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重修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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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杙深深吸了口气:“那晚,我记得?娘亲对我了好多好多话,好像要把平生所有语言都讲给我听。天明时她问我:‘?诤长大了想?做什么?’我那时年纪还?,不明白一些事情,但也察觉到了家中?的变化,情绪很低落,问她我还可以做什么?,她鼓励我可以像刘氏女子一样,‘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我对那些都没有兴趣,恹恹地问她:‘学?会了这些爹爹就能回来吗?’她沉吟不答,我已知那是不可能了,便倔强道:‘那我不要学?,要学?也要学?爹爹一样“十五府?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我娘满眼泪光,紧紧抱着我:‘好,那就做大夫,像你爹爹一样,做个不畏死的士大夫’。”

    岑杙嗓音有些哽咽,胸腔义愤几乎要破体而出,她紧紧攥着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缓了很久才继续:“我那时不知道娘亲在跟我诀别。天亮时,师父带着师哥以超度亡魂的名义来到我家,师哥偷偷溜进?来,塞给娘亲一把剃刀,又?脱下一件僧袍给我。那时我才知道她为何整晚都在为我梳头?发。她忍着眼泪为我落了发,告诉我:‘外面那个摇铃铛的大和?尚将是你师父,他是一个有道高僧,以后你跟在他身?边,要时常听他的教诲。’我有点不情愿,她又?转向师哥问他今年几岁了?师哥当时已经?十岁,但他发育的迟,才和?我差不多高。加之穿了两件僧袍,热得?满头?是汗,就跟个憨?子似的。他挠着头?回答:‘十岁。’娘亲微笑?着招他过来,给他擦去脸上的汗,对我:‘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哥了,?诤不是一直想?有个哥哥么?以后就把他当作你的哥哥罢。今后你不仅要听师父的话,还要听哥哥的话。’我感觉她要离开我,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问她:‘那你呢?’她捡起僧袍为我换上,从背后削下一绺长发,系在我的袖口,挽着我的手,温柔地对我:‘“天难谌,命靡常”,吾儿将往,菩提下,母为绵风,日日牵袈裳。’”

    李靖梣看着黑暗中?那人举袖掩泪的动作,有凉凉的液体顺着面颊滑落,她从未如?此冀望能长成一棵菩提,抚平她内心的所有伤痛。

    “后来师父将我扮作他的?徒弟带出了门,守门的官兵以为我是师哥,便没有阻拦。而师哥也在守卫换班后,以‘误睡一觉醒来找不到师父’为由偷偷溜了出来。师父一直将我送到城外三十里的一户农庄托为照管,临别时我扶着车辕满怀希望地问师父,能不能把娘亲也换出来?我直觉师父微笑?是答应我了的,但三日后等来的却是他的一声叹息,后来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了。”

    李靖梣喉咙梗塞难咽,在她所知岑骘抄家案诸多细节中?,岑夫人殉节只是旧纸上寥寥数语,然而投映在现实里却是岑杙此生再难以忘怀的记忆。

    正因为经?历过那种?伤心和?绝望,所以从不敢奢求她能放下仇怨心无所碍地和?她在一起,这是强人所难,也是对她极不公平。

    “我不愿意相信娘亲已经?走了,不吃不喝很久,也不愿意跟师父走。是师哥代为转告了娘亲临终前的遗言,她告诉师哥,她的?诤是世界上最勇敢无畏的?姑娘,没有父母陪伴一样也可以坚强长大。”完她揩了揩眼泪,长出了口气,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回过头?来,对着黑暗中?的人影道:“这便是我作为岑诤的全部了。”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替父母报仇,我恨涂家,恨他们害死我的父母,令我从?颠沛流离。更恨他们至今仍横行无忌,强大到让我无能为力。我不甘心,所以,从知事的那一天起,我就憎恶和?涂家有关?的一切,包括与之联姻的东宫,也包括曾经?素未蒙面的你。”

    李靖梣犹如?被人劈面了一耳光,咬着唇滢然注视着她,即便她知道岑杙之前对东宫没什么好感,但是听她亲口出“憎恶”来,且是这样不留情面,她心里仍觉备受击,目中?流露出一股受伤的神色。

    岑杙像是还嫌力度不够似的,微微仰着?尖下巴,不客气道:“你猜的不错,我之所以没有参加清和?十九年的考试,就是不想?跟东宫跟涂家沾染上哪怕一丁点关?系,即便是最微乎其微的一点关?系,也足以让我难受到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李靖梣红了眼睛,酸楚和?委屈在眼眶里转,倔强地扭开脸。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岑杙叹了口气,有些沮丧道:“老天蛮不讲理地把你送到我面前,告诉我,这个人你要么去爱,要么去恨,绝无第?三种?可能。”

    李靖梣忽然了个寒噤,冷得?抽了口气,但岑杙像没注意似的,继续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天林子里的阳光没有那么明媚,那个带兵赶来的十七岁?姑娘没有那么明亮,她没有穿淡青色的长裙,没有裹红霞似的披帛,也没有走到我面前‘梆梆梆’地敲了三下桌子,命令我马上跟她走,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李靖梣微微发起抖来,捂着脸不让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岑杙走到她的面前,黑暗中?将那试图闪躲的颤抖的身?子拢到怀里,手指穿过她滑凉如?锻的青丝,心中?种?种?复杂难言的纠葛好像都被这温柔捋顺了,殷殷道:“我娘曾经?告诉我,人的一生会面临很多很多两难的选择,爱和?恨是其中?最容易也是最艰难的,如?果遇到了,不要试图回避它,要用?自己的心做出选择。如?果不能拒绝爱,就不要选择恨。一旦做出选择,就往这个方向排除万难。”

    “可是我当初并不明白。我不想?为自己开脱,可是,当初选择离开你,的确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虽然这后悔已经?太迟。我不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因为不信任就离开你,更不该四?年时间音讯全无,回来后不见反省,始终坚持自己是正义。我从来没有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考虑过问题。你不信任我、惩罚我都是应该的。但是我和?你在一起是委曲求全,就要和?我分开走,我不接受。”

    李靖梣猛得?咳嗽一声,在她怀里恸哭出声。岑杙下巴上亦有滚珠坠落,腮颊贴着她的耳鬓不住厮磨,哽声道:

    “我是恨涂家,但我更爱你。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肯定选你,永远选你。这是我娘亲告诉我的,也是我自己的心告诉我的。”

    李靖梣圈上了她的脖颈,好像要将她绞进?自己的身?体中?,从此再也不分开。

    “至于你的,感情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理解你并尊重你,这种?事情本来就因人而异,你没有必要觉得?这样就是委屈我,薄待我。我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至于涂家,你更不必担心我现在会做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来,我心里有底,以我现在的力量根本动不了他们。那就让它暂时杵在那里好了,还能帮帮你,反正,我始终相信坏人自有天收!”

    李靖梣被呛了一下,泄愤似的捶了她后背一下,岑杙故意夸张地喊疼,闷闷道:“真没天理,我都忍让到这地步了,你连这点??的诅咒的权利都要没收吗?真是护短。”

    听她半开玩笑?的出“护短”两个字,李靖梣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她知道岑杙做到这一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和?敌人共处的。这样的她值得?自己用?最大的爱好好珍惜。

    “你才是我的短,要护也是护你。”

    听她用?最温柔的语气出这样缠绵的情话,岑杙心旌一荡,享受似的眯眯眼,“嗯,这话我爱听。”

    站得?有些累了,就抱她到椅子上坐着,岑杙揉揉她的脸,“那我们不要再赌气了好不好?你都不知道这一年我有多难过。好不容易在宴回上见你一面你都一眼不瞧我,这多让人伤心啊,我那么高兴地来,结果却败兴而归。”

    “是你先不瞧我的。”李靖梣扑在她肩上,声泪俱下地控诉,嗓音里搀着莫大的委屈。

    岑杙叹了口气,心里一片湿热:“好了,好了,不哭了,从今以后,我们谁也不准不理谁了好不好?”

    “嗯!”

    两人当下解开了心结,就偎在一起起了从前的许多事。明明当初撕心裂肺的,现在却变得?有意思起来。

    岑杙饶有趣味道:“欸,你知道吗?当年你第?一次来江南筹粮时,我想?着报仇的时机到了,就使了一点坏心思,想?给你点颜色瞧瞧。”

    “什么坏心思?”

    岑杙“咳”了声,“我事先散播了一些谣言,国库现在已经?是个无底洞,亏损到了逮谁坑谁的地步,这次谁捐了粮,下次指定还被卯上,一而再再而三,一定缠到你血本无归为止。”

    李靖梣暗恨地咬了咬牙,她想?起当初刚到江南筹粮时,江南粮商对她避之如?虎的窘况,当时就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果然都是拜这位“秦大官人”所赐。

    岑杙一脸得?意,“我是江南粮商界的风向标,人脉通天,消息灵通,他们都得?看我的脸色行事。要不是你们后来找上了花卿,我觉得?很有趣,就想?陪你们玩一玩。否则你还得?跟没头?苍蝇似的转上个好些天呢。”

    “你信不信,那天如?果换个人闯进?桃花庄,我肯定要把花盆砸在她脸上。”

    李靖梣愤然地瞪着她。

    “但可惜,那个人是你!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要栽了,前功尽弃。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

    “哼,我就知道你鬼鬼祟祟坐在那里没安什么好心。”

    “……”

    “还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并没有裹红霞似的披帛。你这记忆是从哪来的?”

    “这……就不用?计较了吧?”

    两人好久没有亲昵了,偎着偎着便如?干柴烈火。岑杙嘴巴蹭到她的腮颊,慢慢往下噙住那阔别已久的唇,迫不及待地吻在一处。岑杙感受到对方同样炽烈的热情,醉心于她的唇舌纠缠,心中?燃起熊熊野火。要不是之前扒了泥土,手有些脏,她真想?动手解对方纽襻。好在二人尚知避讳,干柴烧完以后,慢慢地配合着彼此放松下来,松开柔齿,只偎在一处享受难得?的静谧。

    忽然有脚步声朝窗口走了过来,岑杙一惊,连忙抱着人藏在了椅子后面。那脚步声到窗口止住,从窗上映出一个佝偻的背影,应该是起夜的仆人,他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动静,没听出什么,就又?转身?离开了。

    岑杙长舒了口气,突然“咝”了一声,李靖梣忙问:“怎么了?”

    “被猫抓了一下,刚才没觉得?,现在有点疼了。”

    “让我看看。”

    李靖梣把她手从脸上拿下来,但屋子里太黑,根本瞧不出什么,手刚一点到伤处,岑杙就疼得?咝咝抽气。

    她有点埋怨道:“我那香囊里放了一些薄荷,可能是猫喜欢的味道。你这个人,有时候就是自作自受。”

    岑杙一脸无辜。

    “好了,快回去上点药,不然得?疼上一宿。”

    岑杙又?笑?起来:“没关?系,不要紧的,也就抓破点皮,回去上点药就好了。”

    李靖梣不放心,看看天色,快四?更了,强拖她起来就走。岑杙还有些舍不得?,拖拖拉拉又?绕屋一周,才和?李靖梣一起按原路返回。

    回到?树林里,把那支楞的巨梯重新埋好,覆上枯叶。颇费了一番功夫,李靖梣实在忍不住了,“为什么不用?绳梯?埋起来岂不方便?”

    岑杙也愁眉苦脸,“嗨,不是我埋的,是我师哥埋的,他这个人比较直楞,当年,我让他帮我弄把梯@子,他就给我弄了这个。还是棺材板的材料,柏木,防腐。他自己扛着倒是轻松,可把我给累坏了。”

    “……”

    李靖梣抓住她话里的字眼,“当年?”

    事到如?今,岑杙也没什么好瞒她了,当年,就是她刺杀涂云开的那年。果然,提起这茬,皇太女就很愤怒。不过她愤怒的点,不是她擅作主?张以卵击石,而是以身?犯险,差点丢了性?命。当年要不是云种?有意放了她一马,估计这?树林里埋得?就是她了。岂能不生气?

    岑杙好言安慰她,“这不都已经?过去了吗?就别提那些陈年旧事了。”

    好不容易哄着她到了拴马的地点,一边解绳子,一边问:“送你去哪儿?”

    “去来时的巷子。云种?应该还在原地等着。”

    岑杙撇撇嘴,把马头?调过来,语气酸酸的:“他倒是尽职尽责。”

    李靖梣听出来了,掐着她的腰,嗔道:“不许随便吃醋。”完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捏着她的鼻子左右晃晃:“也不许给我醋吃。”

    “奇怪,我身?边又?没有那么多护花使者,你有什么醋可吃的?”

    “是啊,是没有护花使者,但有送饭使者。”李靖梣撇开她,独自走到一边生闷气。岑杙觉得?好笑?,凑到她脸前:“你?庄啊,?庄才多大,我俩相差十岁,吃他的醋?不嫌无聊啊你?”

    李靖梣回过头?来,不忿道:“你是不是故意的?”装傻?

    岑杙歪头?略一思考:“你是顾青?那你就更没必要吃醋了,顾青和?我根本不可能的。哦,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和?顾青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吧?走,先上马,路上慢慢。”

    “事情就是这样的,当时顾青的义父义母逼她成婚,要她嫁给一个连面儿都没见过的人。我听后就算帮她一把。正好当时正是多事之秋,我需要一门亲事来挡退那些络绎不绝的上门求亲者,就写信给顾青的义父义母,编了一段一见钟情海誓山盟的故事,她的义父义母很高兴,觉得?女儿有了好归宿,就把顾青送了过来。其实顾青想?要的只是自由而已。我们约定如?果有一天她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那个人如?果又?值得?托付终身?的话,就以假死方式来脱去顾青的身?份,还她自由。所以,这段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幌子咧。”

    李靖梣刚想?反驳她:“这只是你自己认为的吧?”忽然见岑杙仰头?望着高处,露出一脸错愕的神情。

    她也扭头?看去,蓦然见远处屋瓦重叠处升起一片红光。

    “糟糕,好像是衙门失火了。”

    *

    作者有话要:

    双引号里面包单引号,那单引号里面包什么呢?搜之,答再包双引号,如此循环,至无穷。惊奇之。但逗号和句号该在里面还是外面呢,我又凌乱了。将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