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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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路风散雨收,雾轻云薄,天色淡的好像一泊水,看不出什么颜色。

    江叡将弦合搁在榻上,两人视线低垂,一路不曾交汇。江叡的手自弦合胳膊上松开,正要将微躬的身体站直,弦合倏然抓住他的手。

    “临羡……”

    江叡沉默片刻,维持着方才的动作未变,良久,缓慢地坐回来。

    弦合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可是此刻却又不知该从何起。

    江叡凝视她许久,和缓了颜色,慢声:“弦合,不如我先吧。”

    他看向她时目光微恍,如同透过她看见了那些影影绰绰的往事,他努力将神思收回来,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你早就知道伯瑱不是你的兄长,如果你们没有母亲,没有姐姐,不会有任何人会因为你们的任何决定而受连累。他有足够的勇气,在最合适的时机提出要带你走,你会跟他走吗?”

    “我跟他之间,属于他的所有劣势都是天生使然,并非是他的错,我只想知道,若是我们自始至终都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不论你选择谁都只是你自己的选择,旁人不会因为此而受影响,那么你会选择谁?”

    江叡就是江叡,一语中的。

    弦合勾唇,神色坚定,直望入他的眼底,干脆道:“选你。”

    江叡面上浮掠出一抹笑意,但这笑意极短极浅,尚未触及到眼底便已消散,染了些许患得患失的不安。

    “你可以仔细想想再回答我。”

    “不需要想!”弦合倾身,抓住他的肩胛,道:“这些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对哥哥半分杂念都没有,在我心里,他只是兄长,只是亲人,我可以包容他的过失,但绝不会容许他越界。”

    江叡在她炙炙热烈的视线里神色渐缓,紧绷的唇角亦松开,抓着她的手,忿忿道:“可我还是生气,好像让人给暗算了,这个人还一直若无其事地在我身边。”

    弦合笑了笑,可神色渺然,清邈中透着坚定,仿佛下了决心,道:“我会给这件事做个了断的,就算是曾经在歧途上走得太远,如今也是时候回归正轨了。”

    江叡将视线移开,仿佛带着些许愧意道:“还有一件事得让你知道。我审问阿香,问出了你安顿琴关之所,前去时她慌乱中收拾行囊逃离,一时不慎将孩子掉了……”他心翼翼地观察弦合的脸色,道:“我给了她钱,将她另行安顿好了。此事你和伯瑱都不能再插手,万一被有心人探知用来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弦合思忖片刻,道:“我觉得这本就是一个局。”

    “卫鲮在离开大魏前曾对我,他做错了一件事,让我务必将哥哥的外室赶走,又让我心齐协。我思来想去,之前襄州那位舅母来访时我曾让卫鲮去替我探过消息,他心思缜密定是通过这个发现了什么,可要布置这样一个局,凭他之力却是不行。最可能的解释是,他将此事告知了齐协,由齐协安排了这一切。”

    江叡冷笑:“从我看到琴关的那张脸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这是被精心安排好的。有人在幕后操纵,就是想要引我去看,我若是就此疏远你,恼恨伯瑱,那么便是正中其人下怀。”

    “当时我确实气,气伯瑱可恶,亦气他蠢。”

    弦合追溯道:“之前我大伯父得知哥哥身世要置他于死地便是齐家所为,后来他莫名又知道了顾将军要将织絮运出城,擅闯上将军引得顾余两家起了冲突,我怀疑这背后也少不了齐家的运作。他们看来是盯上了我们家,盯上了哥哥。”

    两人温默相视,各自缄然,气氛陡然沉滞下来。

    侍女来禀,是裴夫人来了。

    江叡忙让人请进来。

    “哎呀,快看看我的孙女。”裴夫人一袭绫纱夏衫,满面笑意地进来,秦妈妈听到动静将婴孩抱过来。

    她现下已睡了,温软樱红的嘴唇半张着,唇齿边蒙着泡泡,拳头握的紧紧的,像是在梦中跟谁较劲一样。

    裴夫人如视珍宝,想抱可又怕扰了她清梦,手徘徊在襁褓边,欲上又止。

    江叡压低了声音,笑:“母亲,不如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名字啊……”裴夫人轻拍着襁褓,思虑片刻,道:“我给起个名,大字你们来定,如何?”

    弦合和江叡含笑着点了点头。

    裴夫人慈和怜爱地看着婴孩的睡颜,道:“叫敏敏,聪敏睿智。”

    弦合不禁失笑,本以为婆母会希望这姑娘家将来貌美,可没想最期望的还是她睿智。果然,在这乱世里的公卿之家,唯有睿智才是立身之本。

    江叡点了点头,冲母亲一笑,道:“至于大字,还是让集贤馆的学究们拟几个上来,我们从中择选一下。”

    裴夫人忙点头:“是呀,这到底是魏侯长女,当谨慎隆重些。”

    三人围绕着熟睡的敏敏看了一阵儿,直至这孩子幽然醒转,咿呀哭出声,才又抱下去。

    *

    春如过翼,一去无迹,夏日里尘光悠长,倒是有些难捱。好容易出了月子,前线又传来消息,是楚侯麾下一员大将简治叛他,携重金逃窜到了魏地,欲要降江叡。

    这个简治,弦合对他有些印象,前世里他叛黄悦而逃,流窜到魏地,归降了当时的魏侯江砚道。后江砚道派他出战黄悦,两军阵前对垒,他竟临阵倒戈,伙同黄悦将魏军得损兵折将。

    由此才知,所谓归降不过是一出苦肉计。

    对于这些,同样重生而来的江叡亦一清二楚,弦合无需替他担心,如今她另有一件要紧事要处理。

    她派人告知过江叡,回了趟太守府。

    她与江叡商量,由江叡以擅闯上将军府为名,勒令余文敬返回靖州,无诏不得擅离。她心里清楚,只要勋爵一日未到了如圭手里,余家宗族对哥哥的猜忌就不会减,这一切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可……当前处境已由不得她再去谋划什么了。

    玉兰绽放于枝头,色皎洁,形雅致,嘉树清圆,置了一方石桌在其下,有清冽芳香弥漫周围。

    余思远坐在桌前,手将裙裾抓起,涟起道道褶皱,松开,复又抓起,如此反复多次,终于见弦合端着两个瓷碗从厨房里出来了。

    乳黄的汤底上飘着油沫葱花,几缕细面散在里面,另飘着鸡蛋花和青菜叶。

    弦合将筷子拿给他,笑:“哥哥,你快尝尝我的手艺。”

    余思远挑起一缕面吃进口里,五味陈杂,去扔自强撑起一抹笑:“好吃。”

    弦合坐在他对面,神色渺然,回忆往事:“这是我跟母亲学的,她教了我许多,可我只学会了这个。时候我总是贪玩,什么都静不下心学,又爱闯祸,偏趁人不注意往树上爬,要不是哥哥从底下接住了我,没准儿我就长不了这么大了。”

    她怅惘道:“可惜你那时候也太,轻功练得马虎,又没多大劲,和我一同摔下来,还摔断了腿。你那么能忍,怕母亲责罚我硬是没声张,延误了治疗的时间,落下了残疾。”

    余思远将筷子搁下,温煦笑:“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弦合抿了抿唇,凹出浅淡的梨涡,:“就算不提,可这件事一直在我的心里。我从到大就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肯舍弃一切,不顾一切地保护我,那就是哥哥。”她顿了顿,破开嗓子间的沙哑,道:“我们运气都不太好,没生在父母恩爱的人家,本想有手足亲情,可到头来发现,连兄妹都不是亲兄妹,可真是悲催至极。”

    看着她耷拉下脑袋,郁郁的神情,余思远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弦合睨了他一眼,他忙收敛笑意。

    “嗯……就算不是亲兄妹,我也得你,你这个脾气得改。君子不行于色,你不能把什么都摆在面上,你得学会藏,让别人捉摸不透你,提起你时才会有所忌惮,想要对付你时也没那么容易了。”

    “这可能挺难的,可你现在都是陵州太守了,就算难你也得学。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忍字,你把忍功练到位了,这个也自然就学会了。忍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看临羡,他可是魏侯,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可也得忍。忍朝臣,忍兄弟,忍父母,都是为了大局。所以……哪怕你对家中怨气再大,你也得忍,并且要尽量和他们和睦共处。”

    “大伯父的多次行径表明他跟齐家还有瓜葛,你得想法切断了,不然后患无穷。那个齐协如今看上去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可实际城府极深,你要心提防。之前我迫于无奈向家中妥协,可如今你已贵为太守,不必一个劲儿地伏低,恩威并施才是良策。”

    弦合见余思远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凝重,似是听得仔细,莞尔道:“其实这些再过许多年你也就明白了,可那个时候已走了太多弯路,轻易回不了头。”

    “现下虽是乱世,尚武轻文,可乱世总有一天会过去,这天下总有一天会回归礼乐,到时清议风评便会尤为重要。谁掌了文人咽喉,谁就会把锦绣前程握在手里。你知道文人最看重什么吗?孝道,仁义,所以,哪怕是做样子,你也得把这几样做全了,爱惜羽毛,琴关……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了。”

    余思远睫羽微颤,目光伤悒,缓缓垂落下来。

    弦合拍了拍他的手:“好了,这个事翻篇了,我们以后都不提了。可是你为救大伯父跟顾家翻了脸,你得把这关系再修补回来。顾长安是武官之首,且他这上将军还要再当上五六年,你在他手底下不得不低头。”

    “我会劝临羡让姐夫回来,你要记住我们的姐夫陆偃光是大智大贤之辈,将来有一天会被拜为上卿丞相,你遇事多向他请教,一定要听人劝。”

    “还有……你要学会揣摩上意,临羡他不只是你的总角之交,他亦是君,你要记住,不管将来走得多远,要时时刻刻揣摩他的心意,顺其而为。”

    她完了,沉思片刻,确定无所遗漏,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余思远凝视着她,平静的外表之下伤慨满溢,几乎快要将自己溺没。

    弦合抿了抿唇,强忍下泪水,道:“你做了一件错事,且错得离谱,我可以原谅你,但你得付出代价,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出主意,从今往后这条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不管是福是祸,你自己去面对,我……不会再在后面帮你了。”

    完,她站起身,转身要走,余思远飞快地扯住她的衣袖。

    不知为何,刚才忍了许久的眼泪,以为都已经咽回肚子里了,被他这一扯全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忙偏过头,抬手抹干净,:“哥哥,你我是兄妹,此生只能是兄妹,便注定只能伴着对方走一段路,到了该散的时候只能散。这天下久逢战乱,民不聊生。你既然拜了一任封疆大吏,就要担起自己的责任,做一个好父亲,好夫君,好将军,守护自己的家,守护治下的一方水土,守护这天下黎庶。你能做到,也必须做到。”

    余思远紧抓着弦合的衫袖,以至于手都在发抖,可他知道,他什么也抓不住,必须放手,必须按照弦合指的这条路走下去,哪怕阴风阵阵,孤寂寒凉。

    松开,弦合飞快地将衫袖收回来,快步离开。她知道兄长一直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背影,她不能回头,取舍做出,便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落盏心翼翼地守了她一路,等到了侯府,她推门而入,见江叡正站在窗前,听到声音回头看她,剑眉微蹙:“你哭了?”

    弦合略过他要去榻上躺着,被他一个箭步欺身上前攥住手腕推到了墙壁上。

    他歪头咬住了她的脖颈,细细的筋脉在他的齿下砰砰跳动,仿佛稍稍用力就会绷断,血流尽而亡。

    稍稍松开,阴悱悱问:“为什么哭?你舍不得吗?”

    弦合站得纹丝不动,甚至还微微歪了头让他咬得更方便,倏然笑了:“原来你还在吃醋啊,你怎么什么醋都吃?”

    江叡被她一噎,一时没了话,又合口将她咬住。

    “临羡,我今日才知道,为了你我什么都能舍,什么都可以不要。”

    许久没有回话,她垂下眉目,见那一双幽润墨瞳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你信我,此事到此为止,再也不准提。你不信我,我带着敏敏走,你再娶一个。我不管多爱你,也绝容不下你来猜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