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剜疮去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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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嘎吱”一?声,平静了许久的长公主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有知会任何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拂袖离开了公堂。与岑杙交错时,她的唇际飘过一?缕失望的悲风,她与阿诤,与卢素,终究是渐行渐远。她们是岑骘的妻女,而她是程家的帮凶,注定要有一?场躲不?过的纷争。

    卫少颉与岳海隅、凉月三?人合着看完了岑诤的诉状,均默然无语。因为那诉状上提供了一?条之前从未有人提起的证据,如果属实,足以翻天动地。

    两边的人都围了上来,争相去看斗篷上的诉状。看完后,也都是四顾沉默。

    岑诤神色无恙:“这是当年洪炉县灾民的供词,后面跟着的是所有提供供词的人员名单和每个人的户籍。大人可以派人去查当地的户籍册,每个人的户籍虽屡有变迁,但二十三?年前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就是洪炉县的灾民。”

    “家父当年有个习惯,赈灾的时候都是深入第一?线,亲自把粮食发到灾民的手中。因此能在灾民堆里混个脸熟。当时听到‘叛乱’的消息,他也是身先?士卒,第一时间就往灾民中去平叛。当他带着粮食赶到灾区时,得知没有叛乱,第一时间就命家仆回去送信,让后续的粮队改走官仓。但是家仆在路上被杀了,消息没有送到,押粮佐官们一口咬定是收到主官的命令,才把粮食直接运到灾区的。当年三司会审的主要争议点也在这些佐官们身上,提供口供的也是这些佐官们。而洪炉县灾民的口供竟然自始至终没有被提起。他们当中不少?人都在现场,亲耳听到了家父让家仆去送信,还让他们到官仓接粮。这是非常重要的人证,甚至可以算作家父案发现场的第一目击证人,竟然连进?入司法审讯的资格都没有。民女倒想问一句,这是什么道理?他们算不?算证人?或者退一?步讲,他们算不?算是人?”

    她的这番陈辞,慷慨激昂,有理有据。在场众人竟无人可以反驳。

    他们当然无法反驳,就连岑杙最?初也以为,岑骘案发时,身边没有任何证人。

    还是秦浊的时候,偶然去洪炉县凭吊,无意间了解到的这一?情况。起初她怎么也想不通,父亲当年是明知这些情节,为何不?为自己申辩?直到入宦海多年,亲身目睹涂家的强大以后,她才明白父亲的苦衷,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也不?必。他是必死的,而那些灾民却还有机会活。

    此后的每一年,她都在暗中寻访这些人,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已经不在人世,只有少?部分扛过了之后的数次天灾,但却又因为缺衣少食流散各地,找起来并不?容易。这些年师哥也在到处帮着她找寻。某些方面,她对秦谅是深藏愧疚的,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却为了要帮岑家平反一?步步深陷其中,乃至无法回头。

    而随着搜寻的深入,她又了解到一个悲哀的事实。原来这些人被忽视并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当初官府只是象征性地去问了灾民几个岑骘私自放粮的问题,但是关于岑骘让家仆送信的环节,全都被别有居心地漏掉了。这又是一件被刻意引导造成的荒唐悲剧。在场这些人当然没有脸去反驳,因为他们就是沉默的帮凶。

    “如你所述,岑骘既然了解这个情况,当年为何不?以此为自己辩护,却等你二十三?年后再来出头?”

    “大人真的想让我吗?大人想听实话还是假话?我的故事有点长,可能要从杀良冒功开始起了!”

    “你……!”

    沈隰嗤的一?笑,奚落道:“杜大人还是别话了,多错多。”

    岑杙目色平静,“诸位大人不?必惊慌,我把这些人名绣在这件斗篷上,不?为别的,只为我父亲讨个公道。这些人现在都已经在京,请大人即刻传唤这些人上堂,当堂呈供。真相自然会大白于天下。”

    她的声音不大,在人耳中却如惊雷一般。江天干脖子里的汗把衣领都湿透了,他知道这诉状意味着什么,绝望地看着身边人,希望能想出个办法来。

    “这些人现在身在何处?”

    “只要大人传唤这些人上公堂呈供,民女自然会出他们身在何处。请大人先传唤证人上堂!”岑杙寸步不?让。

    赵辰骨子里的血开始沸腾,随之附和:“大人,嫌犯所言有理有据,请大人准嫌犯所请,传唤证人上堂,当堂对质!”

    卫少颉额头冷汗直冒,知道已经审不了了,

    “此事真假难辨。还是请圣上钦裁吧!”

    他征求地望着众人。其余人则表情各异,那些鲜明的绣字就像巫师的符咒一?样,深刻地盘桓在各人脑海中,挥之不?去。事已至此,杜柳溪等人倒是情愿退堂,另想对策了。

    “卫大人所言有理,”吴炟忠回头示意两个书吏:“你们过来,将诉状誊抄下来!”

    “慢着!”沈隰立即阻止,开玩笑道:“吴大人,您抄这些人名做什么?莫非是有别的算?”

    丘建本当即会意,对岳海隅和凉月各自鞠了鞠手,“此案事关重大,在圣意下达之前,臣以为,岑诤诉状不宜公开。以免落入不怀好意的人手中,让这些证人惨遭灭口。”

    岳海隅点头,“本官赞同。”凉月也同样点了点头,“此物至关重要,须呈陛下御览。为防有人调包,就由老奴陪同岳大人、卫大人亲自送入禁中。”

    吴炟忠脸色很难堪。

    卫少颉便将斗篷合上,“既然都不反对,那就这样吧!”他敲了下惊堂木,对堂下人道:“将嫌犯暂且押回大牢,退堂!”

    岑杙闻言极失望地转身,决绝而去。

    御书房内。

    姑侄二人沉默对峙,少?了平日的温情,多了一?丝冷意。

    “这些都是你安排好的?”

    “姑姑如果指得是派人暗中保护的话,那么,是的。”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你利用我对阿诤的信任来帮你完成三?司会审的目的。你们合起伙来欺瞒于我,你一?早就知道岑杙就是阿诤,你把她拘在身边,大概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利用岑骘的案子,把四疆的根基彻底铲除。连你父亲都没有办到的事,被你轻而易举地完成。当真是好手段。只是不知道,阿诤这么帮你,最?后换来的,是身名俱灭?还是兔死狗烹?”

    “姑姑这话是何意?”李靖梣撂下手中的奏折,乌纱翼善冠下是一张偶遇冒犯,不?露声色的脸。

    “你心里清楚。你把她置于火堆之上,想用她的身躯替你引燃集权的道路。她的结局必然和她父亲一?样,成为这条路上的绊脚石。阿诤还是太单纯了,她以为你这是在成全她,殊不?知你是在一步步将她引入死路。”

    李靖梣笑了,就像赢棋的一?方在告诉对手输在哪里,“姑姑你错了,不?是我想成全她,而是,她想成全我。”

    “她此番自愿入囚笼只是想向我证明,如今的天下太平其实处处藏着危机。树欲静而风不止,想要温和地治愈脓疮已无可能,必须下猛药,用狠刀,才能剜除流毒,还天下以真正太平。在这点上,我们的确有过分?歧,不?过现在我被她服而已。”

    “猛药?脓疮?你用这两种东西来形容岑诤和两疆,你还自己没有利用她?”

    “利用了又如何?她甘心为我所用。而姑姑你呢?何尝没有过‘利用’她的机会。但是姑姑放弃了不?是吗?”

    “我做不?到像你这样狠心,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连她的性命也不?顾。”

    “未必吧!姑姑驯服西南的手段,未尝不?令人佩服!”

    长公主目光一?寒,竟然在掌心出了一?层汗。

    李靖梣目光清淡似水,“侄女常常在想,为什么这么多年,岑诤都没有去找过姑姑?恐怕连她也知道,姑姑内心深处真正想救赎的,其实是二十三?年前那个面对诸事无能为力的你自己吧?”

    长公主眼中朦胧一片,不?仅是因为她道破的这件事本身,还因为眼前这个对自己行诛心之论的亲侄女。

    “你想对付的究竟是程家?还是程家背后的你姑姑?”她指了指自己,口齿中倒逼出一股辛辣的滋味。

    “姑姑这话问的好,这才是今天的要紧事。朕一?向敬重姑姑,今后也会?一?直敬重下去。但前提是,姑姑是继续姓李,还是姓程?”

    长公主讽刺地笑了,“好一个姓李还是姓程,够坦白!但是你不?要忘了,你的皇位是你父亲一?人之功,否定你父亲就是否定你自己。岑诤为父翻案的那一天,两疆必然作乱,到时玉瑞遍地狼烟,就是你口中所谓的天下太平?”

    李靖梣摇了摇头。

    “看来姑姑还是不懂岑诤。在她长大的这段时间里,从未将报仇二字看得那般重。她是一块生锈的磁铁,冤屈和仇恨固然是她心上的刀,但从来不会?无端掉下来伤害别人。就算有一?天她把那刀从身上拔下来,丢向你,但最?后那刀还是会回到她自己的身上。如果仅是这样你就觉得她不好了,觉得她有瑕疵了,就受不了了,就把她丢弃了。那你才是一点都不了解她。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了翻案而刻意挑起天下大乱的。”

    她的这段话与其是给长公主听的,更像对她自己的扪心叩问。

    “姑姑知道我为什么了解的这么清楚吗?因为她有一?位明智的母亲,还有一?位豁达的师父。她的母亲在她很的时候就告诉她,天命是无常的,人的祸福难以预料,她父亲的死固然有涂家的原因,更多的是为了殉自己心中的道。你我因此而得以幸免。”

    长公主心中一震,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的亲侄女,发现自己从前一?点都不了解她。

    “而她的师父大概是世上少?有的几个真正心怀慈悲的人,从视她为掌上明珠,明知道她走的极有可能是一条不归路,仍是不忍心阻挠她。因为他们都有自己内心的权衡和判断力。朕相信姑姑也有。如果抛开个人的立场以及岑诤的身份,客观地看待一?下这件事,姑姑扪心自问,这天下是不是已经到了剜疮去疾的时候?”

    长公主长久语滞乃至无言以对。抛开个人立场,她的确认为如今程家的所作所为,已经不?配再矗立西南。但是人活在世上,本就没有办法完全抛弃个人立场去看待任何事情。岑骘有道,岑诤有道,她心中也有自己的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也许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一直以为柔弱可怜的岑诤,早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长公主有感而发,“真是天意。遥想当初在农庄,我替你们两个主婚,也许是阿诤的父母在冥冥之中所做的安排。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是真正想救她的命。但现在,似乎已经不?需要了。”

    “姑姑得没错,一?颗种子如果是在寒凉的环境下长大,就不要用火炉强行烘烤她的叶子。即便在阴暗潮湿的地底长成苔藓,那也是她自得其乐的一?种方式。您是不是?”

    长公主震惊地望着她。回府后,便闭门谢客,跟着大病一?场,于四月中旬薨逝于安国大长公主府。

    在长公主薨逝前的一?个晚上,岑诤被暗中送入了大长公主府。病榻上的李平渚十分?憔悴,但是看到岑诤却十分?开心。握着她的手怎么都看不?够。

    “你恨我吗?阿诤?”

    “我从来不恨你。我还记得时候在花园里遇到一条蛇,吓得直哭,阿娘抱着我,帮我赶跑了蛇,还告诉我对付大蛇的方法。永远不?要将弱点暴露于前,要用智慧和大蛇周旋,心蛰伏,一?击致命。”

    “阿诤很聪明,跟你娘一?样。阿娘之前怎么没看出来呢?可惜啊,阿娘终是没有战胜自己心中的大蛇,被纠缠至今已是筋疲力竭。以后阿娘可能不会?陪你太久了。你会?记得阿娘吗?”

    岑诤沉默了一?会?儿,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瓶来,塞到长公主的手中,哽咽道:“我希望阿娘赶快好起来,以后我好多陪伴阿娘。”

    长公主干涸的眼珠里星光涌动,眷恋不?舍地抚着她额前细发,“好,有阿诤的祈盼,阿娘一?定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