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竹篮打水
“不过我想,他们现在正在忙着整治裴家,还?没工夫修理?我这个不起眼的虾米。”
岑杙似笑非笑地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眼底攒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灼灼烈光,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延伸向酒杯之外的?漫漫长夜。她知道,自己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由于停职无事可做,岑杙便到顾青医馆里帮忙。因?为医术好,人又和善,顾青现在已经是京城远近闻名的?女大夫。上至王勋贵戚的?夫人姐,下至贩夫走卒的?贫寒妻女,都爱找她看病。但也不乏一些好色之徒,只因觊觎顾青的?美貌,便故意前来装病滋事。岑杙撞见几回,为此专门给医馆招了两名护卫,以防有人寻衅生乱。
此外,医馆里还?收了五个学徒,两男三女,姜园就是其中之一,自从一年前岑杙给姜师爷夫妇写信叫了她来,这个和哥哥一样长了一对醒目兔牙的?丫头便成了顾青最得力的?助手,有时候忙起来连岑杙都得听她指挥。顾青开着医馆一边治病救人,一边教教徒弟,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只有岑杙,不知道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在外人眼里,她是朝廷中最受瞩目的青年才俊,一年之内连升四级,不管放在哪个年代,都是屈指可数的惊人跳跃。但她心里仍是空荡荡的,好像什么也没留下来,好像什么也都没抓住。
这一年她二十六岁,任户部右侍郎,官职正三品。整个户部只有尚书王中绪和左侍郎崔末贤官位在她之上。
对比一年前她刚进京时,是二十五岁,任户部郎官,官职正五品,还?是户部一个可有可无的?年轻后生。应该能够知足了。
一年之内,她似乎做了很?多?事,税收、土地、户口、财政,但凡能涉猎的领域她都涉猎了,她的官服从青袍子变成了红袍子,补子图案从白鹇变成孔雀,她花了许多心思?来促成这些转变,但她清楚地知道目前这些离她想要的?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岑杙在药柜前?帮忙捣了会儿药,很?快便对这种重复工作感?到无聊,眼皮撑不住昏昏欲睡。药没捣完就着哈欠去了后堂。顾青中途去看过一次,那时她大概在做一个不太好的?梦,眼珠不停地滚来滚去,直到从眼角渗出两条晶莹的?泪珠。
顾青心被揪了一下,轻拍被子试着让她放松下来,却又困顿于对梦魇的?无可奈何。此刻才想如果她能够发声就好了,或许在梦里可以安慰她。
“岑杙,我该怎样做才能帮到你?”
顾青心事重重地回到前厅,姜园一脸无奈地朝她摊手?,“青姐姐,那人又来了。”
她扭头往门口一望,一个二十多?岁浓眉大眼的公子正坐在条凳排头,笑嘻嘻地等候就诊,一只脚尖很?有闲情逸致地翘起又落下,有节奏地着节拍。她顿感?心力交瘁。
和一般故意装病实际没病的?人不同,这个人虽然也常故意装病,但身上的?伤每次都是实实的?。顾青已经记不得这月是第几次见到他。每次见面都能在他身上找出新伤旧伤一大堆,上次他的?胳膊脱臼了,上上次是脚崴了,还?有一次是手被热水烫到,每次受伤的?地方都不同,但无一例外伤好后还会再受伤。他自称是在军中服役,每日摸爬滚跌损伤必不可少的?,但据顾青所知,一般军士少有像他这样清闲的。从他的?衣着气度来看,估摸着是哪家的?富贵少爷,闲极无聊才日日往医馆跑。然对方毕竟真伤,她的慈悲心和行医原则不允许自己漠视病人,直接将他撵出去。
“伤在哪里?”顾青板着脸给出一个不言自明的表情。
那青年立即心领神会,捂住心口,摆出一副痛不欲生状,“这儿痛!痛得要死了!”
在顾青脸现薄怒前?,他又连忙笑道:“开个玩笑,顾大夫,莫要生气呀。呐,这回儿是胳膊肘破了。”着撸开袖子,展示手腕到手肘那一大片淤青。肘部还磨破了一点皮,不过伤口已经结疤了。
顾青面无表情地在诊桌前?坐下来,在白纸上写道:“怎么伤的?”
“嘿嘿,我用手……哦不,”那人强行把了一半的?话给扭了过来,“是我经过门的时候,我家丫鬟不心猛一关门,我使出胳膊一档,只听砰的一声,我感?到眼前一黑,接着臂一阵剧痛,于是就这样了。”
“你家丫鬟是大力士吧,关个门能把你成这样?”连园都看不过眼了,托着药盘经过,出言讥讽了一下。
他一点不以为忤,“是啊,我家丫鬟力气可大了,一个能我三个。”
顾青没有表情地在他手?臂的?几处穴位上揉了几下,便行施针。那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行针的?模样,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看我的?掌心?”顾青斜眼睨去,他往上空虚抓了一把,翻开掌心,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朵粉红色的月季花出来,“喏,给你的?,好不好看?”顾青没有接,视若无睹地开了张方子给他。那人看到方子底下写了一行字,“下次不要再来了。”不禁大为失望,“为什么呀?”
顾青本不想理会,但恐他不死心,又提笔写道:“你如果经常装病的?话,会妨碍我诊治其他病人,带给我很?大的困扰,我请你不要这样了。还?有,我已经成亲了,请你不要再用轻浮的举动跟我开玩笑。”
写完把纸丢给他,晃了下铃铛,提示接诊下一个病人。那人一看她冷面如霜的?样子,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医馆。
回程的?马车上,岑杙听园提起了这个总来装病的?“怪人”,一时好奇就多问了几句,根据她提供的?一系列线索,吴姓,二十来岁,富家公子,顶尖的?模样气度,岑杙暗地里寻思,“莫非是吴靖柴?”
“吴靖柴是谁?”
“哦,就是当今长公主李平渚的?长公子,吴侯爷。”岑杙忖度道:“如果是他的?话,倒也合情合理?,听他最近和诚王一起去神武军中历练,身上经常带伤也就不奇怪了。”
“对了,有一次他来时,我好像听见街上有人叫什么侯爷,但不能确定是不是叫他。”园道。
“那就八成是了。”岑杙肯定道:“他母亲是今上名义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也是除皇太后和皇太女之外,京城中最尊贵的女人。父亲曾是玉瑞第一高手?吴人寰,尚公主后被封为安平侯。家世背景相当显赫。”
岑杙旬又暗忖,吴靖柴怎么会缠上顾青呢?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据她所知,李平渚夫妇已经对顾人屠穷追猛了一年多,仍旧没有抓住他的?踪迹,如今他们的儿子又盯上顾青,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
“什么叫名义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园抓住这个奇怪的点问。
岑杙回过神,解释道:“是这样的,先帝李太钺没有嫡子,只有两个庶子,一个是今上,一个是萧王。均为当时的严贵妃所出。严贵妃就是当今的?严太后。严太后虽是今上的?生母,但今上从就被先帝的?程皇后收养,当作嫡亲皇子抚养长大,他和程皇后所生的?长公主自然就是名义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但实际上,两人是异母姐弟,今上和萧王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园恍然大悟,“也就是,这位吴侯爷是当今皇上名义上的?亲外甥。”
岑杙点了点头,“对。因?为长公主和皇帝关系一向亲厚,皇帝对这位外甥也视若己出,所以在玉瑞他的?地位堪比皇子,甚至比一般的皇子还?要尊贵。”
“真没想到,他的?来头这么大。那个怪人……”园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下车后,岑杙有意留住顾青,在巷子里慢慢散步,提醒她道:“我没怎么接触过这位吴侯爷,不过听他为人很?傲,一般人很?难入他的?法眼。所以,顾青,你一定要心提防这个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接近你,你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傲?”
顾青回忆关于这个人的?种种,似乎根本和“傲”字联系不起来,暗忖该不会是认错人了?
“是啊,是很傲,很?多?人都是这儿的?。不过像他这种出身优越的?富贵公子,傲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吧。我倒觉得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为什么?”
岑杙笑道:“你可知,现在东宫、敦王府、诚王府为争储位,明争暗斗有多?激烈?但这位吴侯爷竟然和三家关系都不错,而且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不错,是三家都很吃得开的?那种,在京城这可是独一份,还?不算很?厉害吗?不过,这可能也与他的?母亲长公主在三家中一直保持中立有关吧!”
顾青陷入了沉思?,岑杙又转了郑重的?口吻,嘱咐道:“总之,如果他再纠缠你,你不妨告诉我,我来帮你跑他。”
顾青似笑非笑地手语:“他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何至于担忧成这样?”
岑杙还?不能告诉她顾人屠的?事,只好“嘁”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我还?不是关心你,你这么单纯,我真怕有一天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顾青听她这样讲,不服气地撇撇嘴,心里却涌起一阵感动。
“当然,如果你看上他了,那就另当别论。到时,你不妨也知会我一声,我可以帮你把把关,试探一下这位吴侯爷的人品……”岑杙话还?没完就被掐腰拧了一下,连忙闪避讨饶,“别,别,我开玩笑的?。”
“你再开这种玩笑,我以后不理?你了。”她看起来真的?生气了,她脾气一向很?好的,岑杙还?是第一次见她板脸,一时竟有些不适应。突然,听见“噗嗤”一声,眼前人捂着嘴笑弯了腰,岑杙反应过来,自己被她耍了,“好啊你,学会吓人了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哈了哈拳头作势要挠她痒痒,顾青连忙笑着闪躲,还?不忘手?势,
“谁叫你先惹我的?。”
“你别跑,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竟然学会骗人了。”
“有本事你就来。”欢快的?笑声充盈在灯火明亮的?巷子里,距离上一次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话分两头,虽然被岑杙怀疑别有所图,但实际上吴靖柴并不知晓顾青的?身世,只是单纯地不可救药地被对方吸引。自被委婉地撵出医馆后,他便十分沮丧,觉得这世上果然是存在报应的?,以前他老是拿李靖樨喜欢上有妇之夫这事儿趣,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到自己身上了。最讽刺的是,他喜欢上的?还?是同一个有妇之夫的“妇”。就凭这点,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去找李靖樨好好喝一杯。
不过,二公主显然不愿买他的?账,本来她已经很?努力地想忘记这事儿了,他竟然好死不死地来自己这里找平衡,二公主岂能忍得,一种耻辱感?油然而生,当场对他破口大骂。
吴爷无端挨了一顿骂,心情坠到谷底,只好返回宅院独自舔舐伤口。家仆听他对着月亮一边饮酒一边吟诗,念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不禁感?叹主子真是可怜,平时多么心高气傲的主,为了接近心上人,药单都快攒成一本书了,到头来仍旧是竹篮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