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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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救微生浩然,只是这无法保留太久作呈堂证供的脚印, 可起不到什么作用。

    沐君侯和素心又去别的地方找寻。淼千水的尸体在衙门停尸保管, 寻常人不得接近, 只等洛阳那边确认判词后,便要发还书院厚葬。

    剩下能查的就只有松庐里淼千水的故居。

    这一次, 事情极为顺利,他们在淼千水的房间里发现了暗藏的书箱,里面有素心遗失的贴身私物,还有一副未画清人脸的避火图。

    然而, 这两样证物, 都无法直接明什么,就算素心自己站出来更改口供, 她亲眼看到淼千水对她不轨。可是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对素心的名声造成损伤。

    素心咬牙没有话,她的眼睛红肿,却憋着气不再哭。

    她想了一下“我素来警觉, 若是有人半夜开我的门,走到我身边, 我不会发现不了。一定是我吃了什么。”

    素心是医者,要查什么并不困难。

    因为事发当天上午, 微生浩然就以淼千水去访友为借口, 发了其他人走, 松庐中的一切都还保持着那一夜的痕迹。

    素心先查了她房间里的茶杯,没有发现什么。

    随即, 就是那一夜淼千水寿宴的食材用器。

    可是这些东西在当夜就被张姨洒扫清洗了,也发现不了什么。

    素心认真地想了想“醒酒汤,那是我们最后喝的东西,是我让张姨烧的。对了,张姨。她一直在淼千水身边,肯定知道些什么。”

    然而,张姨是因为身体年迈,收到老家亲眷病故消息,这才匆匆离开松庐的。书童阿箬是她的孙孙,倒是一直在书院里。近日,却也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沐君侯皱眉“来不及了,明日他们要押解微生去洛阳,要是不能赶在这之前翻盘,就得闹到洛阳去。到时候,就不只是这么简单了。”

    素心转身去每一个房间找盛醒酒汤的碗“一定能查出什么,那一晚他敢这么有恃无恐,一定是确保没有人能醒来发现。汤一定有问题。如果张姨熬汤的时候也喝了,不定没法坚持到清洗完所有残痕就去睡了。微生哥哥半夜能醒来,肯定也没有喝这汤。”

    她的想法是对的,最终,素心在微生浩然的房间里发现那一夜他穿的外袍,还未清洗,袖口内和帕子上,浸透发干的茶汤。

    沐君侯在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一块摔碎了的碗,仿佛因为洗碗的人太过疲惫,不心手滑摔在地上,遗漏了这一片。

    无论是帕子内袖的汤水残渣上,还是摔碎的碗壁上,都发现了同一种东西。

    “这是素馨花的根,研磨服用后,若是剂量够多,甚至能让人昏迷一天,陷入假死。”

    沐君侯终于松一口气“我们去找微生,只要他改口,一切就有希望了。”

    素心也连连点头“我不怕被人,都是我的错,我一定要救出微生哥哥。”

    然而,当监牢里的微生浩然静静听完他们所,却是眨了眨眼睛,嗤笑出声,一边笑一边叹气摇头。

    微生浩然狐狸眼微眯,挑眉之际,便有一股不出的嘲弄清高“君侯啊君侯,我认识你有二十年,有一句话一直没告诉你,你这人吧,根本就不适合动脑子,一旦动了脑子,就越动越蠢。”

    沐君侯神情冷凝,顾不得和他斗嘴“难道我们推理的不对”

    微生浩然摇头“不,恰恰相反,你看到的都是事实,但事实并不代表真相。”

    他收敛起叹息嘲弄,看向沐君侯背后的少女。素心低着头,缩在黑暗阴影里,悔愧绷紧的样子,像一只慌张可怜的惊弓之鸟。

    “素心姑娘,这话我只一次,听不听信不信,都随你。我这一生谎无数,对朋友和身边的人却不会谎。无论是你还是你旁边那个蠢的,又或者是老师。”

    微生浩然的话,让素心慢慢抬起头,缩起的肩膀却还是没有松懈。

    他看着少女惶惑的眼睛,平静地“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碰你一下。我保证。”

    素心眼里的泪水盈眶,哽咽“可是衣服”

    微生浩然笑了一下,眼里有些无奈和尴尬,他身体微晃,真诚地“啊,这个,虽然我站在门外阶下,但是的确是你自己睡梦中扯脱的。”

    素心“”

    沐君侯红颜知己遍天下,对这种少女赧然朦胧的微妙情绪,一点也顾不上在意。

    他只感觉到荒谬“你的意思是,淼千水半夜不睡跑到素心姑娘房间,站在床边却什么也没干那他来这里是做什么他梦游来给姑娘盖被子吗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微生浩然平静地看着沐君侯,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什么也没有。

    他十分认真地看着沐君侯,“事实就是他没有梦游,他是清醒的。他也确实站在那里只是看着,什么也没有做。而我,的确杀了他。”

    沐君侯摇头,他的脑子有些疼“我的确不适合动脑子,但是,这不通,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做,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是不是想保护素心姑娘的声誉,故意这么”

    素心也带着哭腔“微生哥哥,都是我冲动害得你,你不要管我,活着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我不怕被人指点笑。”

    微生浩然脸上的神情变得冷淡自嘲,他淡淡地“事实和实话,总是人们所求,又不愿意相信的。但很抱歉,事情就是这样。沐天疏,以后别带她来了。你若是还要找那狗屁的真相,也不用来见我了。”

    “微生哥哥”

    他一脸漠然地看着难以置信的少女,冷酷平静地“素心姑娘,你于我只是一个普通相识的女子,我可以把你当个需要保护的妹妹,但是,我这个人素来自私惜命,你还不至于叫我牺牲自己的性命,只为维护可笑的名节。名节是什么你可见过哪个男人会因为被人看了摸了几下,自觉被玷污,寻死觅活的我有今日,也与你无关,只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素心茫然若失,摇头却不知道什么,只是在那冷淡陌生的目光中不断后退,终于白着脸跑了出去。

    沐君侯叹息“你这又是何必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朋友直”

    微生浩然眉头挑起,下巴轻抬,几许矜傲清高笑意,嘲讽也寂寥“我这个人出身微寒,满身的市井气,愤世嫉俗又话难听。便是穿了龙袍都不肖太子,上不得台面。从到大唯有你一个朋友,只可惜君侯是个难得的好人,却不是我的知己。这件事很简单,只是你这样的好人无法理解。这件事也很复杂,或许就算我死,于局势也无意义,却仍旧不得不做。所以,你不会懂我为什么,也不必懂。你跟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好好好,微生浩然你真是好,我今日才知道,相识二十年,我沐天疏在你眼里,却只配做个酒肉朋友。”

    沐君侯冷笑几声,也被他气得拂袖离去。

    微生浩然见他离去,也很气了“探监连酒肉都不带,还好意思自称酒肉朋友滚滚滚,以后别来见我。”

    监外的狱卒听了,忍不住咂舌,不愧是杀师的疯子,都这境地了,前脚气走洛阳来的大人物,后脚气走南楚君侯,这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味了啊。

    沐君侯铁青着脸离去,一整天跑来跑去,一口水都顾不上喝,微生浩然这混蛋却这么对他。

    夜色朦胧,沐君侯走在这临安街巷,心中除了怒意更多却是寒凉。

    他相信微生浩然没有谎,那么,事情便比他所见更为复杂。这背后究竟还有什么让这惜命贪生的老狐狸,不惜去死也对他一语不发。

    阴云密布的夜色天穹下,一身缟素的少女回头,眸光冷得像一道寒冰利刃。

    她惨无血色的嘴唇,如同枯萎的花瓣一样“我不管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明日一早,我就去击鼓鸣冤。你帮不帮我”

    沐君侯神情冷凝“素心姑娘,事情或许不只是你我看见的这么简单,你莫要冲动”

    素心惨笑着断“我知道为什么,他是想要保护那个禽兽的声誉。你以为微生哥哥才华横溢,为什么十年来却籍籍无名,甘愿假扮做别人的影子因为这禽兽最爱惜他的名声,他对微生哥哥有恩,这是拿恩情绑架了他。而我像瞎了一样,从不往那里想。你不帮我没关系,我也不是去为他微生浩然,我是为我自己讨一个公道。”

    沐君侯露出一丝恻隐“你这样做可有想过后果”

    “后果就是,要么他依旧维护那禽兽,而我就以诬告罪,陪他去死。要么他改口出实情,我们两一起活。”

    雨水顺着少女惨白的脸流下,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哀容,而是笑着的“当初报官那一夜,但凡我能稍微多想一点,也不会有今日推他上死路。我是读这圣贤书读傻了,以为是非黑白,一句话便能清尽。”

    她转身就走,在这秋寒骤雨里,像最后一瓣残荷被雨风吹去。

    这一年的临安城,注定是多事之秋。

    先是有巾帼义女状告,贤德高士淼千水被自己一手培养的学生所杀。紧接着是南楚君侯作证,犯人微生浩然假冒了十年的淼千水,算算时间,正是淼千水入朝做太子太傅的时间。

    这帝师还是凶犯,尚且未曾定论,就在一切看似尘埃落定,只等押解犯人入洛阳,等贵人定夺时,一夜之间,苦主却翻供了。

    “那女人疯了吗她怎么敢这么污蔑淼先生”

    “是不是被人收买了有人看到她和南楚那个侯爷走得近。”

    “丧心病狂,为了钱财连脸面都不要了,可怜了淼先生养出来两个白眼狼。”

    “走去看看去,绝对不能让黑白颠倒,他们这是欺负死人不会话,须知道天地自有公道。”

    秋雨未歇,一群人却浩浩荡荡赶赴临安府尹门前。

    少女跪坐在堂前,柔弱堪怜却字句清晰“他房中之物乃奴家失窃的贴身私物,当晚所有人的汤碗中都有他下的素馨根粉,奴家房中还有他留下的脚印。句句属实,请大人还奴家一个公道。”

    堂上铁面无私的府尹大人问道“为何你当日不,却反告微生浩然杀师”

    “因为奴家害怕淼千水声名在外,世人因此包庇于他。若是告不倒他,传出去奴家自己的清誉反倒受损,必会造人耻笑。又羞又恨,便迁怒于微生浩然。奴家想,若是自己揭发他杀人,他或许能为了保命,站出来明当日实情,他是为了保护奴家清白,一时失手杀人。”

    周围围观的人一片哗然,倒吸一阵凉气。

    毒妇人心狠毒至极恩将仇报

    一阵阵窃窃私语传递开。

    少女长长跪拜,冷笑道“可惜,奴家看错了人,他愚忠愚孝,宁肯死也不愿出,淼千水是个伪君子的事实。奴家无话可,事已至此,只想揭露事实,就算拼着身死名裂,奴家也不想世人被蒙蔽。”

    胡八道,这种反口跟翻书一样的女人,她得话怎么能信

    是啊,不定是她故意引诱淼先生,先生这样的鸿儒大家,要什么绝色美人没有,怎么会看上她这样的

    呸,听是慈幼坊出来的下等人,抛头露面给人医治,不定早就不清白了。

    就是,破鞋,先生收她那也是看得起她,竟然不知道感恩。那可是给太子当过老师的啊。

    不是,给太子当老师的是牢里那个微生什么的假扮去的吗

    怎么可能,肯定是胡。

    这窃窃私语的声音,如牛虻苍蝇,越来越大,府尹的惊堂木一拍再拍,也挡不住这哗然恶意。

    披麻戴孝的少女,仿佛白日厉鬼,猛地转身斜睨外面,凄绝狠厉地看着他们“我不信,他祸害过的人就我一个孤女。我不信,这天下人都是你们这样的瞎子傻子。我不信,天道就真的不公。让恶人流芳百世,让好人惨死。”

    然而,被她目光所凝视的人只摆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闪躲不看,该骂的言语还是在骂。

    “犯人微生浩然带到。”

    微生浩然神情淡淡,略显倦怠,他平静地听着府尹的陈述,就像第一次听到一样。

    “其实,那日天黑她没有看清楚。药是我下的,所以只有我没喝。老师那一夜是来找我,我怕他发现我的意图,这才仓促之下杀了老师。不过,我还没来及做什么,一根指头都没有碰过她,我虽十恶不赦,这指控我就不接了。”

    素心的眼泪留下来,狠狠地看着他“好好好,到这地步你还要包庇他。既然老天无眼,就请大人一并治我与他同罪。死后,我就去阎王那里告,若是阎王也像你们一样,我就去天上告。”

    这等泼妇,该杀。

    就是,不定就是她挑拨设计得师生反目,她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自古红颜多祸水,我看她就是活着,以后也完了。

    府尹头疼不已“来人,民女素心,口供反复,言语不实,涉嫌污告之罪,一并收押监牢。等待日后查证。”

    素心忽然大笑不已“既然我言语不实,怎的我微生浩然杀人你们就信了,我淼千水人面兽心,你们就不信这真是太好笑了。你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你们就看着吧,你们的孩子拜的什么老师,你们的女儿又是遇的什么畜生”

    真是恶毒的女人。

    死她。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记诅咒人。

    连自己的贞洁都能拿出来污蔑死人的人,你指望她的心有多白。

    以后别让我看见她被放出来。

    那种罪名放出来,以后怕是会去那种地方

    微生浩然猛地看向他们,冷冷地“我这种十恶不赦之人死了,也是恶鬼呢。恶鬼最喜欢的下酒菜,就是你们这些口舌心肝,比恶鬼都黑的人。”

    一片沉默,随着他的眼神逡巡而过,那些人都悻悻然作鸟兽散。

    人群之后,沐君侯怔然灰败的眼神和微生浩然的对上。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任何表情,各自移转走开,背向而行。

    人群中,还有一个带着兜帽的女人,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帽檐,只偶尔能瞥见灰色斗篷下那张冰冷精致的红唇。

    斗篷人也走进这凄寒风雨中,走进一家茶楼。

    “可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