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运筹帷幄
这是今年江阳百姓过得最不安稳的一个夜晚。
夜半子时,忽传贼兵兵临城下,东城、南城的百姓都听见了轰轰的撞门声。马蹄在墙外飞驰奔突,东西南北的大街仿佛成了厮杀的战场,鼓声从城南敲到城北,又从城东敲到城西,搅得家家户户心惊肉跳,如?惊弓之鸟。
街坊邻里一会儿叫嚷,敌人攻进城了,一会儿又叫嚷还没有进城,官兵正在和敌兵鏖战。谁也?没个准信。家有老的都聚集在一块,瑟瑟发抖抱成一团,听见有?邻居登瓦上房,忙也?找地窖土坑往里钻。家有资财的纷纷把钱藏起来,预备匪徒进城搜刮时,可以留点活命的本钱。家无资财的,纷纷去查看家里的米缸,粮食能藏多少是多少,也?许城破后再也?吃不到一顿饱饭。最惊慌的当属老人和妇孺,城破之时,老人护不住儿孙,妇孺毫无还手之力,若是碰上豺狼逞凶,转眼便是阶上横尸,泥中弃肉。
谬夫人江逸台狠命推着相公出了门,谬元峒不肯,想在家中护佑老,“我们用不着你护佑,你把贼军抵挡在城外,就是护佑我们。快去!”谬元峒始终下不了决心,这时门被急切地拍响了,郡守府的人一再传唤。谬元峒咬咬牙,扭头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忽又转身急奔而回,抱着自家娘子不舍撒手,谬夫人虽然一贯嫌弃自家相公胸无大志,此刻也不免心肝俱颤,热泪盈眶。谁能卜知这一别,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也?许今夜还是怀中人,明朝便是河边骨。
撞门声一直持续到丑时,总算消停了一阵子。但大街上仍是狂奔的马蹄声和鼓声。缪家住在北城,听不到撞门声,但可以听见墙外的马蹄。全家人都聚在后堂前厅,一夜不敢合眼,直挨到天亮。谬元峒一直没回来,谁也?不敢这时候出门探消息。江逸台心里担忧的不行。
这时,仆人禀报,“老爷回来了!”一屋子包括老太爷在内,都是刷得起身,到门前恭候谬元峒。后者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跨进门来。先是给了江逸台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后对老太爷道:“爹,贼兵撤退了,咱家安全了。”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好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一屋子女使更是忘形相拥,庆幸不会被贼兵掳去当压寨夫人什么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江逸台还是不放心。
谬元峒兴奋道:“我们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文嵩侯昨晚率军烧了贼船,赶跑了贼兵。”
“是文嵩侯,原来是文嵩侯!”众人听到他的大名,仿佛看到救星一般,交响传递着消息。江逸台总算知道江逸亭为什么有?胆子让她留在江阳了,以文嵩侯的威望,上阳这边的祸乱,多半可以平定了。
谬元峒继续道:“现在瑞江上停了好多船,一艘连着一艘,都看不见尾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条船呢!你们真应该到城楼上看看,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壮观场面。”
“什么船?”
“赈灾船!”谬元峒激动道,“朝廷这次下了血本了。我估计瑞江两岸所有?船都被调过来押运粮食了。这真的是太让人震撼的场面了。”
直到登上江阳城楼,江逸台才知道谬元峒所非谬。
下过雨的瑞江江面还腾着蒙蒙雾气,一座座高山似的方船紧密有?序地停靠在江畔。船上白帆降下,纷纷挂上红色的“赈”旗,每艘船上都有,连绵成一条绯红色的长龙,穿插在雾中望不见首尾,但看起来非常醒目。
上阳上报灾情,距今不过二十日,短短二十日征来这么多粮食已属不易,再加上调来这么多艘船,沿江逆行而上,到达灾民面前。这种冲击力起止是震撼二字可以形容。这需要对上阳局势有清晰的了解和超前的预判力。但凡有一点轻忽灾情,赈灾的力度不够,都不足以化解如今飘扬在瑞江上空的戾气。但是用力过度,势必躲不过短见者?们吹毛求疵的质疑。这中间尺度的拿捏,需要的是统筹者运筹帷幄的能力和庖丁解牛的技巧。不是一般人能盘起来的。
短短的两三天内,江逸台们便见证了一场戏剧化的灾民变乱民,乱民变良民的反转大戏,心惊有?余,不免重拾安家乐业的信心。
亲眼见着队伍建立,又亲眼见着队伍瓦解。秦谅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究竟是败在哪里?难道阎|罗王的名号还不够大吗?为什么这些老百姓见着粮船又都散了。他回到熊腰岭,一路上不断收到所占领县城重新被朝廷收回的消息,等到了山上的木屋,阿生要扶他下马,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连腿都开始背叛他,剧烈地疼痛起来。阿生看出异样,忙扛他下马进了木屋,用之前偷偷从地上捡起的魏迟的草药,帮他敷在腿上,又在额上垫了条湿毛巾。秦浊昏沉当中,听见屋外一阵吵嚷,“阿生,发生了什么?”
“是楚江王,卞城王,他们要当众斩杀魏迟的妻儿。”
“什么?”秦谅闻言,惊坐而起。让人把他抬到旗杆那儿去。一群受挫的土匪为了发泄怨气,已经把孤儿寡母绑在了旗杆上,对着群众大喊大叫,要当众宰了他们,以告慰死去的弟兄。
“没有我的命令,谁敢!”秦谅一声暴喝,咬牙撑着轿椅站起来。
正聒噪的土匪们闻言顿时安静下来,心惊胆战地看着他。额头上爆满青筋,整张脸因为受痛而涨得通红。阿生在旁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众人中间。秦谅掷地有声道:“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我们的刀是用来‘杀贪官,诛不义’,不是用来欺负老弱妇孺!谁把他们绑上去的,!”
“是我!”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扛着一柄宽阔的黑刀,从火光中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三角眼,鬼头鬼脑的瘦长杆。
楚江王先是瞥了一眼秦谅的脚,嘴上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接着把刀从肩上拿下来,玩味地弹了声响,“秦广王,有?什么问题吗?”
他身边的卞城王,还不敢对秦谅露出不敬,但是显然已经唯姓楚的子马首是瞻了。看这架势,他们不仅要杀人,还要兴师问罪来了。
“把他们放了。”
“放了?秦广王不是开玩笑吧?咱们这么多弟兄都死在姓魏的手中,就这么白白放了,那我们弟兄岂不是白死了?”
秦谅并不跟他废话,挥手示意阿生上前,将魏夫人和两名稚儿解下来,送到山下去。那楚江王气得跳脚,“谁敢!”
两方人马顷刻间就要火并起来了。秦谅缩了缩瞳孔。那楚大江吐了口唾沫,“我楚大江自从跟了你秦广王,是一分好处没捞到,咱们陪你江山,可你倒好,钱也不让抢,女人也?不让占。现在连城都丢了。咱们死伤这么多弟兄,秦广王是不是要给大家伙一个法!”
“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连这等失利都接受不了,不如?趁早下山去。我秦某人绝不阻拦。”
“你想踹我走?没那么容易!今个你不给老子一个法,休想让弟兄们下山。”
这时,阿生突然气愤道:“楚江王,要不是你纵容弟兄在县城里烧杀抢掠,让老百姓们视我们为仇寇,咱们那些县城能那么快丢了吗?你违反军令在前,大王没有处决你,只让你下山,你还有?什么好讲的?”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如?果老子不抢东西,谁来弥补弟兄们的损失?你们倒是肿脸卖好,那些老百姓买你们的账了吗?还不是把你们扫地出门!”
秦谅恼怒道:“我过,你如?果不满意,尽可以下山去,咱们就此分道扬镳。这样既不满,又赖着不走,你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楚大江自娘胎里生下来,就知道抢,抢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你不让我抢,那好啊,你得把损失的好处还给我!”
秦谅知道他还在记恨自己阻挠他退城抢钱的事?。
“行,如?果你能赢我,要什么好处都有。”
“这可是你的。大家伙可都给我做个见证。要是我赢你,整个熊腰岭就等听我的!”
楚江王抡起大刀,就朝秦谅的支撑腿砍去。阿生情急扔了把刀给秦谅。众人甚至都没有?看清秦谅是如何出招的,只听刷的一声,那骇人的黑铁重刀就从眼前飞了出去,砰得一声扎进了旗杆上。而刀柄上赫然是楚江王那只鲜血淋漓的断手。
楚大江扭头看见断手,后知后觉地大叫了一声,痛倒在地。秦谅刀背一转,发出铃铃的唳响,“还有?谁不服的?站出来!”
众人皆知他的武功高强,竟不知已经高强到了如?此地步,哪怕断了一条腿,仍能将楚江王削去一条手臂。包括阿生在内,原先就跟着秦谅的熊腰岭弟兄顿时声势大振,全部举着刀柄,“喝喝喝”的向楚江王、卞城王二部发出示威。
那坐山观虎斗的卞城王早已吓得心胆俱裂,忙扶起楚江王,对秦谅弓腰哈背,语无伦次道:“我们不要好处了,我们走,我们这就下山。”
半夜。阿生推门进来,秦谅脸色苍白,刚才那一战,已然耗尽了他的力气。
“山上还剩多少弟兄?”
“还剩五百余众。大家对大王都是真心佩服,谁都不愿意走,都愿意留下来陪大王一起共渡难关。”
“都是好汉子,是我对不住他们。”
“别这么大王,咱们这些弟兄都是穷苦子弟出身,这些年能够跟着大王一起惩恶扬善,伸张正义,不知道多么痛快呢!楚江、卞城二王永远不会明白,‘诛不义’是什么意思?他们一辈子都只能是土匪,不得人心。”
闻听此言,秦谅忽然又记起了魏迟留给他的那封信。
那不是冷嘲热讽,那是在给他指引一条明路。
在信中他仍然将阎|罗帮定位成一支义帮,独立于朝廷,隐没在民间。如?果非要现身明抗,只能自取灭亡,如?果半隐半藏,或可久存于江湖。
“江湖?”秦谅喃喃着,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