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A+A-

    弦合等了余思远许久,可迟迟不见他来,反倒是夜色沉酽时,江叡醉醺醺地回来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内室,抬眼瞧了瞧弦合的神情,抱怨道:“我没给你把大哥领来,也不必是这副神情啊,幸亏他是你的大哥,不然我还真是得提防着……”

    “你胡什么?”弦合将他搀进来,吃力地安坐到榻上,又回身去浸湿了帕子,给他擦拭,正蹲在榻前,江叡倏然握住了她的手,朦朦胧胧地笑:“伯瑱帮了我的大忙……抓住杨,下面的事就好办了。”

    弦合听得疑惑,轻轻问:“怎么好办?”

    “我已查明,当日在靖州遇刺就是吴蒙派人所为,可单凭这个,至多只能将他罢官免职,想要杀他却阻力重重。你还记得当初在陵州,征讨山越前夕有人想要杀我吗?那时伯瑱替我挡了一剑,虽然我们猜测是杨所为,但行军方略外泄,定是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弦合有些听明白了:“吴太守和杨早就勾结在了一起?”

    江叡点了点头:“他们一个包藏祸心,生怕我盖住了江勖的风头;一个想要列土封疆,占山为王。倒是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只要杨在我的手里,杀他之前细细的审一遍,不怕审不出吴蒙。”

    他长舒了口气,向后仰躺回榻上,语意幽邃地:“等收拾了吴蒙,压了袁夫人一派,把四弟送到长安,就可以腾出手来收拾齐家了。弦合,你别怕,我不会让旧事重演……”

    醉意深重,后面的话得含含糊糊,并不十分清晰。弦合爬在他身边,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

    她一时怅惘,愣了好半天,凝着江叡俊秀瑰美的酩酊睡颜,抬手轻轻触摸他的鼻翼。

    原来他和她一样,纵然眼前岁月平缓无波,可内心深处还潜藏着一份深重的恐惧,生怕命运回转,旧事重演。

    她在江叡身侧躺下,辗转反侧间,又想起了兄长。

    家中出了这么多事,父亲和大伯父已经知道了兄长的身世,而她又擅作主张允诺让如圭袭爵,这一切总得找机会跟兄长一一明,可他怎么倒好像在躲着她似得。

    从她和江叡成亲起,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他不是别人,是她的兄长,是向来雷厉风行的余思远,若他想见什么人,想要去什么地方,即便有万重阻隔、千叠山峦在他面前,他也会挥剑劈开一道缝隙,让阻滞跪伏于他脚边,而不是屈从于阻滞。如今这样的情形,几次三番缘悭一面,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不想见她。

    眼见兄长在陵州滞留的时日一天天流逝,若是这一面再见不上,他就该回靖州了。

    弦合左思右想,采取了迂回战略,先见了见随军前来的文寅之。

    “我这几日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哥哥好像故意在躲着我,思来想去,我也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得罪他了。寅之,你总是在他身边,可知道我是做错了什么惹他厌烦了吗?”

    文寅之沉默良久,如言在哽,踌躇万分,好半天才:“或许,是恰恰相反吧。”

    这就像哑谜一样。

    弦合听得云里雾绕,皱眉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文寅之在来时想过要向弦合和盘托出,余思远的行径就好像是在辛苦筑就的千层垒土之下埋了巨大的隐患,一旦暴之于天下,只怕是一场轩然大波,所有的心血都会付之一炬。

    可思来想去,人家是亲兄妹,断骨头连着筋,不管有怎样的龃龉,总改变不了骨肉亲情在。若要他这个外人来搬弄口舌是非,只怕到时候两边都得不着好。

    所以纵然深知内情,还是不得不三缄其口。

    他所能做的,就是穿针引线,故意将余思远骗出来,把他带到了燕邸,和弦合见上一面。

    正是骤雨初歇的晚秋,飞檐人静,空气中弥漫着寒凉慵懒的气息,绣帷低垂,焚香薄雾飘出来,熏得人昏昏欲睡。

    侍女一开门,文寅之就顺着回廊跑了,余思远站在雕花门前怔了怔,提起一抹疏淡的笑,撩袂而入。

    弦合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乖乖恬恬地仰头叫道:“哥哥,我想死你了,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温婉清甜的模样,仿佛像从前一样腻着他,又仿佛对他故意的疏远浑然未觉。

    余思远犹豫了犹豫,抬起胳膊揽住了弦合,他眸中温情拳拳,摸了摸她鬓前的碎发,似有光蕴揉散在面上,慢慢地:“弦合,我也想你。”

    两人到案几前坐下,弦合给他斟了杯茶,将这些日子家中事都给了他听。到最后,她有些忐忑,仔细觑看着余思远的脸色,道:“我提出将来让如圭袭爵实属无奈,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余思远沉静端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弦合心里一阵七上八下,过了好半天,他才问:“你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

    弦合反应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明白他问的是自己的身世。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下倒轮到余思远不自在了,他将凝注在弦合脸上的视线移开,看着敷在水中的龙纹玉掌,有些心绪缭乱,难以理顺的感觉。

    弦合又开始不安:“哥哥,你若是不愿,我再想别的办法,这其实就是有些强人所难,我知道……”

    “不!”余思远豁然断她,温柔一笑:“我所有的一切,若是你想要尽可以拿去。更何况你是为了我才出此计策。”他顿了顿,满含缱绻深意地:“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语气郑重,像歃血的盟誓一般,似是将所有可以就此交托出去。

    弦合没由来地觉出些微妙的不安之感,不同于方才怕兄长不悦,而是另外一种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嫂子那边……我会亲自去赔罪,万望哥哥到时替我几句好话。”

    余思远神情一黯,眸中星芒寂灭,歪头看着茶瓯,淡然道:“好,你嫂子温贤,又十分疼爱如圭,应不会有异议,你也无需将这些事太放在心上。”

    弦合点了点头。

    两人一时皆无言,屋中是尴尬的寂静。

    弦合偷偷抬眼去看兄长,见他正垂眸凝睇着,眼睛中是深切到近乎炙热的光。他心想,这真是个外表精明内里懵懂的丫头,曲曲一件事竟也叫她这般放在心上,大约在未见他之前已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了吧。

    在他远在靖州,家中亲人尽皆背叛他,想要置他于死地时,又是只有弦合挺身而出,拼尽全力挽狂澜,救了他一命。

    他在靖州浴血杀敌,与大伯父会合时还满心欢悦,等活捉了杨亦是意气风发地入陵州,彼时全然不知,他的风光鼎盛全赖于弦合的辛苦筹谋,弦合又为他做了这么多事。

    也许等到有一日他众叛亲离,能守在他身边的也只剩下她了吧。

    弦合微诧地抹了抹自己的脸,笑问:“哥哥怎么这样看着我?是我脸上有东西吗?”

    余思远脸上满是温隽宠溺,正要些什么,落盏推门进来,沉声道:“夫人,不好了,家里出事了……”

    江叡这几日要借杨拿吴蒙开刀,主审当日攻伐山越前军情泄露一事,岂料顺藤摸瓜却查到了楚二娘的身上。

    楚氏与吴太守的那位寡嫂吴大夫人交好,当初的行军方略唯有江叡和余思远知道的最为详尽,楚氏指使家中侍婢从余思远那里窥得些许天机,又转述给了吴大夫人,就是凭借着这个,杨才能提前获知,并深感此方略对山越的击不可觑,才兵行险着,派人刺杀江叡。

    当初那个刺客有备而来,招招狠辣,若非余思远推开他替他挡了一计刺偏了的剑,后果不堪设想。

    得到这个结果,江叡很是犹豫了一阵,可是他提出要彻查吴蒙疏漏,事情牵扯到了自己的岳丈家,满朝勋贵都在观望,他是骑虎难下,不得不继续往前推进。

    着人跟弦合了一声,他便命巡检司去余府拿人。

    其实不用他跟弦合,几乎巡检司刚从余府离开,余文翦就来了魏侯府,找上了弦合。

    因这事出时余思远在弦合身边,便陪着她一同回了府。余文翦不防在这里见到他,神情略微有些别扭,但家中巨变,还是暂且放下这些别扭,直奔弦合而去。

    “你得救你二娘,若是一个通敌的罪名按下来,她还有命吗?”

    弦合本来也没算袖手旁观,可被他这么一抢白倒不慌张了,她讥诮道:“父亲也太乐观了,一个通敌的罪名按下来,岂止是她没命,咱们全家都得跟着倒霉。阵前通敌,泄露军情,那是要夷三族的。”

    余文翦一阵惊恐,但随即强自镇定:“我是君侯的岳丈,他若是要夷三族,连他自己都得算进去。”

    弦合睨了他一眼,不屑道:“父亲莫不是喝多了,我又不是二娘生的。她一个妾室,至多牵连她自己的子女,再不齐还有母家给她填上,除此之外,还想乱攀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