨细致,贺见真在行政系统积累的专业知识、工作习惯、接人待物的方法……很大程度上都是从祝力那里来的。私底下,祝力一直是个低调内敛的性格,行政比不得研发和市场这些风光衙门,只有低调才能使整个行政体系立得稳。贺见真耳濡目染,今后他在职场上形成外柔内刚的性格也和祝力有很大关系。

    毫不夸张地,在职场上,祝力对他的教导栽培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贺见真今天在职场上百分之七十的收获来自于祝力。没有这位老上司,就没有今天的贺见真。

    如今学生走到了老师的前头。贺见真心怀感恩,也不免鼻酸:“我哪有什么出息,还要靠您支持呢。”

    “不丧气的话,”祝力拍拍他的肩膀:“你没问题的,我相信你。”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去见制造基地的第一负责人、天青集团总经理助理黄锐。

    这是贺见真第一见这位梁董事长的“亲儿子”。黄锐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身量高大匀称,面容英俊,留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天王巨星刘德华的中分头,再把西装外套往肩上一搭,确实有香港歌星鼎盛时期的那股味道。他还能写书法,办公室的桌上散着好几张誊抄的唐诗,又会画一点国画,自己画一幅荔枝公鸡图挂在墙上,写“大吉大利”四个字,像模像样。

    见了贺见真,他热情地握手:“贺总,真是不好意思,昨晚被拉去喝酒了,没接上你。”

    站在他旁边的工会主席也笑,就是笑得比较勉强。她还没搞清楚为什么罢工已经散了,就在贺见真祝力进办公室门前,她还在被黄锐劈头盖脸地骂,骂到整条走廊上都听得到。

    贺见真装模作样地夸奖:“黄锐,你的人厉害啊,昨晚门口还一地瓜子皮呢,今早就干净了。”

    他有意把自己摘出去,让黄锐猜疑是工会主席违背了他的命令,私自解决了罢工问题。录音笔已经被祝力销毁了,工人也不可能真的闹到黄锐面前指责他想过河拆桥。黄锐抓不到证据证明是贺见真下的手,这个锅就一定是工会主席来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