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枕水苑
卞绍京还在摇头晃脑的念字,顾时茵懒得再理他,拍拍手就走。
竹篮里还有几块酥饼,她拎起来的时候故意露给卞绍京看,给他看完之后,不忘甜甜的道:“六殿下,奴婢告退啦。”
顾时茵拎上竹篮,没有立刻回内务府,而是顺着刚才瞧见人的方向走去。
再往北走,看到墙头枯草攀缠,门漆斑驳剥落,就知道到冷宫了。
卞绍京就住在这里头,这处白天都没人来,晚上更是鬼影见不到一个。
否则,卞绍京也不会跑那么远去卖弄了。
顾时茵也不知道那少年来这里做什么,这里的枯草都快比她还高了。
她停住脚,仰头转了一圈,冬天的树枝都枯得差不多,她已经分不清刚才看到的是哪棵树,少年更是没影了。
没找到人,顾时茵只好悻悻返回,扭了一圈脖子,对面的一处苑不经意撞入眼帘。
顾时茵呆了呆,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枕水苑’的门匾坠着蛛网,蒙着厚尘,原本温婉的字眼挥练的过于刚硬,黑底白字的色调更是透着股冷漠无情。
记忆像鸡破壳,慢慢扒拉出来一条缝,努力顶出脑袋。
这处不是冷宫,顾时茵记起来,她前世曾来不止一次,可因为多是在晚上,猛然在白日再见,一时竟觉得熟悉,又陌生。
听宫里的老人,枕水苑的门匾是瑞乾帝还要往前推两朝的一个王爷亲笔题的。
里头住的是王爷的母妃,后来王爷在封地起兵反了朝廷,老皇帝暴力镇压,王爷最终没反成,死在兵乱中。老皇帝不解恨,又亲手把他母妃缢死在枕水苑。
那以后,枕水苑就与冷宫作伴了。
朝代更迭,枕水苑三个字仿佛钉在了耻辱柱上,到了瑞乾帝这一朝,别的本事没有,搬弄前朝旧事倒是玩得溜。
于是,枕水苑变成了狗链子,住在里面的人换成了齐王世子。
瑞乾帝的用意不可谓不嘲讽。
齐王不是瑞乾帝所出,而是瑞乾帝兄长的儿子。
宫宴时,顾时茵曾跟在太后身边远远的见过齐王一回,那时她还,只记得是个长相英武的男子,天潢贵气仿佛与生俱来,让人见之忍不住俯首。
也难怪瑞乾帝处处防之,连齐王的世子都要拴在宫里才安心。
风吹得人冷飕飕的,顾时茵站在枕水苑的门外忍不住了个喷嚏,一抬头,房檐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宿命般的,她又看进一双幽黑眼眸。
少年还是那身黑衣,居高临下的垂着眼皮。
他背后的天色灰浓又厚重,跟前世的那个大雪天一样,带着压人的气势。
耳边霎时马蹄声轰隆,顾时茵恍惚又回到前世的大雪纷飞中,她卧在冰雪里,仰头望着男子驾马从她头顶跃过,像一头恶兽,龇开獠牙,要把她身后的皇城咬烂。
当顾时茵意识到什么时,已一步步向少年走去。
她前世每年到枕水苑只为一件事,便是奉太后之命给齐王世子送生辰礼。
脑袋里有个名字在疯狂的往外冒,顾时茵不知不觉的往前走,想看得更清楚一点,直到快走到墙边,才仰起头,与少年对视。
太后曾:“齐王当诛,可稚子景春无辜。”
齐王世子,卞景春。
前世,顾时茵刚到太后身边时年纪,又是最低阶的宫女,没人愿意干的活自然就推给了她。
于是,每年给齐王世子送生辰礼的事就落到了她身上。
顾时茵到现在还记得她第一次来时,是个晚霞碎散的傍晚,太后虽发了话,可齐王世子不受待见,她又是个没品阶的,宫人苛刻,一贯看人下菜,挨到天快黑了才准她把东西领走。
那时宫里头都传齐王世子是个怪胎,又他把侍奉的宫人咬死了,吓得顾时茵抱着东西在枕水苑的门前,站到天黑透了都没敢进去。
可生辰礼必须送到,她无法,只能鼓起勇气扣门,隔着一道门,瑟瑟发抖的祝他生辰快乐。
半晌,没人开门,更没人应声。
顾时茵不敢走。
枕水苑连个灯笼都没挂,四下黑黢黢的,她怕极了,就抱膝坐在门槛边上,一边敲门,一边声话。
当时都碎碎念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大清了,大致就是她送东西来迟了,请齐王世子莫怪罪,又解释她选的东西虽不及珠宝玉石,但胜在实用。
实际上是掌内库的人不准她选名贵的东西,她也只能挑些顶用的了。不过,这些她没,怕他难过。
她当时选了好些书籍,内库的人没少因此笑话她。
顾时茵知道这些书籍在他们眼中还不及一块翡翠来得稀罕,可在她看来,书籍就是最稀罕的。
那天,她碎碎念的了快一个时辰,到满天星辰都困得眨眼睛,也不知道里头的人是一觉睡醒了,还是被炒得睡不着,终于,枕水苑的门有动静了。
门飞快的闪开一条缝,把顾是茵摞在门槛上的书拿了进去,而后又冷漠的关上了。
当年的宫女站在门口,就像现在一样呆了呆,而后蹦起来对着紧闭的门:“世子殿下,生辰快乐哟!”
第一次送生辰礼就没见着面,再后来,顾时茵就习惯了,他年年的生辰礼都是她选好,亲自送来。
每年都是坐在门槛前碎碎念一个多时辰,念叨到他开门,她就大功告成了。
年复一年,竟还没见过他面。
她前世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
此刻看来,少年眉眼肖父,冷硬俊挺中掺了些许阴暗的疏离感,但还远不及她前世见到时那般阴鸷逼人。
脑袋仰得太久,斗篷的帽子滑了下来,露出两个毛茸茸的鬟髻。
卞景春拧起眉头,刚想走,就看见这个闯到他眼下的宫女冲他笑一下,绽出一双梨涡,而后低头不知道在翻什么。
“世子殿下,给你!”
声音甜甜的,带着股春絮般的温软。
一个酥饼朝他递了过来。
“肉馅的!”
特意强调了一声,仿佛是很重要的事情。
卞景春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这个宫女前些日子坐在池边看杀人,吃的不知道什么糕点,今天又摸出一个肉饼?
见他不吱声,顾时茵昂头昂累了,往后退了几步,边退边:“殿下,你不要爬那么高,万一摔着就不好了,这边偏僻,请太医都要老半天功夫……”
碎碎念还没念叨完,她再抬头,房檐上哪还有人?
顾时茵在墙下站了一会,没等到人再出现,也不知道他又爬去哪了,只好把酥饼收回竹篮里,拿帕子盖好,放到枕水苑门口,隔着门朝里面喊道:“世子殿下,这个饼很好吃的,你拿回去趁热吃哦。”
卞景春本来都已经离开,不知听见哪个字,身形不由自主的顿住了。
等了一会,里面没半点声响,门外宫女挥挥手:“殿下,我走啦!”
直到红彤彤的身影消失在冬日荒凉凄衰的风里,卞景春才重新站上房檐,垂眼望向门前。
片刻后,他熟稔的滑下墙壁,拎起竹篮,掀开帕子,里面果然躺着两个圆乎乎的酥饼。
卞景春低头看了一会,伸手触了一下。
比他的手热。
也就热那么一点。
像被烫到了似的,卞景春嫌弃的甩手,竹篮与饼一同被丢弃了。
他不吃,他就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是热的。
这日,顾时茵回去之后,晚上兴奋得睡不着。
她也不知道兴奋什么,将来要做皇帝的又不是她,但她就是很兴奋,有种见到卞景春就想到卞绍京又要完蛋了的兴奋。
晚上做梦都咯咯的笑,脚丫还翘老高,害得阿姐夜里给她盖了好几次被子。
接连几日,顾时茵都梦见卞景春马踏丹陛,将帝后卞绍京与顾珍珍活活踩死。
起初,看着很是痛快,但再往后看,帝后一死,接下来就是皇城血漫,新帝站在九阶之巅,屠城。
过于真实连贯的画面,好似前世的后续真的在眼前演绎了一番。
顾时茵这个人没什么野心,她重活一世也只想跟阿姐好好的活着,等到了年纪被放出宫,或许会嫁个老实人,平淡一生。
她也有设想过,如果在她已有所改变的前提下,前世仍旧重演,那她也不惧怕,她都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
反正她提前知道了每一件事的走向,以她对卞绍京的了解,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真不是个能闷声干出大事的人。
没有顾珍珍的撺掇,前世许多事未必会是那样的结局。
如果形势真被逼到那一天,她一定要先除掉顾珍珍。
可除掉顾珍珍之后怎么办?
卞绍京的皇位是坐不稳的,不是什么废物都能当皇帝的。
卞景春若真是个暴君,那她岂不是又要被活埋???
辗转反侧,觉都睡不香了。
待到第六天,顶着黑眼圈起床的宫女,默默立下一个大志向。
其实,顾时茵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没有人知道,前世,太后临终前给她留了一封保命的懿旨,无论将来谁即位,新帝要立她为后。
前世没等到她把懿旨公布,就被割了舌头扔去当营妓了。
这一世,如果太后还给她这个懿旨,她就嫁,卞绍京愿意退位最好,不愿意,前世他怎么对她,她就怎么还回去。
皇帝无嗣而崩,照例当从旁系亲王里择优过继。
卞景春辈分低卞绍京一辈,年纪也合适,只要他不当暴君,不屠城,她就弄封遗诏,传位给他。
然后,她做太后。
未来太后踌躇满志的想了一天,夜里再次垂死梦中惊坐起,万一卞景春做了皇帝之后,还是暴.政,还是嗜杀,还是要活埋她这个太后怎么办?
呜呜呜真是愁煞宫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