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A+A-

    外面清风伴云,檐铃逐莺,是花开锦簇的安宁之景。

    弦合将盒箧的提竿攥在手里,直到连缀处因为受力过猛而发出岌岌可危的嗡嗡声,她陡然将手松开,剔红的木器上洇下一团汗渍。

    落盏拂过帷幔,看着弦合的脸色,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道:“上将军来了。”

    新蒙的薄茜纱外站着威仪赫赫的顾长安,弦合又将事情再回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没有猜错,而召见顾长安是当前最正确的决定。

    顾长安由侍女引着进来,刚躬身要行礼,弦合道:“上将军不必多礼。”

    随着她的话,落盏搬了一张凳子过来,而后鞠礼退下。

    两两相对,弦合却又犹疑了,迟迟没有话,顾长安觉出异样,抬头看向弦合,道:“王后有话但无妨。”

    因为从前织絮一事,顾余两家一直算不得亲厚,虽然有陈豫从中调停放下了恩怨,可到底是心有芒刺,只能维持表面的和谐而达不到私交的程度。

    顾长安为上将军多年,深谙朝堂世情,凡事拿捏的极有分寸,就算私交不密,可该有的场面总是要敷衍的。

    弦合斟酌了片刻,转而笑问:“也没什么要紧,只是想问问,姐夫在靖州境况如何,可肃清了内乱?”

    顾长安一愣,他倒是没想到弦合会问起顾宗越,在心里过了几遍,中规中矩道:“廷尉府前些日子收到奏报,还有些煽动闹事的余孽尚未伏法,宗越还得在靖州耽搁些日子。”

    面前久久无回音,他抬头看去,见弦合的脸上浮现出极为微妙的神情,看似平淡,但实则内蕴精光,视线探究的落到他身上,像是要剖析表里探寻出一份答案似的。

    察觉到他的观望,她温雅迤逦的面容也并不见什么波澜,只若平常,淡然道:“既然是这样,那也是急不得的事情,只希望姐夫一切顺利,早日凯旋,大魏江山还指望他呢。”

    顾长安一头雾水,只觉弦合怪异的很,不解地看她,她却已无深谈的兴致,将视线收回,面露疲色,道:“有劳上将军跑一趟,想必国事繁忙,我就不耽搁您了。”

    顾长安彻底被她弄糊涂了,踟蹰着不愿离去,而落盏听到动静极为乖觉地上前,抬了胳膊将他向外引,他犹豫片刻,不得不跟着落盏出去。

    弦合隔着茜纱看他的背影,虽近花甲,可常年戎马锻造出脊背挺直的形态,每行一步都如踏着鼓点,稳健而有力。

    这老将军消失在连绵宫阙之间,渐渐的,她自心里生出些惋惜之感。

    送走了顾长安,弦合又召了陆偃光。

    江叡此次出征并没有将陆偃光带在身边,而是让他入廷尉府为官,总领军务。因为一部分军队被余思远带走御突厥,一部分军队被江叡带走攻长安,剩下的寥寥可数,这一官职也算不得肥差,淹没在权贵云集的治所,实在算不得显眼。

    面对陆偃光,弦合自然不必弄玄虚、布疑云,可以与他开门见山。

    “我怀疑齐协和顾宗越勾结在了一起,这次顾宗越驻军靖州不归,恐怕是有隐情。”

    陆偃光刚坐稳,双手扣在膝上,缁衣缎袖翩然垂洒,显得仪态舒雅而温隽。闻言,他猛地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弦合,默了片刻,问:“王后如何得知?”

    弦合沉溺在心事中,没有察觉他反应的古怪,只道:“母亲给我送了一盒点心,乳糕被捏成了月亮和蝎子的形状,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解释,她是要向我报信,顾宗越滞留靖州,与齐协勾结在了一起。”

    她回想之前江叡对她的齐家动向,越发觉得自己猜测的是对的:“王上曾对我过,定威将军齐世渐频频往来靖州,这样一来事情就能连贯起来了……”

    她面露疑色:“可他们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呢?顾宗越滞留靖州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陆偃光端坐,胳膊翻上,握了握拳,又摊开,如此反复几次,他道:“王后恐怕是多心了,此乃朝政军务,自有文武朝臣操心,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弦合一急:“我怎能不担心?哥哥率军去了韶关,而临羡又去了长安,万一他们有阴谋,祸及哥哥和临羡,那……”

    她戛然住口,电光石火之间灵机一闪,猜测道:“顾宗越迟迟不归,便只有派哥哥去韶关北御突厥,大魏分兵两路,可供临羡调拨用来攻伐长安的军队就大大减少……”她感觉脚步幽微,一步步接近真相:“前些日子我在陵州看见了卫鲮,哥哥又查到有突厥人和长安来的人在赌坊里密会,他们,他们……”

    他们相互勾结,布了一套迷魂阵,实为削弱江叡的实力,可前些日子探子来报,长安布防甚是松弛,总共加起来不过三万人,江叡因此轻敌,将大半军队让余思远带走,而自己只带了五万人去攻长安……

    她大惊,霍地起身:“姐夫,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务要尽快调兵去襄助王上,长安那边可能不止三万人。”

    陆偃光坐的稳当,秀眉微拧,极为难的模样。

    弦合惊惶道:“我刚才试探了上将军,他应该对顾宗越的所作所为不知情,廷尉府还有一些驻军,需要上将军令才能调出,我这就再宣顾长安。”

    “等等。”陆偃光站起身拦住弦合,他眉宇舒缓开来,俊秀的容颜上带了丝丝无奈,似是放弃了什么,喟叹道:“不必有上将军令,王上临行前已将虎符交与我,必要时我可调派廷尉府驻军和越州新军。”

    弦合一愣,怔怔地看陆偃光,他青濯的面容上一派宁静沉着,她不很确定的回想,好似他自一踏入承光殿便是沉静的,不管她的猜测多么可怕,都不曾在他的脸上见过丝毫慌乱。

    他刚才江叡临行前已将虎符交给了他……

    她嘴唇轻颤,“你们早就知道?”江叡将虎符给了陆偃光,而不是顾长安,就等于越过上将军的职权而令军务旁置,这样来……

    “临羡早就知道顾宗越滞留靖州另有阴谋,所以他防着顾长安?”弦合觉得匪夷所思可又贴合了情理:“若是这样,那么哥哥带走了大半军队去御突厥也是假的,你们全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人,为什么?”

    陆偃光垂落下眉目,“顾宗越滞留靖州许久,分明是有异常,可那边迟迟未示警,齐协又与威远将军走得颇近,王上和伯瑱担心,你们的父亲和大伯父一时糊涂,受了齐协的蛊惑。”

    “告诉你只是让你也跟着心烦煎熬,如今这样的情形,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能有任何动作,必须保持风平浪静,等王上和伯瑱到了长安,才能攻其不意。”

    弦合只觉脑子里空了一瞬,迟滞延缓的反应了许久,才领会了陆偃光的意思。江叡和哥哥是怀疑余家已经倒戈,怕她担忧,才瞒住她……

    “不可能。”弦合沉定无比地:“这盒点心虽是以母亲之名送来,但母亲常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她不可能会知道这样的军情秘闻。就算被她知道了,全家人必定将她看得严严实实,不会让她有机会向我报信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笃定坚毅道:“这盒点心能送到我的手上,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必是集余家全家之力艰辛发出的预警,我的家人,他们一定身不由己,被看押了起来。”

    不然,不会以如此隐晦的方式来向她示警。

    陆偃光倏然握住弦合的胳膊,他是文弱书生,可这一计力道却如铁铸般箍在弦合的胳膊上,将多年习武的她困于方寸之间。

    他的声音浑厚而沉定,一字一句道:“王后,不管实情如何,目前只能以大局为重,要以王上的伐周大业为重,你……就当不知道罢。”

    如有暮钟翁翁地在耳边敲响,敦厚沉闷的声音一圈圈荡开,令她有些晕眩。她甩开陆偃光,愣愣地跌坐在榻上。

    她终于明白江叡和哥哥为什么要瞒着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大战在即,必须要保持表面平静以麻痹敌人,只有这样,大魏的胜算才能最高,只有在敌人以为奸计得逞而我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才能以最低的代价攻下长安。

    若此时分兵靖州去救她那些可能在囹圄的亲人,只会草惊蛇。

    她歪头看向敞开的剔红食盒,或许这是全家命悬一线之际拼死递出来的讯息,如今这情形,她别无选择,只能辜负了。

    陆偃光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如浸在冰雪中一般,外面明明迟日春盛,却丝毫无暖意能渗进来。

    *

    大军南下,不出几日,长安已近在咫尺。

    帝都宛如沉睡的游龙,巍峨矗立于前。重云之外是飞檐,远远望去,如一副工笔绘就的水墨画,透出沧桑与陈旧。

    江叡紧扯缰绳,马声嘶鸣,堪堪停在城下。

    城门紧闭,寂然无声。

    他歪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侧的人,这般闷的天气里,他戴了一张钝银造的白马面具,只瞅一眼,就觉得能憋死似的。

    “你觉得怎么样?喘气还顺当吗?”江叡实在没忍住,问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