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三司会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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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炟忠冷汗涔涔地坐在椅子上,拿出汗巾来抹额。

    他没?有料到凉月会真的出手。他全程静谧悄悄地坐在那里,像一个隐形的慈悲佛像,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存在。他本可以继续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但是他没?有。他选择了出手,将原本平静的水面搅得风起云涌。吴炟忠不确定这是不是女?皇的意思?,在那一瞬间,所有事?情都起了变数。他不得不被迫考虑,假如女?皇不站在他们这一边,该如何阻止对方?翻案。此?时离开,无疑会削弱己方?优势。

    沈隰低头笑了一声,饶有意味道:“敢问凉公公,吴大?人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症?会不会再次发作?万一再发作那可如何是好?”

    吴炟忠面露难堪。凉月依然是笑呵呵的,“岳大?人?得在理,吴大?人是水土不服,加上年事?已高,本身又气血亏损,极容易晕厥的,平时应多加静养为好。好在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吴炟忠识趣地起身,再次感谢凉月的搭救之?恩,岳海隅瞥了眼?他们,暗忖这俩人都挺会就坡下?驴的。

    岂料,“哦?那这么?,吴大?人接下?来应该保持安静,最好少言语些?,免得气血上涌再晕过去喽?”沈隰意有所指。宋致安马上接话道:“诶,这要是晕过去还好,万一没?晕过去岂不更遭?那不就?明吴大?人方?才有故意装晕之?嫌?书吏们可赶紧记下?来,免得到时候有人拿此?污蔑吴大?人清白。”岳海隅一向铁面,此?刻也差点失笑,论?损人的功夫,都察院当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吴炟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知沈宋二人是拿这话堵他的嘴呢。如果他还像之?前那样大?声指气,他们就可以指责他之?前是装晕。莫非那句“静养”真的是女?皇对他的警告?

    江天干气不过,指责沈隰:“沈大?人?话何必这么恶毒,吴大?人好歹是三朝老臣,被你们夹枪带棒地如此?折辱,仍然保持风度,不与晚辈计较。你们不但不知收敛,还在这里狂犬吠日。江某倒是想问一句,二位大?人到底是来审案的,还是来攻击同审的,把吴大?人排挤出去,你们就能称心了是吗?莫非这就是你们都察院排除异己的一贯作风?”

    杜柳溪迅速加入进来,“论?排挤同僚,这都察院可是玉瑞头一份儿。就连当朝驸马国尉,当年还在都察院任职时,也是被对面诸位轮番中伤。幸亏先帝明察秋毫,没?有听人谗言,反把赵大?人和沈大?人扫出了朝堂!这可是近年发生的事?儿!”

    江天干如虎添翼,底气更足:“噢是吗?原来沈大?人还有这等?‘光辉’历史?”

    杜柳溪:“那是,听?沈大?人这半边脸就是在被贬途中被‘烫伤’的……”

    他并不晓得当时的主角大?部分都在现场,这种揭人疮疤的行为,只刺激得沈隰对他愈发记恨。

    沈隰一只眼?睛变得通红,嘴上却绽放出极其恶毒的笑,嘲讽地盯着对面人:“杜大?人怎么不继续?了?我这张脸,是在哪里,被谁,给恶意‘烫伤’的?不敢?了是吗?”

    “那就让嫌犯?吧!冤有头债有主,天底下?所有冤孽?不定都能告到同一家去。到时候就天下?太平了,您?是不是呢?”

    杜柳溪不是不敢?,是被他那妖异的样子骇到了。不知道对方?的脸是不是被高温烫坏了神经,可以做到常人难以做到的一边笑一边哭。当真是半人半鬼,令人头皮发麻。

    宋致安道:“沈大?人是以朝廷特使身份被困于北疆,才惨遭毁容。当时一同被困的还有前往谈判的皇太女?,也就是当今的陛下?。杜大?人的意思?是,涂家此?举做得好,做的妙了?”

    “本官没?这个意思?,宋大?人不要含血喷人!”

    杜柳溪心有余悸地黑了脸,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错误,沈隰是被涂家毁容。而涂家,正是岑骘一案的罪魁祸首。他们就是故意要把案子往涂家,往两疆身上引。

    “本官看你就是这个意思?!”宋致安也懒得同他争辩,冷笑一声,“没?有分寸的东西!本官耻与你为伍!”

    “你……!!!”

    这时,赵辰和丘建本从后堂而来,各自回了自己的座位。双方?人员齐整,论?嘴上功夫,谁都不是都察院几人的对手。杜柳溪见讨不得便宜,只好按耐不适,暂且忍气吞声。只是他不知道,就在他露出那种如见腥膻的厌恶表情时,一向肚鸡肠的沈隰已经将他的一魄牢牢捉住了。

    岑杙站在堂下?一动不动,任由堂上人吵了数个来回。她自己则是紧裹斗篷,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与整个公堂仿佛隔着一道透明的围墙。连惊堂木传入她的耳中,似乎也费了好长的时间。

    卫少颉的压力非常大?,他心知这声惊堂木拍下?去,后续的发展将再难以预料,也许很多事?情会因此?而改变。但他还是将手中的红木重重的砸了下?去,砰的一声,消弥了堂上的所有杂音。

    这一切其实?早在岑诤宣告不肯配合的那刻开始,就是注定的了。他能替长公主尽人事?,但也违抗不了天命。是福是祸,就看当事?人自己的造化?了。

    “嫌犯可以当堂陈诉冤情,若属实?,三司自当受理。但若不实?,难免会吃些?苦头。你可要仔细考虑清楚了。”

    这一刻比预想中来得更快,堂上诸人全都正了颜色。就连岳海隅都收回了示警的目光,专心迎接堂下?即将而来的风暴。

    岑杙对着公案长久默立,似乎在静静地思?考。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复杂的期待,危险的凝视,错误的认知,不安的考量,紧张的防备,统统聚焦在一点。她稍微偏移了下?目光,被她目光烫着的,一个个便露出了坐立不安的神色。

    但她只是将手举到了胸前,轻轻解开了斗篷的绳结。就好像刚从外面走?进来,顺理成章脱掉身上的累赘。但是此?时此?刻她戴着手镣做这个动作就显得极不合时宜。

    卫少颉还记得她之?前?过衣不蔽体的话,正想阻止,但猛然意识到她的那番解释或许只是托词。这一点在她并未残缺的白衫由肩到底完全展露时得到了印证。

    她的手镣很重,牵扯时难免发出叮叮咣咣的声响,搅得人心神不宁。但这并未影响她继续接下?来的动作。她将斗篷拖到身前慢慢地展开,有点像浣衣的女?子举着沉重的衣物在竹竿前尽心尽力地晾晒。而那些?见不得光的衬里就从荫蔽处袒露出来,跃入了青|天白日之?下?。

    众人的目光旬即被那白色衬里上凸显的明亮红色给吸引住了。

    那一行行一列列纵横勾画的血色方?块,像一队在血雾中行进着的军容严整的兵阵,携刀光剑影,劈空而来。

    一时之?间,公堂上鸦雀无声。就连纸上的沙沙声都消失了,秣马厉兵的书吏们预留出的大?片空白,在公堂的缄默下?似乎没?有了用武之?地。

    “这是民女?的诉状,民女?的冤屈全写在上面了,请大?人一览。”

    众人大?哗,所有人都未料到,她竟将诉状藏在了贴身的斗篷里。这让原本要与她唇枪舌剑口语争锋的吴炟忠等?人,没?来得及出手就先丢一城。他们可以阻止她?话,却无法阻止她把一篇完整的供词呈交上去。

    宋致安被震得头皮发麻,凑近了看,仍看不真切,“是……是血书?”

    “不是血书。是用红线刺上去的字。”

    赵辰冷静地盯着那蒙着血雾的方?块,既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再定眼?看时,果真是一针一针缝上去的方?块字,每一个都有指甲盖大?,针脚齐密,毫无洇染,由肩至底密密排了无数行,凡事?可以写的地方?都占满了。

    宋致安激动的难以言喻,这正是他们想要的。之?前他们屡次往大?牢里传送消息,均以失败告终,筹谋的就是能得到一篇由岑诤亲手写就的为父申冤的供词。这比任何旁人的呼吁都管用。

    丘建本突然醒悟,为什?么她自始至终会裹着那件斗篷。如果不是早做了准备,她不可能一夜之?间将这密密麻麻的千余字绣上去。

    “丘建本,你与犯人私相授受,该当何罪!”杜柳溪气的当场发飙,站起来怒声指责。

    丘建本蹙眉:“杜大?人何出此?言?”

    “众所周知,人犯在关押入狱前要搜身,这种东西是怎么进来的?难道你这个刑部尚书事?先会毫无所觉?不是你私相授受暗中交给她的,还会有谁!你究竟是何居心?”

    江天干:“就是!这分明是你们和人犯提前串供,按玉瑞律,主审与嫌犯提前串供,一律革职法办。臣请卫大?人将丘建本当场拿下?!”

    丘建本站了起来,正色道:“本官虽为刑部尚书,但岑诤一案事?关重大?,刑狱部分一直由大?内派遣的专人看管,一应流程本官从未染指,杜大?人不信,可以随时查验刑狱档案。看看本官是否踏入过重牢一步!”

    “谁信呢!?如果不是你们蓄意放入,这斗篷怎么会到今天才被发现!”

    边上的韩嗣元恐慌地拽了拽杜柳溪的袖子,提示他不要再?了。杜柳溪不肯。

    丘建本刚毅的面容不为所动:“本官还要?几次,杜大?人才明白?这件斗篷自嫌犯入京前就随着她了。嫌犯入京后,入狱前,她都一直穿在身上,之?后,是大?内接管了刑部的重牢!本官无权对嫌犯搜身。”他刻意强调了“大?内”两个字,如一记重棍闷在杜柳溪头顶。

    大?内?难道是……

    他慢慢地坐回了位子上,和韩嗣元焦虑的面庞对上了眼?。如果真是李靖梣的授意,那这麻烦可就大?了,从上阳到京城,再到如今的三司会审,一切就是有意为之?。

    卫少颉着人将斗篷呈递上来。

    “岑诤!”杜柳溪忽然冷冷地凝视着岑诤,咬牙切齿道:“程侯爷一向忠君体国,但也挡不住有人存心构陷,如果你所呈有半句不实?,侯爷将亲自奏明圣上,追究你个离间君臣之?罪!”

    沈隰冷笑:“这倒是奇了,杜大?人还没?看这供状,怎的就口口声声为自家侯爷喊冤,莫非岑骘一案与镇南侯有关?”

    “你不用在这里挑拨。是否曲直自有公断!你想翻天,也得看这天能不能翻!”

    岑杙拎着斗篷的两条胳膊有些?发酸,此?时终于有空垂下?来,目光轻轻扫着他,平淡道:“却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