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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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矜霄从临安死牢出来的那天,九月初八, 第二天就是重阳。

    夜晚的茶园筑, 雷雨转作淅淅沥沥的雨, 溅湿青石板路,唯有初开的菊花, 不受风雨的影响。

    偌大的筑里一片黑暗寂静,顾矜霄走进去的时候,发现湖面的睡莲开了。

    那个人就独自坐在湖心亭的风雨里,自斟自饮。

    顾矜霄坐在他身旁许久, 他才缓缓迟滞地抬头。

    这是顾矜霄第一次看到鹤酒卿喝醉。

    鹤酒卿醉得并不明显, 唯一的反应只是面朝向他,不一句话, 也没有微笑。

    不笑的鹤酒卿,看上去越发不食人间烟火,狂风骤雨的夜幕里,他身上纯粹的气蕴就像一块无暇透明的冰魄。

    “你怎么了”顾矜霄并不习惯这样的鹤酒卿, 像是心事重重,愁绪满怀。

    他问完这句话, 抿了抿唇,伸手拿起那个人手边的酒盏, 垂眸将杯中的酒饮尽。

    入口清冽, 带着一丝微微的苦, 却又回甘,是去年酿的菊花酒。

    鹤酒卿的眼睛蒙着白纱, 并不能叫人看清他的神情,顾矜霄拿了他的酒盏,他也安安静静不为所动。

    直到,顾矜霄就着他的杯子喝了杯中之酒,他的身体才不易察觉的微微一僵。

    喝得有些急,顾矜霄低低地呛咳了一声,却只是垂敛着眼睫微动。这个角度看去,那张极具侵略性的脸,眉目如画,沉静内敛,瓷白的肤色也像玉人一般。

    鹤酒卿的手顿了顿,克制地放在酒壶上,继续斟满,摩挲着酒盏。

    “有人问我,天下人都鹤仙人通晓过去未来,至善至圣,若我真的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伸手拉她一把在事情未发生前,挽回这一切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声音清冽低沉,在这雨夜里听来,清冷从容,似曾相识。

    顾矜霄被酒濡湿的唇,微微一牵,似是笑了“只是这样就不开心吗”

    鹤酒卿摇头,慢慢地“不是。”

    “那是为什么你本就不是神,我也不是。有些事情不能做,自然有不能的理由。何必强求别人理解”

    鹤酒卿抬眸,隔着白纱看着他,醉意让他的身上透着淡淡的怅惘清寂,慢半拍“不是,我并不在意其他人。”

    他缓慢地一点点靠近,轻轻地“我只怕一个人会误解我。”

    顾矜霄的凤眸半阖,寒潭也似春天半融的冰水,纵使眼尾郁色凌厉,鸦羽半掩,也一片旖旎。

    雨声之中,那声“是谁”,气音一样,一出声就消散。

    那清雅无尘的鹤仙人没有话,倾身靠近,柔软冰凉的唇轻轻覆在顾矜霄的唇上。

    那人的动作很慢,若是想要躲开,有很多时间。

    但是,顾矜霄没有动。

    鹤酒卿的唇就像沁着白露的花,淡淡的似苦回甘的甜和凉,被亲吻的瞬间,顾矜霄的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后退。

    那人的手却穿过他的发,轻轻的阻止了他的抽离。

    贴着的薄唇微微摩挲,缓缓加深那个生涩的吻。

    顾矜霄的眉宇微锁,半阖了眼睛,一动不动。

    他的神情看不出任何,喜欢或者排斥。他生得很好看,那样的好看在他身上,却常常叫人在意识到之前,先被阴翳凌厉的寒意逼退俯首。那张脸便是毫无表情,眉宇沉静安宁,看上去也像是晦暗华美,像是阴影里沉淀着不可知的危险。

    只有嘴唇和他的气质不同,并不凉薄,形状精致秀雅,只是唇色很淡。

    顾矜霄曾经看着鹤酒卿的嘴唇失神,觉得很适合亲吻。却不知道,无论是顾莫问还是顾相知,只要盯着嘴唇超过三秒,就会让人不能自己。

    雨一直不大,秋风却越来越大,吹着满湖的青色睡莲欲开半开,湖中亭的青纱纷飞,朦朦胧胧遮掩了一切。

    那场亲吻持续了很久,久到顾矜霄的喉咙隐隐干涩,喉结轻轻一动,微微张开了唇。

    秋雨下到了后半夜,湖水漫涨,没过了湖心亭的长桥

    第二天,九月九,重阳节。

    天朗气清,适合登高远望,但顾矜霄哪里也没有去。

    因为,茶园筑的主人不见了。

    听神龙,那个鹤仙人提了笔墨,垂悬许久不知道如何落笔,直到墨滴污了纸筏。

    然后,他就只留了那团无字之书,离开了。

    顾矜霄垂眸看着那滴墨,许久似是笑了。

    你不生气啊

    顾矜霄淡淡地“我本来算在今日对他辞行的,天机楼的事,顾莫问做不了,只能顾相知来。”

    况且,原本的算,中秋之后就与那个人分道扬镳。因为书堂的风波,才足足迟了半个月。

    那他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怪不得昨天晚上那么失落。

    顾矜霄微微一顿“昨天你在”

    神龙立刻表示没有没有你亲他的时候我就回枉死城了我发誓我一眼也没有看

    它喘口气我就是不明白,你不是挺喜欢他的,为什么也像对林照月一样对他

    顾矜霄微笑闭上眼,轻轻地“我喜欢,我永远不会成为的人。有时候若是真的很喜欢一个人,最好保持一些距离,这样彼此都不会失望,大约就能长久,一直喜欢下去了。”

    不懂啊。

    “你也可以当做,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以相遇,不能同行。”

    只是,连顾矜霄也想不到,上一场相遇和这一场之间,从重阳到冬至,从杭州到长安,中间隔了两个月还久。

    若不是鹤酒卿看着他许久,忽然“友跟你哥哥真的很像。”那时候,顾矜霄差一点忘了,现在他是顾相知。

    原本喉咙中那句,重阳一别,别来无恙,只好咽下去。

    他抬手拂去鹤酒卿肩上的积雪,那青伞向他倾斜,没有一片雪花沾身。

    “鹤师兄。”他神情自若,用顾相知惯有的面无表情看着他,“鹤师兄向来注重形象,今次怎么不用符咒”

    鹤酒卿唇边的弧度微微加深,精致的下巴微抬,轻笑出声“许久不见,友今次好像活泼了些,还会趣师兄了。嗯”

    不管是面无表情的顾矜霄,还是活泼的顾相知,在路人的眼里却只是清丽绝伦,目下无尘,眼底比长安初雪更清冷无垢。

    “鹤师兄怎么会在这里太白云海不好看吗”

    鹤酒卿一手撑着伞向顾相知倾斜,中间隔了不远不近,绝不会让人想到暧昧的距离,另一只手随意抚去身上的积雪,负手而立。

    笑容薄暖,清雅翩然。纵使白纱蒙了最重要的眉眼,也俊美高华,如同谪仙。

    只差一口气就成仙的鹤仙人,微笑优雅地“因为师兄的房子很多啊,太白之巅只是其中一个。初雪的时候,自然要在长安过的。”

    顾矜霄忽然心里微微一闷,鹤酒卿在他面前的时候,总像是神殿端庄禁欲的祭祀,高雅得没有一点烟火气。但是在别人面前的时候,他看上去就生动很多,还会开玩笑。

    鹤酒卿笑容微收,轻轻地“友好像不开心”

    他一温柔,就像春日暖融的光,午后微醺的风,暖得让人的心微微酥麻。

    “没有不开心。”他问,“那重阳的时候在哪里过最好”

    鹤酒卿笑容不变,只是更温柔了“自然是在杭州过了。那里的菊花酿酒,最是清冽甘醇。”

    顾矜霄的眼睫微抬“你一直在杭州”

    “是啊,今天才来的长安,没想到便故人重逢。”鹤酒卿微微低头,负到身后的左手抵着唇,轻咳一声,“想起来友那时候在千岛湖,本该去给你送一坛菊花酒的。可是一时走不开,酒也不心被我喝光了。明年一定补上。”

    “没关系,已经喝到了。”

    鹤酒卿了然一笑“阿天送你的吗”

    “嗯。”

    鹤酒卿颌首,矜持地点点头,微笑“他果然最喜欢友,在下都要吃醋了。只好也对友好一些,下次你见了他,替师兄多几句好话。走吧,师兄请你吃饺子,喝梅花酒。”

    两个人并肩走在铺满白雪的长安故都,这一次,鹤酒卿记得用符咒了,风雪依稀而过,不曾沾染一片。

    天地寂静,便是长安街上的行人商贩,声音都像随着落雪遥远,只听到一路的对话。

    “替你好话什么话”

    那人风姿清雅,从容淡泊,微笑“就我酿的酒很好喝,我活了很久,知道很多有趣美好的东西,跟我在一起很久都不会无聊。我不会影响他的道,不会强求他是什么人,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会试着去理解”

    声音隽永温柔,慢慢低落。

    “还有,我很抱歉,上次不该一时失控,强迫于他。”

    这歉意的声音让顾矜霄脚下一顿,沉静无波的眼眸缓缓眨了眨。

    强迫什么时候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个,”鹤酒卿原本微微寂寥的声音恢复平素薄暖,带着一丝失言后的懊悔,微微侧首,顾左右而言他,“友年纪还,不适合你知道。总之,不是什么大事。”

    顾相知“”

    “你这么看着我好吧,是上次重阳节前夜,我喝醉了,一不心冒犯了些许”那人的耳朵微染薄红,嘴唇微微紧张地抿着。

    亲一下就算强迫了

    顾矜霄的眼睛微眯,很想,那你以死谢罪吧。

    想了想顾相知的人设,他强忍了,改口淡淡道“哦,没关系,顾莫问也冒犯你了。”

    “咳咳”鹤酒卿神情一片空白,“友,友怎么知道”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我跟他心意相通,他喜欢谁,我怎么会不知道”

    鹤酒卿怔怔地,清俊禁欲的面容毫无表情,却慢慢晕染淡淡薄红。

    那梅花酒还没有启封,他却像是已经醉了。在长安初雪里,做了一回旧梦。

    “谢谢你,无论如何,我很高兴。真的。”那微笑的声音,分明带着一丝颤音。

    顾矜霄眼底微微迷茫,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信,自己会喜欢他

    “他只让你亲吻过,也只亲吻过你。”

    鹤酒卿微笑,轻轻嗯一声,笑容温柔,却像是被风雪沁凉的月辉。

    然而,不止鹤酒卿不敢置信,任何人见了他的样子都不会信,顾矜霄会喜欢谁。

    顾矜霄的眼眸,像一片冰封的居高临下的天境。连亲吻的时候,垂眸半敛的温柔纵容,都像是可有可无的轻慢玩弄,仿佛下一秒就觉无趣嘲弄,转身离去。

    “我知道。”鹤酒卿认真地,“我很高兴。”

    那声音低低地,像是从不明白快乐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