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微生浩然的话让沐君侯哑口无言,好半天气得翻个白眼。
都这种时候了, 这狐狸都不忘在口舌上赢过他。
“好好好, 便算我活该自作多情。可沐某自认一双眼睛, 从未看错过人。”此时此地不是怄气的时候,沐君侯正色道, “你只告诉我一句实话,淼千水先生之死,背后是不是另有隐情”
微生浩然极浅的轻笑了下,狐狸眼平静地眨了眨, 像深秋雨后安静空荡的庭院, 没有任何枝叶“可惜,并没有隐情。老师的确是我亲手所杀。”
沐君侯的心沉了下来, 他从未见过微生浩然这样消沉放任的样子,但这样的神情他却在很多人脸上看到过,那是自知有罪,却仍旧做下无可挽回之事, 等待被审判的表情。
“为什么”
这短暂的静谧中,一声压抑不住的悲愤质问响起, 却不是出自沐君侯。
身后的黑暗里,缓慢走来一个一身缟素的少女, 泪流满面, 难掩怨恨, 她伤心地看着监牢里的微生浩然。
“你承认了,你居然真的承认了可是为什么啊, 名利就有那么重要吗微生哥哥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害先生他待你那么好,自收养你在身边,亲如父子。”
少女泣不成声,掩面不断地哭着,几乎快要站不稳“你告诉我啊,你是不是一时糊涂,你有没有后悔过你的心为什么那么狠这几天我一直做恶梦,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是我看见这样,我就可以告诉自己,这是别人冤枉的你”
微生浩然只在刚看到她的瞬间略有错愕,随后便只有平静。
天窗一束光落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任是谁都能看得出,这个人的身上没有丝毫悔愧。安宁平静得像是古刹坐禅的苦修士。
他轻轻地“回去吧,就当是做了一个噩梦,从未认识我。”
素心的哭声终于引来狱卒,沐君侯一时也心乱如麻毫无头绪,只得先带着素心离开。
在他们走后不久,牢房深处走来一个身穿锦衣,腰佩宝刀的男人。
那人嗓音阴柔,有一股洛阳都城的口音,不紧不慢却居高临下“微生浩然,你可想清楚了,那位大人看中你,起了惜才之心。若他要救你,洗清你的罪名,也不过是抬抬手指的事,就像十年前你的老师一样。只要你点头。”
微生浩然狐狸眼斜睨,勾出一抹嘲弄讥诮“不敢不敢,在下连恩师都能一剑杀了,那位大人心大敢用在下,在下还怕自己把持不住呢。”
“你不识抬举的东西。”那人也不很愠怒,拂袖离去,冷冷地留下一句,“明日押解你去洛阳,到了大理寺的死牢,一切可就回不了头了。”
微生浩然平静漠然“哦,在下向来惜命胆,走夜路从不回头,就怕看到一张鬼脸。”
那人也并未多言,冷哼一声再没有停留。
微生浩然闭上眼睛,懊恼嘀咕道“失策,忘了让那姓沐的送一壶好酒来,就放他走了。”
江南秋来寒雨潇潇。
沐君侯将哭得快晕厥的素心送回她的医馆,思来想去,又回到顾矜霄他们住的西湖别院。
进门不久就看到,一个人撑着七十二骨的紫竹伞,自桂花寒雨之中走来。
纵使伞沿遮了眉眼,只露出的精致的下巴和薄唇,单是那裹挟着深秋寒意的气感,就足已叫人远远认出来。
毕竟,再也没有人把本是白衣青羽的翩然名士,穿成那样尊贵危险的威仪。仿佛自异世界而来的神灵,周遭的一切美好都无动于衷,目下无尘,心无旁骛。没有什么能动他,好叫他看上一眼。
“顾,顾城主。”沐君侯回过神来,“你要出门吗怎么不见鹤先生”
伞上面的符咒隔绝了空气里侵略性的香味,顾矜霄的唇色便稍稍有了些颜色。
“他邀我游湖,大约是先去准备东西了。”顾矜霄经过他身边,停下脚步,“你找他有事”
沐君侯眉宇紧锁,略有迟疑,却是一言难尽。
顾矜霄朝他伸出手,一道淡光之后,一把淡黄色的罗伞出现在掌心。
沐君侯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自己一身的雨水,虽然雨不大,到底沾染几许狼狈。他伸手接过伞,苦笑道“多谢城主。让你见笑了。”
“见过微生浩然了。”
沐君侯沉沉点头“他承认淼千水是他杀的。看上去不像是作伪,可我还是觉得”
顾矜霄眸光沉静深远“证人怎么”
沐君侯回忆了一下,将素心的话条理分明的陈述了一遍。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不妥,可却无处着手。从前和微生一起,虽然每次见面免不了互相揶揄趣,但他脑子生得好,有什么复杂不懂的事我只需要问他便好。如今却不知道问谁”
顾矜霄并无情绪,尾音极轻的声音,淡淡地“寅时初,还有一个时辰才有鸡鸣,三个人却都醒了。行凶杀人的微生浩然穿着衾衣,仓促醒来出门杀人。被杀的淼千水却穿着昨夜的新衣,仿佛一夜未睡。有趣。”
沐君侯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他一直觉得不对劲,却不出的点在哪里。
以微生浩然多智近妖的脑子,想杀一个人哪里会像个出卖气力的莽夫他那种懒人,只怕挖坑都嫌累死他,最多略施计,让别人替他动手,借刀杀人。
顾矜霄却已经略过他向外走去“要查,就一寸寸排查过去,什么都不要信,不要听。”
微生浩然入狱,沐君侯搁置不用二十多年的脑子,终于有了启封的一天。
他拉上素心,带着他认识的仵作朋友,立刻赶往案发时淼千水隐居的松庐。
素心不情愿地“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他都承认了,你为什么还要查我不想再回忆那一幕了。”
沐君侯神情冷峻“你可以不管,但他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自己确认一遍。带你来,只是为了做个见证。”
素心无法,只得咬唇冷眼看着。
沐君侯看着那瘦寡言的仵作“老三,麻烦你了。事了之后,请你喝鹤仙人的酒。”
叫老三的仵作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耷拉的眼皮撩起一些“三坛。”
沐君侯眼都不眨“若是能查明真相,三十坛我也替你去拼一把。”
老三冷笑一声,鹤仙人的酒自己有没有三十坛都是个问题,听他在这吹。
他没话,抽完了之后,烟锅对着脚底板叩了叩,装进他的布袋里。手脚都套了东西,这才拿出瓶瓶罐罐,开始侦查起来。
先是案发的庭院,也就是素心的窗外。
随着刺鼻的液体洒在地面上,不久,地上出现了奇怪的痕迹。
素心本来扭头不看,不知不觉也凑了过来,咬唇蹙眉。
地上的痕迹正是一滩血迹,当初微生浩然一剑杀死淼千水留下的痕迹。
沐君侯眨了眨眼,深呼吸一口气“老三,我记得你可以显露十日以内的脚印。”
然而,别时日已久,当初这现场可也是来了不少官府之人的,哪里还能看清
叫老三的仵作却不吭声,依旧埋头细致的干活,不久,一串串脚印的痕迹出现在地上。
沐君侯是习武之人,在这些凌乱的脚印痕迹中,很快找到两个特别的目标,但再多却也看不出来了。
纵使没有这些官府之人来过,当初微生浩然拖曳尸体行走,必然也损毁了所有痕迹。
素心虽然明明亲眼所见,知道没有第三人,到底也抱着希望,此刻一见这杂乱无章的脚印,也失望不已。
只有仵作老三面无表情,依旧在扩大脚印显露的范围。
沐君侯睁大眼睛,耐下心一寸寸认真地丈量,妄图从这些残旧的痕迹中找出来,当日微生浩然的轨迹,他都做了什么,在想什么。
忽然,沐君侯的神情一凝,眼睛睁大一些“老三,这里的脚印,这个方向”
老三早在他开口,就已经埋头朝这个方向心前行。
松庐里,除了案发现场和埋尸松树下来过许多人,其他地方却少有人走动。
这次,脚印延续的地方就清晰多了,更幸运的是,只有单向一行两个人,但脚印来处的方向却格外奇怪。
沐君侯转头看向素心“素心姑娘,这松庐里平常有几个人出入”
素心迷惑不解“平常只有四个人,微生哥哥,先生,先生的书童阿箬,还有就是给先生做饭洗衣的张姨。”
“这间屋子,谁都会来”
素心整理了一下思路,回忆道“因为先生隐居于此,几乎没有客人会来拜访,松庐一向清静。先生对我很好,这间屋子特意留给我住。里面摆放的都是我的私人物品,我想除了张姨会来洒扫,就没有人会来了。”
但这明显的,属于两个男人的单向脚印,却是迂回的,出现在素心的房门口。
当两人随着脚印走到这里来的时候,都惊讶至极。
唯有张三毫不挂心,依旧一心一意复原着痕迹。
最后,属于微生浩然的脚印停在了素心的檐下,而另一个脚印则还在继续。
素心脸色苍白,瞳孔微微颤抖,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
房间内虽然有很多属于素心一人杂乱的脚印,但仍旧能分辨出,那个特别的脚印延续到素心的床边三寸停下。
在杂乱的脚印中,还可以看清楚,那个特别的脚印回转走出来的痕迹。
沐君侯和素心都没有话,但想必两个人心中都明白了什么。
张三套着脚袋,心地退出来,又照着脚印走来的痕迹继续复原。但,其实不必麻烦,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淼千水的脚印,脚印的来处,必然也是另一头淼千水的独居。
“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弄错了什么。”素心眼里不断颤抖闪烁,“对,这脚印一定是我还没来的时候,先生来找我”
可是,只要稍微想一想整个逻辑链,这便绝无可能。
沐君侯想到顾莫问的话,凌穿着白色衾衣的微生浩然,一夜不睡穿着昨夜新衣的淼千水,为什么会忽然选在这里杀人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都得通了。
“八月十日晚,淼千水过五十六大寿。你是十号早上来到的松庐。张姨在你来之前,必然清扫过所有痕迹。所以,你房间的脚印很少,除了你,就是他的。”
素心浑身都在发抖,瞳孔微微放大,不断摇头,却发不出声音。
“八月十一日早上,寅时初凌三点多,你惊醒,看到窗外微生浩然一剑杀了淼千水。两个人的脚印来处,淼千水是穿过松林,从大路走到你的门前,走了进去。微生浩然是从他的房间,一路走到你门前台阶下停了。”
素心捂住嘴,眼睛睁得极大,却毫无光彩。
“然后,淼千水从你房间走出来,两个人沿着无人走的路,走到背后的松林里”
素心什么都听不到,她失神地睁大眼睛,想起曾经听书童阿箬提起,微生少爷平日里很少留宿松庐。但每次她来给淼先生诊病留宿的时候,必然会住几日。
她还记得,那书童趣“少爷很在意姑娘呢,生怕姑娘住得偏,被狼给叼去了。放着正经的居处不住,也住在这客房筑,跟看家护院似得。哈哈哈哈。可咱们这松庐是一等一的圣贤居所,哪里来的狼呀我看呀,他就是那只想娶媳妇的大尾巴狼。”
她听了几回,心下害羞难为情,还特意避开微生哥哥。心里却是一直以为,他是对自己有意,才会如此。
沐君侯眼底略有怜惜,却也隐带怒意,极力克制了“请姑娘回忆一下,半夜初醒,可有什么不对之处”
淼千水为什么一夜不睡,半夜跑到素心的房间去还用吗
“我醒来的时候还以为是因为白日热气反袭,夜里又吃了酒,太热了自己胡乱抓扯的”
素心掩面,羞耻,羞愤,悲愤涨红了脸,眼泪不断溢出指缝。
一开始只是不断颤抖,随即忍不住哽咽出声,一面嚎啕大哭,手指极力抓着她的衣领。
“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他怎么能这么做他穿的衣服还是我亲手新缝制的,他喝的药是我翻山越岭去挖来的他为什么是这样的人我那么尊敬他,我视他如父”
沐君侯长长叹一口气,或许那一天,动手杀人的微生浩然,也是这么问的。
“我们,去把你的微生哥哥救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