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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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矜霄回神,眉眼轻抬, 凛冽深远“这算什么局, 不过是个可怜人耗费二十载, 为自己求一个公道,便依她就是。”

    鹤酒卿却像已经洞悉了结局一般, 笑容淡淡“公道易求,人心难平。况且背后四方势力搅动,书堂撑不住了。这方池鱼,何去何从”

    “四方势力洛阳, 江南王, 灵柩画魅,还有谁”

    鹤酒卿笑容轻薄“还有眼前人。”

    “我”顾矜霄眉目微挑, 便有不出的凌厉威势自眉锋流泻。冰雪一样的无暇肤色,让眉睫的黑显得更为阴翳。尽管,他的眼里并无任何野心欲望,有的只是沉静淡泊。

    “我的目标却不是书堂, 让他们争。”

    鹤酒卿笑容里微微一丝忧虑,不是书堂, 那就真的糟糕了。阿天比他想的还要贪心。

    八月果然是个多事之秋。

    雪竹书院弑师血案,一波三折, 终于在八月快结束的时候, 被一起二十年前的沉冤旧案推上风口浪尖, 天下哗然。

    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在紫荆茶楼借由书揭露出淼千水二十年前, 侵占学生家眷,借由名望施压篡改罪案,致使受害者吴家兄妹,一个当街惨死,一个流落贱籍。

    此事被来临安游玩的闽王听见,勃然大怒,直言怎敢如此污蔑帝师,可有证据

    妇人当即奉上当年案件卷宗,一系列人证物证虽因年代久远而不全,却仍可看出当中蹊跷。

    闽王又惊又怒,立刻带着妇人去往临安府尹,命其彻查此事。

    时值微生浩然杀师一案又起反复,状告人改口,淼千水乃是因为意图对其不轨,死于义愤。

    相隔二十年的两案,极为相似,互相佐证,又有二十年淼千水自述认罪书,证据确凿。

    最终,虽有江南学子各大书院反对,临安府尹仍旧改判二十年前错冤,定下淼千水污人清白,逼良为娼,致人惨死的罪名。并在舆论压力下,归还吴氏民籍,释放医女素心。

    因为案犯淼千水已然身死,又有昔日太子太傅身份,并无实际刑罚。只是罚没家产。然而,淼千水名下田产却都已捐赠出去,除了一个偏远松庐,并无任何薄产。

    人们这才发现,此案轰动天下,但无论是一开始的淼千水惨死,还是最后的身败名裂,洛阳那边却自始至终都无任何表态。只除了吏部悄然撤消淼千水昔日太子太傅的虚职。

    无论事件如何发展,唯有一个人的结局,从未发生过改变。微生浩然一口咬定,他弑师只因名利,淼千水对医女素心,并未有任何逾越。最终,被判定十月问斩。

    这案子过程虽有反复,却并不复杂,只是牵扯出二十年的旧闻,又是闻名天下的书堂掌书先生淼千水。圣人陨毁堕落,这才叫人不敢置信。

    这一出不过半月的大案,以离奇的杀师案开始,中间有李代桃僵,有恩怨情仇纠葛,有王爷出行,权贵包庇,最终二十年前的沉冤得以昭雪。若是拿到书先生的口中,必是一起轰动传唱久远的畅快淋漓的复仇好戏。是恶有恶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不止是临安城,整个江南似乎都提前迎来了深秋寒凉,充斥着悲怆沧桑的颓然。

    “人无完人,谁没有做过错事,对圣人太苛刻了。”

    “二十年了,谁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我不信先生是那样的人,这案子结的太草率。”

    “死者为大,人都死了,什么恩怨都该消散了,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明日先生下葬,我们都去给他送行。”

    “先生若是恶人,世间就没有好人了。我真恨”

    “就是,上个人尽可夫的娼妓算什么,我真替先生不值。”

    “听吴家那姑娘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家碧玉的闺秀。”

    “胡什么,就算她是皇帝的女儿又怎样因为她一个人,毁了一代大贤。多少年才出一个圣人啊。”

    “是啊,不就是男女那点破事。你爽我也爽的,何必毁了一个人她当初要是点头同意给先生为妾,什么事都不会有了。明明是她害死的她哥哥。这女人真晦气真恶心。”

    “我要是她,就绞了头发当姑子去。都去过那种地方了,还能是个什么清白人”

    “就是,她大概快四十岁了吧,人老珠黄的老婆子,不要脸面跑出来二十年前男人对她用强做这种事,也不知道害臊。这下,满天下都知道她那点破事了。”

    “她要是我家的闺女,我立马把她按茅坑里淹死算了。”

    灰袍的女人行走在秋日晴好的大街上。

    奔跑笑闹的孩童天真无忧,唱着唾骂着某个不要脸面的人,歌颂着某个大贤大德陨落。

    南来北往的行人街坊,亲切地彼此招呼攀谈,似有若无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

    明明裹得很紧,明明画了极美的妆,明明是非黑白都昭雪了。她又和少女时候一样,可以无忧恬然的行走在人群里了。

    可是,为什么这么冷为什么他们都不骂那个坏人为什么在他们嘴里,她才是那个坏人案情不是已经被澄清了吗律法已经还她公道了啊。

    丢人不要脸她怎么还不去死都是她害的

    三个才华横溢的男人都因为她死了,恶妇

    我看当初就是仙人跳想攀高枝没谈妥

    呸呸恶臭

    嗯,她也觉得很脏。整个世界都脏极了,天为什么还没有黑

    快点黑吧,天黑了,恶鬼就能出来了。

    灰袍下,不再年轻却精致美丽的唇,涂得鲜红如血,缓缓勾起,冷笑,却像无泪痛哭。

    七月半,鬼门开。

    然而快九月了,临安城夜里却鬼影憧憧。

    听,每到太阳落山以后,临安城的黑夜里就会出现一个白发苍苍的恶鬼,手中拿着一只江南随处可见的绣剪。

    它会走到你的门前侧耳去听,若是听见了话的声音,就会剪掉你的舌头。

    因而那只绣剪一直滴着艳丽的血色,映着霜白的月光,红得娇艳,像是少女的朱砂痣。

    临安城的死牢里,纵使白天的时候,也是晦暗阴惨惨的。

    所有的光透进来,都会变得污浊不堪。

    沐君侯来看过微生浩然。

    那人宁静神秘的笑着,不慌不忙“沐君侯,如你所愿,沉冤昭雪,一切归位,天下太平了吗”

    沐君侯面无表情“你接掌的这十年,淼千水实际上已经被排挤出书堂了。”

    “嗯。”

    “他的事,书堂上层的先生们都知道。”

    “不但知道,还是亲手点掩饰的。”

    沐君侯点点头“他们在给淼千水写悼词,春秋笔法文过饰非,扇动学子们为他盛大祭奠,风光下葬。”

    “啊,不必意难平,他们背后骂老师比任何人都狠。你看,悼词写烦了,顺便写长信来对着我骂呢。”

    沐君侯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为什么”

    微生浩然微笑“于私,大概是因为,怕自己哪日步了后尘。于公,一个死了的圣贤,比活着的领袖更好用。”

    沐君侯又点头“当年,给淼千水的酒里下药的是谁你连对自己都这么狠,我不信你会放过那人。”

    微生浩然沉默了,片刻后,平静地“那时候,书堂的规模还没有大到惹眼,而且,背后有一个神秘人的影子,没有人敢染指。”

    沐君侯愕然“”

    “就像你想的那样,他只是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恶念,没有人害他。”

    沐君侯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那,素心呢”

    “我不知道。”微生浩然眼里也有一丝迷茫,“到死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但是,他站在那里,一切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沐君侯沉默了许久,昨夜,他抓住了那个剪舌鬼,白发之下苍老却妆容精美的女人,阴测测地笑着,告诉他一个秘密。

    松庐里的张姨,被我买通了,那碗汤里的东西是我放的。

    我叫醒他告诉他,汤里的是毒、药。除了他,所有人都喝了,所有人都要死。

    最重要的是,我跟他,当初我怀孕了,孩子并没有掉。是个女孩子,天生带着罪孽。我把她扔了,扔到慈幼院。她的名字,叫素心。

    素心,素馨根粉。当然都是骗他的。但他信了。

    我不想他简简单单去死,我要他身败名裂。可是,我才发现,比起他,我更恨天下人。你听,他们在什么。

    今日只是割舌,明日或许就是割头。名满天下的沐君侯,你算怎么办呢

    沐君侯怔怔地看着微生浩然,最终没有出那句真相。

    只是轻轻地“还是江湖简单。恩怨情仇,也不过是刀剑来去,三两个人一场。”

    微生浩然眼神微凉,洞悉了悟“你有事隐瞒我。”

    沐君侯眼睛微颤,顿了顿“书堂书堂被朝廷接手了。是闽王。不过,他并没有插手慈幼院的事情,一切照旧。书堂里的人还是以前那些。”

    微生浩然怔怔地,失魂落魄,难以置信“不可能,那个人不会不管书堂的。老师没有毁约,没有再作恶,他怎么能不管书堂”

    沐君侯认真地看着他,一眨不眨“微生,你相信我。我会一定会看着他,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一座都不会少。若违此誓,人神共弃。我是南楚君侯,他用得到我,我一定能做到。沐家的财力,也不会让它们垮掉。”

    微生浩然半睁着眼,定定地看着他,颤抖的手指抬起来,捂住眼睛,水意从指缝溢出。

    “微生,我不是个好兄弟,不是个好朋友。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背负了这么多。”

    “蠢货,你一直都没什么脑子,”微生压着哭腔,嗤笑,“我从没有指望过你。”

    沐君侯“很抱歉不能做你的知己,但你是我的知己,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

    “你朋友那么多,谁要做你的知己。你那个脑子,想知道你太简单了。”咬牙切齿。

    沐君侯笑了下,笑容却没有到眼睛“微生,我很高兴,能成为你唯一的朋友。跟你比起来,我的确不算聪明。但是,我其实比你想的了解你。”

    微生浩然,总是谁都不信,怀疑一切,总是冷眼旁观,清高孤傲,随时都像在冷笑嘲弄,因为他是书堂的掌书先生,他见过太多的黑白不分,人心黑暗。

    可是,微生浩然却比任何人都喜欢好人,喜欢美好善良干净纯粹的东西。

    他不修边幅,散漫随意,却难以忍受书页纸张沾染一丝污迹。

    微生浩然,是个心怀悲悯,拥有浩然之气的君子。他是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所以,才会明知道沐天疏是个徒有虚名,除了运气不错,出身不错,武功不错,就一无是处的笨蛋,还愿意做他的朋友,为他出主意,给他收拾烂摊子。所谓的天下第一人,要是没有微生浩然,就只是天下第一烂好人。

    但是,很快这世界就没有微生浩然这个人了。

    “以后我会聪明一些,遇事会多想,”沐君侯认真地看着他,微笑,“你可以慢一点投胎的,挑个好的。等你八岁的时候,我们再相见,这一回我做大哥,你闯祸了,我给你兜底。兜一辈子。”

    他不下去,低下头,深深吸几口气“微生,再见。”

    “沐天疏,再见。还有,谢谢你。”

    那个看起来精明聪慧,实际上善良正义的男人,头也没有回,向着唯一的光明走去。

    被光源湮没的远处,依稀恍惚看见时候。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南楚境内。八岁的沐天疏风度翩翩英武少年,十二岁的微生浩然穿着文人青衫,一脸讨人厌的清高讥讽。

    书生水土不服生了病,老师去为他找大夫,客栈的人欺负他年幼,偷了他的行李,将他赶出去。

    下着冷雨,书生靠在墙角,清瘦苍白,平静懒散,见惯人情冷暖,并不以为意。

    侯爷跑出来玩行侠仗义的游戏,正巧路过,将客栈的人一顿好。

    “好啦,你可以进去了。他们不敢再犯。”

    书生神情淡淡,被帮助了也没什么高兴的样子,只是矜持地“谢谢。不用了,这里就很好。”心想,明知黑店还进去,是傻哦,也不怕被药倒做成肉包子。

    侯爷一脸茫然不解,很自然地脱下外套高高罩在他们头上,风雨便被隔到外面。

    “哎,我叫沐天疏,你叫什么行走江湖,交个朋友呗。”

    “微生浩然。”

    “我们来个赌吧,雨什么时候停”

    “我是读书人,不赌。”

    “我猜是晚上,真饿啊想吃剁椒鱼。”

    “阴云快散了,不到黄昏就要晴。”

    “哎,真的啊,雨好像了,你真神”

    “一般一般。”

    “你赢了,我请你吃剁椒鱼。”

    “不去。喂喂喂,你拉我干什么,辣死了我不吃”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