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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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山呼海啸的跪拜声,台上妇人凄切的悲声, 就像茶楼故事里一出青天洗冤录, 正在上演。

    沐君侯看着闽王, 不知道自己能什么。

    听完那妇人的话,他的怒意本到了极限, 却被一道冰冷的栅栏将将阻挡,因为不知道何为真何为假。前方到底是直道,还是旁人设置好的陷阱

    沐君侯便也摇着他的扇子,七分熟稔, 三分戏谑, 眼中却无笑意“王爷不在闽越待着,跑来这临安城做什么莫不是王爷新近又得了赏, 连临安也划分为王爷治下了”

    闽王百无聊赖,眉目散漫无拘,让人难以揣摩,风姿仪态却是尤为雅致的尊贵端然。

    “哪里, 本王的手可伸不了这么长。这不是听临安城最近热闹,便来瞧瞧。谁知道一瞧就遇见一出好戏。沐侯爷, 这事本王是管还是不管”

    他兴致缺缺可有可无的样子,让周围的人和台上的妇人都脸色一变, 祈求地看向沐君侯。

    沐君侯收起扇子, 笑了“在下若不管, 岂不是有违王爷心意,难得王爷有这份青天之志, 等升堂重审的时候,在下一定来捧场。告辞。”

    闽王漫不经心地摇摇扇子,眸光轻慢冰凉,无趣地“沐天疏你真没意思,还不是澜江之事欠了你人情,这回听你朋友被诬陷入狱,本王想着还你个人情。怎么你的样子好像本王要算计你似得你是武林天下第一人,本王四体不勤,出了封地便要夹着尾巴做人。何况,这里还是第一盟的地盘,江湖风波如此之大,我替你出头,你却甩手不管,就不怕过不了今夜,本王便要落个玉山崩塌。”

    沐君侯脚下一滑,听他满嘴胡,三两句话轻飘飘的就拉他上了贼船。

    这位固然不会武功,但以他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的做派,谁又敢直缨其锋旗下的神机门随便第一盟的脸,第一盟不也得忍着吗还夹着尾巴做人,恐怕他来了临安城,就得轮到所有人忍气吞声了。

    “哎,”沐君侯连忙摆手,“可不敢胡。你那个玉山崩塌一传出去,第一盟的盟主得守在你门前,不眠不休保护你的安全了。否则你随便个喷嚏,钱塘江的水都洗不清他的冤屈。闽王好意在下心领,此事你想怎么管怎么管,左右除了那位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你。我当真有急事,下次再来找你叙旧。再会。”

    话毕,沐君侯轻功运起,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诚然,沐君侯并不清楚闽王插手这事里有何目的,但他只要知道一点就好,任何事扯上这位江南王就没有好事,趁着能跑赶紧跑。

    而且,沐君侯是真的有事,很急的事。

    穿过夜色中的临安大牢,沐君侯走进关押微生浩然的死牢里。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微生浩然见是他,眼中略有一丝诧异。

    沐君侯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冷漠,眼神也极为的陌生,平静不信的看着他。这绝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你得对,你我认识二十年,却只是朋友罢了。你不知我,我也不知你。”

    微生浩然眼神一怔,慢慢松懈下来,他正襟危坐,神情却淡然“你知道了什么”

    “二十年前,吴家兄妹,淼千水做的孽。”沐君侯言简意赅,似是多一个字都不想,或者是无法出口,“那时候你八岁,若是不知情,我可以细。”

    “不用了。”微生浩然眸光清湛平静,“当时我虽然八岁,此事除了当事人,却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沐君侯脑内嗡然一黑,好半天才看清眼前这人“你居然知道,你知道”

    极致的愤怒失望心寒,最终却只剩下木然。

    “啊,我知道。”微生浩然缓缓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既然我知道,便是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是沐天疏,这世间的事不是黑白错对分明,只做选择就可以的。有时候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身后就是一片雪崩。”

    沐君侯摇头“别再找借口了,因为他是你的老师,因为他对你有恩,你自己的恩义却是以别人的痛苦来成全”

    微生浩然笑了,一丝讥诮自嘲“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沐天疏,我跟你不同,你是身在朝堂,心在江湖。所以在你眼里,只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恩怨情仇。但在我眼里,看到的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我微生浩然虽然是个无足轻重的草芥,比不得你英雄留名,却不是你口中这种鼠目寸光的卑劣之徒。”

    沐君侯极力冰冷的眼神不稳,不知该不该信,他冷冷地“愿闻其详。”

    微生浩然垂敛眼睫,下巴却微微抬着,虽处囹圄,却正襟庄重“你得没错,老师的确待我恩重如山,不止是素心,我也是出自慈幼堂。除了我,慈幼堂养活的孤儿还有无数。而这些慈幼堂之所以存在至今,是因为书堂。”

    历史只有五十年的书堂,由淼千水的父亲一手创建,淼千水自就参与其中,二十六岁那一年正式掌管书堂,至今已三十年了。在很多人眼里,淼千水就代表书堂。

    书堂收集消息,供买卖双方自由交易,确保公平真实。所赚的钱财,账务清明,全都用于赈济灾民,于各地建造慈幼坊,救助鳏寡孤独。身践力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外面都传,书堂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都以为书堂有多大,每日金银流水一般的进,以为掌书先生做无本的买卖富可敌国。却不知道,一千三百八十不是书楼,是书堂设置下的慈幼坊赈济堂。它们不是赚钱的,是花钱的。”

    微生浩然仰头看着沐君侯“你可知,这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要多少人才能供给而书堂又凭什么能召集到这么多仁人义士加入其中因为从书堂建造一开始,便不是一人一家,不论三教九流,只要心存仁义之心,便可以加入书堂。书堂之人,不问身份,不算酬劳。任是谁看来,这都是一盘散沙,却存活了五十年,只是凭借一气信念而存。”

    沐君侯眼睛微微潮湿,却是坚定摇头“这跟淼千水的罪行有什么关系难道揭露了他的罪行,书堂就要垮了吗”

    微生浩然“书堂不是一天建起来的,前十年这只是个普通的民间组织,靠一些募捐维系。直到十六岁的老师少年成名,依靠他的名气和才气汇聚的资金,书堂从临安扩张到整个江南。又十年,老师正式接掌书堂,又逐步延伸往中原各地。消息买卖本是见不得光的地下交易,因为老师的背书,无数书院学子加入其中,书堂才有如今规模。”

    他顿了顿“为了养活足够多的人,书堂必须扩建,因为扩建,就要得罪许多人。同时,财帛动人心,无数人垂涎书堂日进斗金的生意。同时还有另一批人忌惮书堂手眼通天的能力。在老师接掌书堂第十年,也就是二十年前,终于出事了。”

    沐君侯想笑,讽刺地“难道你也想,那吴家兄妹是故意陷害他淼千水的是别人买通来的匕首毒针”

    微生浩然平静地看着他,眼底一丝倦怠,沐君侯的反应虽然在他的意料之中,却还是让他觉得疲惫,也可笑。不知道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他几乎像自言自语一样下去“事发那一年,我八岁。我还记得,他跪在书堂十几位先生面前,他没有否认,他是他的错,愿意一力承担罪责。大家都对他很失望,他们责骂他。责骂之后,有人,不能站出去。因为老师就是书堂的灵魂,如果他垮了,才三十年的书堂也就垮了,那些慈幼坊怎么办不能因为老师一人,而让无数人的心力被毁。”

    沐君侯微微睁大眼睛,却是不信,那么卑劣无耻的人,必然是逢场作戏。

    “当年,老师抱着我哭,一直对不起,是他的错。他问我怎么办我,先生教我,知错要改,自己的错误自己承担。我是陪着老师去自首的。但是,事情就是这么荒诞,受害人告状,凶手认罪。但看客们不答应,因为圣人怎么能犯错官老爷们也不答应,因为如果书堂垮了,慈幼坊的摊子谁来收拾他们的政绩怎么办”

    沐君侯“所以,吴家哥哥活该被当街死吴家妹妹活该流露贱籍,永不翻身”

    微生浩然深深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淼千水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就好了,只要他一死,所有问题就解决了其实,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淡淡地轻呼一口气,仰头望着狭的天窗透下来的污浊月光,伸手去接。

    “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怀疑周围的一切。我不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好人。书堂的先生们明知道做错事的人是谁,却放任黑白颠倒。无论他们救助多少人,在我看来都是伪善,都是另有图谋。先生发现了,明知我看人眼神讨厌,他却还是带着我在身边。我就冷眼旁观了十年。”

    再十年后,正是淼千水当太子太傅,微生浩然顶替的开始。

    污浊月光里的人,平静地诉着“那十年,老师一直命人暗暗照看那位吴家姑娘。他粗茶淡饭,衣着简朴,每日忏悔罪己。与此同时,降低自己对书堂的影响,不断灌输大家,以天地道义为信念,而不是某个人。若没有那件事,他该是我此生最为敬重的神。”

    “那十年,书堂勉力支持,但是早已不纯粹了。无数势力穿插其中,江湖朝堂都有。但还是撑下来了。直到,洛阳那位想要书堂,这才是真正的生死存亡。但是老师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十年前那桩案卷就摆在他面前。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书堂毁在他手里,要么交给朝廷。”

    沐君侯听得惊心“洛阳那位当初还是太子,他怎么敢”

    微生浩然很平静“储位之争,有什么不敢那时候,当年的一幕又重演了。十几位老先生围着骂他,却都束手无措。等人走后,老师问我,人若是做错了一件事,是不是便万劫不复,再无回头路了他,当年他是被人陷害,酒里面有东西。他,接受朝廷征召,还是身败名裂,无论哪条路,书堂都要完了。但他有一个办法,可以力挽狂澜。”

    这个办法就是,微生浩然以淼千水的身份掌控书堂,以微生浩然自己的身份投靠东宫。这样,东宫对外得到“淼千水”的支持,稳固储位。倘若想对书堂伸手,便可以微生浩然李代桃僵的事掣肘,两方保持平衡。于书堂而言,一切未变,只是淼千水全面退出书堂。而任何后来者,都无法再像曾经的淼千水那样,能左右书堂的生死存亡。

    “老师,等到书堂习惯了没有他,不需要他,仍旧能独自运行,他会皈依青灯古佛,余生赎罪。他问我,能不能原谅他”

    沐君侯“你信了书堂是江湖势力,你替他投靠东宫,在书堂的人看来就是做了朝廷的爪牙。只要你顶着淼千水的名字,就算他什么也不参与,真正的书堂就还掌控在淼千水手里,而你永远也不会得到书堂支持。只要没有新的掌书先生动摇他的威信,书堂就永远姓淼。”

    “信啊。这二十年来,他一直表现的正直高尚。他每日清心寡欲,对所有的人都很尊重。无论是书堂之人还是书院的学子,他告诉大家,不要信奉他,天地道义,仁义良心才是书堂立身根本。”

    微生浩然手捂着脸,整个人笼罩在污浊的月光暗影里,似笑非笑。

    “若没有那件事,他本是真正的贤德之人啊。死后都是要进圣贤祠,享后世香火,流芳千载。他该是我此生最为敬重的神。他只做错了一件事,他是被陷害的,他忏悔了啊,我怎么能不信”

    沐君侯“他还是骗了你。”

    “他没有骗我,是我骗了他。”微生浩然抬起头,那狭的天窗,终于连污浊的光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晦暗黑夜。

    沐君侯不明白“什么意思”

    微生浩然的狐狸眼慢慢弯起来,却没有一丝笑意,而是残酷的冷“你问我既然他没有碰素心,我为什么要杀他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从来就没有真的原谅他,相信他。”

    沐君侯的眼睛微微一颤。

    “在书堂里,藏着无数人的秘密,而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很多时候是因为它们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保管秘密的人,便是看守人心黑暗之人。”微生浩然定定地凝视着沐君侯,像传中洞悉人心的狐妖,“老师为我取名微生浩然,因为他希望,我能为他保管一点心中的浩然之气不被黑暗吞噬。”

    沐君侯下意识后退,寒意却自后背涌来。

    晦暗阴影里的人问他“沐君侯,沐天疏,人之初,性本恶还是性本善”

    那声音悠然“人心就像牢笼里的兽,若是锁链松懈了一分,便不再是人。做了一件恶事,就一定会做第二件。”

    那声音幽冷“我不在乎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但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只有这样,他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做第二次了。我用我的命,洗刷他的美名。也用我的命,替他最后一次守护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