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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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疯了”沐君侯难以置信他听到的一切。

    微生浩然微笑看着他“啊,我的确疯了。除此之外, 别无他法。”

    沐君侯摇头, 神情坚定“不, 有办法的。如果他是被人陷害的,你应该想办法揪出幕后之人, 给苦主和他一个交代。如果他当真恶性难改,也不该由你法外审判。什么不想给他再次作恶的机会,于是提前杀了他,一切难道就能当做未曾发生吗二十年前的苦主已经找上门了, 该他承担的罪仍旧要还。”

    微生浩然依旧笑“书堂怎么办”

    “书堂”沐君侯抿了抿唇, “会有办法的,这世间没有离了哪个人就无法依存”

    “哈哈哈哈”微生浩然突然大笑出声,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沐君侯等他笑完“无论哪条路,都比你现在的选择强。我的不对吗”

    微生浩然一边笑一边点头“不错,君侯得对极了。可惜有两点你弄错了,对你们局外人而言, 只要做对的事情就好了,就算因此洪水滔天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对真正背负责任十年如一日的人而言, 是不可能把那么多人的命运交给盲目的相信。”

    “如果书堂垮了,你沐君侯只要叹息一声, 尽尽人事便可问心无愧。但对一手支撑的人而言, 我身后不是几个人, 是一千三百八十座慈幼堂里的几万老人和孩子,是汇聚无数人五十年的心血和信念。如果书堂依存, 未来还会有数万人能因此而活下去。它甚至能成为一个理想乡。”

    微生浩然笑容决绝“有些秘密不能被听见,一旦知晓就是罪孽共担。二十年了,我累了,我真的很累。我想保护老师,保护书堂。我忘了自己的名字,以老师的名字为我的名字。杀死老师的那一刻,我想起他为我取的名字,长生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啊,可我并没有,有的只是这方污秽的明月。”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隔着牢笼去看沐君侯,眼神疯狂“但我可以让一切在我手中结束。老师死了,吴家兄妹的血债偿还了。我杀了老师,我为他偿命。尘归尘土归土,难道不好吗”

    沐君侯摇头,眼眶潮湿,牙关紧咬“可是微生,二十年前的苦主找上门了。除非证明二十年前,他真的是被人陷害的,纸包不住火。”

    微生浩然却是低低笑起来,眼神清亮纯粹“你去告诉那个人,二十年前欺负她的恶人已经死了,老师是个好人,他干干净净的。这一次他真的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你们为什么不信人为什么不能只是好,不能只是坏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微生,你怎么了你清醒一点听得到我话吗”

    牢笼里的人转身,背对着他往里走,踮着脚伸手去抓天窗漏下的污浊月光,自言自语一般呢喃着什么“我愿意永远做老师的影子,老师理当永远享受赞誉。但书堂不是老师的书堂,我们的罪都不该是它的罪,它不该因为任何人毁去老师对不起你。有一个人能救书堂,他也一定会救书堂,当一切无可逆转的时候那就好,我很快就会来陪老师了。”

    微生浩然猛地回头,笑容神秘“你去帮我找一个人,他一定可以救书堂。不,他已经来了。”

    沐君侯背后顿生寒凉,他下意识回头张望。周围除了晦暗的烛火,偶尔跑过稻草的老鼠,不远处巡守的狱卒,什么都没有。

    “你的人是谁”

    微生浩然又正襟危坐回去,微笑恬淡“我最怕两件事,一件是书堂出事,另一件是老师被斥责。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二十年前的苦主,我也在等她。逝者已逝,所有的罪孽,我都一力承担。”

    “你得那个一定会救书堂的人是谁”沐君侯又问了一遍,猜测道,“是淼千水临死前告诉你的”

    微生浩然闭上眼睛,微笑着“他是书堂背后,真正的创建者。二十年前,我的时候,曾经隔着屏风见过他一次。”

    屏风后的剪影,缥缈暖融,像薄薄的云纱。

    那遥远玄妙的声音“这个孩子有一双琉璃目,太过清透的眼睛,受不得一点尘埃,洞察人心,也易为人心所伤。”

    “请先生看护这个孩子。在下罪孽之身,已决定终生不娶,无子无妻无薄产,书堂和这个孩子,便是我的一切。”

    那清冽疏离的声音预言一般“这个孩子将来会见证你的终结。罪责或许可以被消弭,恶业诞生的劫却不会消失,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重。”

    “在下没有面目见先生,只求他日万劫加身之时,先生能拉这孩子和书堂一把。”

    那人的声音清冷从容,无欲无求“我不插手红尘之事。但你若自此之后,不做一件恶事,到时候我会为书堂找一个新的主人。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站在屏风外面去看,稚嫩的嗓音问“我叫微生浩然,你是谁老师做错了事,为什么你不像其他人一样骂他,还要帮我们”

    那人薄暖的声音叹息一样“因为他做了一件恶事,却不想永远做个恶人。善恶虽不能抵消,但多一些善意总是好的。那么,微生浩然,二十年后再会。”

    他大着胆子探头去看屏风之后,却只看到明月辉光映在屏风之上。

    顾矜霄听到一阵棋子摧枯拉朽挥落的声音,抬头看去,是鹤酒卿正在左右手对弈。

    “怎么了”

    鹤酒卿云纱蒙眼的脸上,神情恬然,声音春酒一般清洌,透着一丝薄暖“棋局胶着,无法后继。忽然有些兴致缺缺,一时出神,不防被只松鼠翻了棋盘。吵到你了吗”

    那只毛茸茸的松鼠,毛发金灿灿的,被棋子的声音惊吓,立刻把头埋到鹤酒卿的臂弯,用蓬松的尾巴遮着自己的脸。仿佛是以为,这白衣人是一棵树。

    没有等来危机,那松鼠便试探着抬起脑袋,灵活的扒拉着衣服,蹭蹭蹭爬到鹤酒卿的肩上。直到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捧住,放到地面上。它呆滞片刻,回神后立刻飞奔逃走。

    鹤酒卿抿了抿唇,微笑“你在看我,是不是衣服被那孩子弄上了脚印很狼狈吗”

    他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像是带着一点笑意。便忍了忍,没有施法去抚掉那点微尘。

    “没有,你穿白衣一直很好看。”

    鹤酒卿唇边笑容的幅度缓缓加深“你这么想,我很高兴。”

    但是很高兴,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见眉眼的缘故,笑容的幅度再大,也不会让人想到粲然明媚,只是像春天的微风,并不绚烂。

    顾矜霄轻轻的嗯一声。

    鹤酒卿已经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背去试他的额头“方才见你睡着了,做了什么梦”

    侵略性的花香,并不是让顾矜霄生病,只是让他容易疲倦入眠。

    “梦到很久以前。”

    “有多久”

    “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我住在一个时刻充满浓烈香气的地方。在梦里遇见一个陌生人。”

    鹤酒卿静静地听着,笑容温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很羡慕可以被阿天梦到。

    “是什么样的人”

    “记不清了,我没看见过他的样子。方才做梦才恍惚想起,大约是个很温柔的前辈。像你一样。”

    鹤酒卿微微一怔,慢慢笑了。

    “有很多浓烈香气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顾矜霄眸光微敛,轻轻地“应该是很美吧。只是当时,并没有心情去看。”

    因为,那时候他并不能动,就只能躺在那里。眼睛也被蒙上,只有一片黑暗。

    那香气,他并不喜欢。

    只是有一天,忽然听到一个朦胧的声音响起“这里真美,躺在这里看风景,会更好看吗”

    他没有话。不是不能,是不想。

    虽然一个人在那里很久,但他心里并不寂寞也不孤独,不需要任何人,他也不喜欢人。

    “我能,躺在你旁边也看看吗”

    那人的态度很好,声音也很好听,他话的时候,那些香气便好像淡很多。

    “嗯。”

    “多谢。失礼了,因为在下好像喝多了。可是,我不记得有什么酒,能醉倒我。啊,那个,在下其实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出去的路”

    “闭嘴,你太吵了。”

    “啊哦。”那人轻轻的笑了,声音其实并不讨厌,只是像对着孩子一样包容温柔,让他微微蹙了蹙眉。

    “这里看上去,果然很美啊。”

    沉默,片刻后,他淡淡地问“是什么样的”

    那日被送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躺在这棺材里了,并不知道周围是怎样的。

    身边的人有些惊讶“你看不到吗天上是银色星砂一样的河,到处是美丽的花,蓝色的、紫色的还有红色的。会随着日月星辰的变化而变化。”

    他心下一怔,想起来,他本该是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的。但这个人话,他却听到了。

    “你破了封印。快走。”

    那人从容温柔“在下并没有看到有什么符咒结界在,若是损毁了,我可以替你补上。你别生气。”

    “不用补。”他慢慢笑起来,料想该是极为恶意危险,“该着急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忽然,脸上触到人温热的肌肤,只是手指轻轻的触碰。

    听到比手指还要温暖的声音,认真心地“你笑起来,真好看啊,比这里的风景都好看。”

    醒来的时候,依稀还记得当初的愕然无措,关于那个人的印象却模糊淡去。

    毕竟,他那时候的样子,可与好看无关。

    身边传来鹤酒卿微笑的征询“阿天,依你所见,临安这一局,当如何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