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之后一路,两个人都没有话。
只听到雪落在屋顶上, 渐渐湮没一排的脊兽。两个人走过的雪地上, 没有留下丝毫脚印, 依旧是一片新雪无暇。
一片沉默之后,鹤酒卿“刚才忘记问了, 友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长安”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薄薄的暖意,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风雪太大的幻觉。
顾矜霄顿了顿, 轻轻“我查到司徒铮的下落, 有人看到他出现在长安。”
“长安”鹤酒卿沉吟一句,淡然一笑, “师兄帮你算了一卦,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的意思是, 我不需要找”
两人走进一家风雅静谧的庭院。
鹤酒卿收了伞,负手而立, 白纱蒙眼的脸上,笑容清雅神秘“司徒铮既然是自由身, 他不出现自然有他的理由, 如今鬼剑重出江湖, 想必他也该现身了。”
“鹤师兄的消息很及时,听风阁放出消息, 通报整个江湖,麒麟山庄鬼剑失窃,听风阁七日后,将会拍卖鬼剑唯一的线索。”
鹤酒卿轻笑出声“那不是很好,你看,鬼剑失窃,司徒铮必会闻讯而来。沐君侯自然也会去。你若只是为沐君侯找人,只需把这个消息告之于他就好。”
顾矜霄摇头“不止于此,我要鬼剑。”
鹤酒卿并无意外,不紧不慢穿过月门,走入雅间“恐怕要鬼剑的不是友,是阿天。”
两人在温泉环绕的水榭中,相对而坐。
鹤酒卿将点单的诗册牌子递给顾相知“友挑中喜欢的,将牌子放进这荷叶舟中便可,食盒会乘着舟从上游下来。”
做完这一切,他从善如流挥袖,果然取出一坛梅花酿。酒坛精致如水蓝色的琉璃玉,里面的酒水飘着半透明的梅花瓣,普一开启就散发着冰雪清香的酒气。
鹤酒卿再挥手,便出现了两个颜色古朴的酒盏。
酒盏很浅,碗口极大,颜色如同山涧的鹅卵石。清冽的梅花酒倾注其中,仿佛一泓山涧碧潭,荡着几朵半透明的梅花涟漪。
顾矜霄垂眸看了看,轻轻“鹤师兄的酒,很好看。”
鹤酒卿毫无谦虚的意思,笑容微暖“所以师兄叫酒卿。酒是世情之物,最适合我辈入世顿悟。但若是明悟之心太过,这酒也就索然无味。师兄许久不曾醉过,也只能酿酒聊以慰藉。喜欢的话,这坛喝完,我再送你一坛。”
“多谢鹤师兄。”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鹤酒卿替他们两人斟酒至杯盏八分满,端起其中一盏,缓缓饮尽。
顾矜霄也慢慢饮下,入口清凉转而便温润,似是猛然嗅了一捧雪下暗香,余味很快淡去,然后便是若有若无的绵长回甘。
果然是好酒。
“鬼剑是方士之剑,鹤师兄在此间百余年,对这剑却似是毫无兴趣”
鹤酒卿抚了抚不离身的佩剑,他的剑像白玉雕的桃花缠枝。不知道出剑后是什么样子的,这样看去却是白玉无瑕,好像从未沾染过血色。比起剑,更像是一柄装饰的玉器。
“我的剑叫照影。那把友所的鬼剑,不瞒你,在下也执掌过一段时日,只可惜并无缘分。”
顾矜霄没想到,鹤酒卿居然真的见过那把剑,并且也算是鬼剑曾经的主人。
他“阿辰手中的那把鬼剑,我也曾经手过,并无任何天地灵气感应,只不过是一把比较出色的凡物而已。鹤师兄见过的那把剑,是什么样子的”
“看来麒麟山庄鬼剑遗失的时间,比听风阁所知道的更早,这样看来友遇见的,就已经是假的了。”鹤酒卿一边从容饮酒,一边平静淡泊地,“那把鬼剑,即便是普通人触手,都会感觉到浓重的煞气,确实是一把封禁过恶鬼的玄铁之器。”
“我知道了,多谢鹤师兄。”顾矜霄颌首。
鹤酒卿似有所思,面朝着顾相知“其实阿天若是想要鬼剑,很简单。不需要友四处奔波。此次听风阁只是拍卖的鬼剑消息,你大可不必插手,自有人会得了消息找到那把剑的下落。麒麟山庄虽失了剑,容辰江湖上的名号还是鬼剑,除非败他,不然只是拿到剑,就是怀璧其罪,只会惹来争端。最后不管是谁得了剑,必然都要先过麒麟山庄那一关。到时,白帝城只要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下场,赢过容辰就可以。或者,直接向林照月借剑。”
顾矜霄垂敛眉睫,只是“夜长梦多。自从我遇到林幽篁开始,就一直感觉背后有一个看不见的方士,一直在左右着局势。只怕慢上一步,那剑便再也找不到了。”
鹤酒卿的声音很轻“阿天要鬼剑,是不是为了一个叫钟磬的人”
顾矜霄饮酒的动作微顿,抬眸看他。
鹤酒卿似是在微笑,弧度却很淡很浅,他笑了笑,叹息一般“既然是他想要,我便替你走这一趟吧。”
“他只是想知道,三百年前那个被封印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鹤酒卿颌首点头“我知道,他也问过我。我只是不曾料到,他竟有这么大的执念,本以为他只是从书堂买消息,没想到为了查那个人的事,他不惜组建出天机楼。”
顾矜霄一怔,淡淡地“天机楼只是顺手而为,楼主是我,就算没有钟磬,天机楼还是会组建起。未必是什么执念,只是他想知道,恰好有人要阻他,几番隔空交手,事情便到了今天这一步。”
鹤酒卿兀自饮酒,叹息一般“原是避无可避。知道又如何赢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徒增烦忧。”
“鹤师兄超然世外,顾矜霄却不是。”顾矜霄眸光微微一动,他轻轻地问,“三百年前,燕家带头,兵解封印了钟磬。三百年后,阴差阳错血祭失败,封印破除,钟磬得以逃脱现世。世人皆他是魔物,鹤师兄为何不下场”
鹤酒卿低头不断自斟自饮,喝得很快,却不见醉态,随意地“师兄下场了,在落花谷。当时你被段猫猫的药弄晕了,许是记不大清。后来阿天现身,就站在那个人身边。我便带你回了太白之巅。”
顾矜霄缓缓放下酒盏,抿了抿被酒水沾湿的唇“鹤师兄,当时就已经知道林幽篁的身份”
“他的身上,有很深的煞气和恶意。但,天地之势在他那一边。非我等所能改变。其他就不太清楚了。方士行走在现世和幽冥,有的因果前因跨度很多年,所有的魔物恶鬼,皆是人心所生。而我,看见了结局,也未必能左右。”
鹤酒卿慢慢完这些,轻抬下巴,似有三分醉意,笑着“友听了这些,会不会觉得,鹤师兄好像也并不怎么厉害是不是很失望”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他的鼻梁很挺很高,便是眼睛蒙着白纱,那俊美的面容也很立体。
“不会。鹤师兄很厉害。我看不见未来结局,也不会算因果前因。”
鹤酒卿伸手,轻轻抚了一下顾相知的头,就像安抚一个孩子,笑着“知晓这些的代价很大,却未必有用,友不知道也好。今天的谈话,不要告诉阿天。”
“为什么”被他温柔的抚了一下头,这种感觉很微妙,却不讨厌。
鹤酒卿低低轻笑一声“当然是因为,师兄不想让阿天知道,我也有做不到的事。你不是也了,师兄素来最注重形象。”
不等顾相知回答,他话音一转,轻抬下巴“友点的菜来了。”
果然,温泉上游,平稳缓慢地飘来一排盛着食盒的舟。
“吃吧,这几天,师兄带你在长安玩。”鹤酒卿自己却没有怎么动筷子,他虽然很少醉过,却一直一直在喝酒。
白纱蒙了眼睛,看不见他的脸,那始终带着薄暖笑意的脸上,只看到一点淡淡微醺,仿佛越喝越清醒。
“鹤师兄,喜欢他什么”
“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他,就像是阴沉了一整个冬日的天穹,在那一瞬间云破天晴。”
然后是沉默,顾矜霄无声地吃着东西,那人便一直不停的饮着永远不会尽不会醉的酒。
“他看着我的时候,心跳得很快,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上一辈子或者更久。我在这世上很多年,一直是一个人,一直过得很好,从未需要任何人,从未想过需要任何人。可他看着我的时候,忽然就觉得很孤独。好像,过去的无数时光,都只是为了等他出现。心里忽然很着急,有很多话想。却像梦魇一样,一句也不出来。”
顾矜霄的筷子早就停了,他没有抬眼,只是垂眸静静地听着,一瞬不瞬。
想起破旧道观,尘埃落下,看见他蒙着白纱蒙眼的脸,俊美清雅,从容不退。那件如霜月华贵的外袍,披在顾相知身上。穿着单衣的他,腰身很窄,身姿颀长,背挺得很直,似是从未弯折,却无傲气,抱着一柄浮雕一样缠枝桃花的剑,翩然如同世家公子。
那人声音清冽干净,如春风薄暖,笑着问他道兄这是何意莫非误会了什么
他对他的第一句是你看不见
“那个相遇的梦,我做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错过,梦醒分不清现实与否,觉得人世便是如此了,今天跟明天,毫无区别他若是问我喜欢什么,我一句也答不出来,只想唤他的名字。”
“如果这世间只有一种酒能醉我,那种酒的名字,一定叫顾矜霄。”
许久,都没有再听到声音。
顾矜霄缓缓抬眼,看到那人撑着额头,一动不动。
他就这么看着,也一动不动,很久之后,慢慢伸手,隔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下唇。
“我也是。”
静谧的空气里,似有若无,响起微不可闻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