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金蝉脱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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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军师摇摇头,叹息着出来。竟然在帐外看到了徘徊的岑杙。

    “岑大人,是?要面见长公?主?”

    岑杙瞧了眼大帐,表情不知为何有点紧张,“我想来问?问?,我下午递送的公?文,长公?主看过了吗?”

    徐军师意外道:“长公?主公?务繁忙,但岑大人的粮草呈文,肯定是?会当头等大事?看的。”

    岑杙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徐军师本来还想什么,但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得作罢,继续摇着头走了。

    过了半会儿,就有传令官走出来,微笑叫岑杙进去。

    岑杙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石头落了地,又仿佛刚提起来。深呼吸一?口,快步掀帘进去。已?经做好了当面被斥责的准备,熟料“李平渚”第一?句话,是?让她站在原地稍等片刻。

    等她把所有公?文看完,“你在平湖岭抢劫军粮的匪寇,都?是?当地的流民。因为躲避战乱,不得已?到山上落草为寇?”

    岑杙点了点头。将白日在平湖岭的遭遇重又讲了一?遍。

    “长公?主”很有耐心地听她讲完,不置可否的语气:“我看不见得吧。据我所知,朝廷早于数月之前?颁发了安民令,凡北疆官民自愿归降者,不仅不会追责,还会分发赈济粮。既然山上没?有吃的,为什么不下山来呢?明知是?军粮还非要抢,宁愿上山躲避战乱,也不愿接受朝廷招安,我看多半是?附逆涂家?的余孽,平时受了一?些?恩?惠的荼毒,眼中便只认涂家?不认朝廷。”罢把公?文扔在了桌案上。

    岑杙也不否认,急道:“确实他们当中有涂家?余孽。但臣探访过,大部分流民其实并没?有见过朝廷的安民告示,只是?被几个带头的撺掇着上山,对朝廷心存误会。只要加以招抚,是?可以服他们归顺的。”

    “他们有多少人?”

    “大概三千余众。只是?臣目之所及一?座山头的人数,据那带头的,可能?有上万之众,多数已?经病饿而死了。如果再不去救,这三千人也挨不过月中。”

    “长公?主”盯着她,从她目光中读出恳求的意思?。想了想,“这样吧,孤明日会派人到平湖岭实地考察一?下。如果真如你所,流民是?受贼人蛊惑,不得已?落草为寇,朝廷自然会出兵解救他们。”

    岑杙一?听简直喜出望外,“多谢长公?主深明大义。”

    “你先别忙着谢恩。你在未经禀报的情况下,私自留下了一?百石军粮,罔顾章程法纪,公?器私用,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岑杙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掀袍跪了下来,双手举于额前?,叩首道:“臣知罪,愿承担一?切罪责。”

    “承担一?切罪责,你是?觉得你有筹粮之功,孤不便处罚你是?吗?”

    “臣不敢。”

    “你不敢,孤看你胆子大的很。”

    岑杙额头的汗坠地,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进了营帐,同长公?主了几句秘语,之后,“长公?主”竟迅速了句:“念你是?初犯,又有筹粮之功,将功抵过,下不为例。至于那一?百石粮食……就当是?朝廷提前?发放的赈济粮,你待会往军需处,补个大印吧。”就匆匆走了出去。显然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岑杙丝毫没?有躲过一?劫的庆幸,听闻长公?主一?夜未归,貌似去了附近一?个刚刚招降的城镇,处理紧急事?宜。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和平湖岭之事?有联系,第二天一?早“长公?主”又把她叫了过去,

    “孤新任命了一?位招抚使负责此次平湖岭的招安,午后便启程,就由岑大人引路。”

    事?发突然,岑杙也来不及多想,抓紧安排手底下的人清点粮食装车,既然是?招安,粮食肯定要带充足,五十辆骡车拉着五百石粮食,还要安排民夫驱赶,军士守护,是?不?的工程。一?个上午能?干完就不错了。

    午后便在帐内见到一?位面色黄黄,但长得很标志的?姑娘。年纪大概在十七八岁,着一?身浅蓝色的窄袖男装,头戴和徐军师一?般无二的书生帽,丝毫没?有老气横秋之感,反而看起来很精神。

    “你是??”

    “海音书。长公?主委任的招抚使。”

    岑杙惊讶不已?,一?是?李平渚委任的招抚使会如此年轻,二是?海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李靖梣的母亲海皇后家?的人。不会是?亲戚吧?

    “长公?主呢?”

    “去巡营了。”

    ?姑娘话不多,眉宇间竟和李靖梣有些神似。这个神似和李靖樨娘胎里带出来的不同,是?一?种气质和神韵上的神似,岑杙心里有股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无法将她代入任何一?人。她想她一?定是?走火入魔了,看到一?个人就觉得与她相似。

    队伍即刻出发。让岑杙意外的是?,?姑娘上车后就靠在粮袋上睡着了,一?直到暮色上来,她都?没?有醒。岑杙本来还想和她聊聊天的,瞧她困倦的样子,也只能?作罢。九月的天气,傍晚有些清凉,岑杙就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她盖在身上。自己也躺在旁边,双手置于脑后,看天上的白云,身子随着骡车晃呀晃的。

    ?姑娘忽然醒了,揉着眼睛问?她:“到哪里了?”

    岑杙扭头答道:“快到平湖岭了。”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姑娘略带歉意道,“路上有事?发生吗?”

    “没?有,倒是?你,昨晚没?睡好觉吗?”

    “嗯,我第一?次来军营,不晓得会那样吵。”?姑娘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发现前?面出现一?片连绵的青山,判断就是?此行目的地了,“我看,今晚我们就在山下安营吧,明天一?早再上山。”

    “也好。”

    ?姑娘低头发现了身上的斗篷,“这是?……你的?”

    “嗯。”

    “多谢你。”

    “没?什么,晚间风大,你穿着它?吧,不然感上风寒就不好了。”

    “那你呢?”

    “我?我骨头硬。”岑杙轻松地着,这时骡车蓦得一?晃,似是?碾到了石块,她身体失去平衡,突然往前?去。情急之下想去抓住点什么,但右手对她来几乎形同虚设。就当她以为要掉下去的时候,一?只柔软的手及时勾住了她的腰,将她失去的重心拉了回来,“?心点。你往后坐坐吧,免得掉下去。”

    “没?……没?事?。”岑杙面色发窘,惊出一?身冷汗。感觉?姑娘贴她极近,哪怕安全了,也没?有松开那只手,话得时候,热气就扑在她耳边,极不舒服。岑杙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抻了抻腰,想从她的臂弯里把自己不动?声?色地拧出来,但是?又一?块拦路石,让她的努力化为泡影。

    “前?头是?石子路,不平坦,岑大人多加?心。”

    岑杙后悔死了要跟她坐一?辆车,?姑娘似乎也察觉到她的不自在,等过了这一?段路,就把手从她腰上收回来,扭头望向?另一?侧,不自禁地扬了扬嘴角。

    一?夜倒也相安无事?。到了第二天,她们一?早上山,很快就找到了平湖岭的流民驻扎地。不过,她们并没?有立即云粮上山,经过一?番实地探访,?姑娘选定了另一?座山头,开设粥场和医庐。并对山上的流民宣布,有心归顺者可以到另一?座山头领取粮食看大夫,并且就地驻扎,等候朝廷地下一?步安排。

    岑杙问?:“你这样做,是?要把归顺者和不愿归顺者分开吗?”

    ?姑娘摇摇头:“不全是?。”她举了一?个例子,“一?碗清水,滴入少许墨汁,墨汁会被慢慢淡化成清水。但一?碗墨汁,不管滴入再多清水,到头来还会是?墨汁。”

    “现在流民和乱民都?混在一?锅粥里,双方相互影响,好比一?滩浑水,只会越搅越浑。如果找一?个干净的容器,把清水慢慢引过来,先清后浊,那么浊就很容易涤清。”

    “我明白了,你是?想用归顺的流民,感化不愿归顺的流民。”

    ?姑娘点了点头,“平湖岭上的流民能?否成功招安,关系到以后北疆民众能?否真心归顺朝廷。因此,此次招安至关重要。不然,只会激起无穷的反抗。涂家?对北疆的荼毒太深了,才五十年而已?。”

    不知为何,岑杙听到她的感慨,心里萌生出一?个感觉,这不像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能?够想出来的,倒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

    事?实正?如她所料,不少流民对于归顺谁是?无所谓的,只要能?吃得饱饭,有足够的安全感。先是?少量流民被吸引过来,得到妥善安置,后来,越来越多想要归顺的百姓都?涌到了这座山头。?姑娘趁机宣讲朝廷的安民策。用她的话,朝廷也需要源源不断注入“清水”,才能?稀释浊水的威力。不然,只是?换了个葫芦重新装浑水而已?。

    岑杙很少佩服什么人,不由笑:“你们海家?的人,都?是?天生便会如此吗?”

    ?姑娘“嗯?”了一?声?,斜眼望她。岑杙顿觉失言,闭嘴不话了。

    到了晚上,帮流民安完营,岑杙发现带的帐篷不太够了。于是?把最后一?个帐篷留给了?姑娘,自己算在篝火旁将就坐一?晚。

    山上夜里很冷,即便有明火烤着,也不一?定能?挨过去。?姑娘道:“你可以和我睡一?处。我是?,我们明天还要忙一?整天,你这样的话,容易冻出病来,于招安无益。”

    岑杙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我睡觉呼噜的,你不怕吗?”

    ?姑娘耸了耸肩膀,“你的呼噜总不会大过山风吧?”显然这个理由不成立。

    “何况,我们两个同为‘男子’,又有什么关系,莫非岑大人心里有鬼,怕和我在一?处?”

    岑杙匪夷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姑娘理直气壮的样子特别欠揍。她突然站了起来,“好吧,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请。”

    着大大方方地到帐篷里铺席子,摆寝具,还把靴子脱了,?姑娘全程旁观,一?点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等她把一?切拾掇好了,?姑娘笑眯眯道:“岑大人当真是?贤惠,比姑娘家?还懂得收拾寝具。”

    岑杙差点吐血,叉腰道:“海姑娘,《孟子·离娄上》有句话你知道怎么讲的吗?”

    “我没?读过《孟子》,但我读过柳下惠。我视岑大人为柳下惠,岑大人却给我讲《孟子》,岑大人还自己心中无鬼?”

    岑杙噎住了,气冲冲地踩上靴子,就要往外走。

    “你敢踏出这帐篷一?步,我就对外喊你对我非礼,喊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要是?还想要这名?声?,就自己看着办吧。”

    岑杙咬咬牙,回过头来,气得不知道什么。

    “岑大人,我当真是?为你好,你要是?冻病了,殿下回来,是?要拿我是?问?的。”

    岑杙楞了,“你……你什么?你知道我……我们……”

    ?姑娘却又不了,“天不早了,安歇吧。”罢,就吹了灯烛,合衣侧躺在了席子上。岑杙在黑暗中站了会儿,看看外面,又看看里面,终于又回到席子上。她心里有太多困惑,根本就睡不着,只能?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李靖梣,这是?她这一?个月来,第一?次听见她的消息。刻意压制的情绪终于以溃堤之势席卷而来,就想对着长天大哭一?场。

    蜷曲中一?只手触到了她的脸,触到了满掌的湿凉,“怎么哭了?”

    岑杙下意识地弹开,“没?有。”把脸埋在枕头里。

    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还没?有,再哭,就要水漫金山了。”

    岑杙如听惊雷,脑中轰然炸响,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黑暗中的那个廓影,“你……你是?……?”

    “傻瓜,连我都?认不出了。”那影子盯着她温柔地笑。

    岑杙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颗心登时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李靖梣半跪着缓缓朝她靠近,手碰到了她的手,明显感觉她了个寒噤。

    心忽然化成了最柔软的棉絮,将那半撑着的身子轻轻捞在怀里,下巴越过她的肩膀,手极轻极轻地拍着她的背,“我回来了,岑杙,我很想你。”

    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在她怀中瞬间松软下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反拥住了她。腰肢被狠狠锁住,以一?个让她几乎失去重心的力道,扣在了身上。她闷哼一?声?,背上传来一?阵痛楚,但因这痛楚带来的安全感和依恋,轻易原谅了对方的蛮横。

    岑杙将她死死抱住,好像要把她的血肉碾进自己的身躯里,这样她们才会永不分离。

    “真的是?你吗?”连声?音都?失去了一?贯的从容,变得颤抖哑然。

    “是?我。我回来了。”

    她的肋骨和她的肋骨如齿轮一?样绞合在一?起,但还是?远远不够,“好了,好了,不哭了。快告诉我,你想不想我?”

    皇太女迫切地想听到对方心底同样的思?念。那是?她在那段孤独的日子里最想听见的东西。

    但是?岑杙却死咬着不,只是?抱着她,恸哭泪流。皇太女也红了眼睛,仍是?极轻极轻地拍着她的背,让她慢慢慢慢放松下来。

    缓了好一?会儿,岑杙抽了抽鼻子,蹭到了她的脸,哑着嗓子问?,“脸上贴得是?什么?”

    “人|皮面具,我照音书的模样做的。”

    “撕下来。”

    “撕下来就不能?用了。”

    “撕下来。”

    “……”

    “撕就撕么,做什么这么凶。”皇太女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嘀咕完。勾手在腮下捻了两下,搓出一?个破损的边,随后用手指捏着,自下往上,缓缓将整张面皮揭了下来。

    皮肤和空气直接接触,带来一?股令人身心愉悦的清凉,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好了,现在是?‘真的’我了,你满意了吗?”

    对方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两圈,才确认她是?真的了。皇太女感觉她的拇指一?直在她腮上的压痕上滑来滑去,宠溺地亲亲她的掌心,自以为幽默道:“音书的脸比较窄,我的脸在里面,都?要挤出褶子了。”

    话音刚落,两片清凉的唇便覆在了她的嘴巴上,堵住了她所有能?宣之于口的东西。

    猝不及防的深吻,将她所有注意全部攫去。皇太女被迫仰面接受她的惩处,以一?种令她身心颤抖的方式。思?念以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的方式席卷而来,她的口齿、唇舌、咽喉、锁骨、脊骨、腰肢,乃至心窍,先后溃败如山倾。但这样的失利她甘之如饴,像水中自得其乐的游鱼般,安心接受水的滋润,那本就是?她赖以生存的东西。

    夜深人静,连山风都?停了下来。帐篷外传来篝火、虫鸣、以及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岑杙被巨大的幸福感包裹,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不敢相信,一?个时辰前?还担心身处水深火热的皇太女,此刻就依偎在她的怀里,双目合紧,呼吸均匀。这大概是?这半年,不,这半辈子所经历过的最好的事?。好到现在她都?有种踩在棉花上的不切实际感。就想对着漫漫长夜放声?大笑,这种大喜大悲,她平生从未经历过,也绝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看够了没?有?”皇太女嗔了她一?句,虽然闭着眼,但能?感觉到,她的眉眼里全是?笑意。

    “不够,永远不够。”

    岑杙痴痴地看着她,“快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不会真像孙猴子那样,化烟飞走了吧?”

    “你才是?孙猴子。”皇太女捏捏她的鼻子,从枕头旁边摸到方才揭下来的面皮,“喏,就是?靠这个。”

    “其实早在六月初,察觉涂远山反意时,我便偷偷溜出城了。”

    “不对啊,明明七月份还在传你被扣住的消息。”

    “其实被扣住的是?真音书。她乔装成我的样子,留在了城里。”

    岑杙恍然大悟,“你俩是?互换了身份。”

    “对,原本我的确是?想亲入北疆谈判,为朝廷争取更多时间。但我也不是?傻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便和顾先生(冕)商议了这条计策,以‘假太女’代我入北疆进行谈判。只是?‘假太女’破绽颇多,我担心瞒不过涂远山。后来音书自告奋勇要担任‘假太女’之职,没?想到她将我的一?举一?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堪称以假乱真。于是?便议定了她。熟料,进入平阳城后,我们根本没?有见到涂远山,我察觉事?情不对,便在内应的帮助下先行溜出城去。一?面与城中继续联络,一?面探涂远山的下落。直到音书被扣押,我知北疆必反无疑,便和顾先生商议,要帮朝廷赢这场仗。”

    岑杙握着她的手,“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哪怕给我寄个口信过来啊,我快被你吓坏了。你都?不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对不起岑杙,我很想你,每天都?在想。”

    岑杙湿了眼眶,埋头在她怀里,委屈涌上喉头,“你以后,再也不许抛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