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略清冷的怀抱
林中寂寂,除了雪簌簌而落与风刀子,没有任何回应。
兴许是出于不甘,又或者是某种他自己也道不明的情绪,好似今夜就是把这雪林子给掀翻了,他也要找到那个宫女。
卞景春没有停留太久,他延着树干滑落,略过视线覆盖过的范围,接着寻找附近被雪压塌的树,再爬上去,再搜寻,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节约时间的法子了。
卞景春数着步子,把袍摆撕烂,每十步系一个显眼的标记。
林地越走越深,大概又走了半个时辰,连他自己都开始担心可能会回不去时,终于,在今夜爬上第十九棵树的时候,他在树根旁的一截断枝上,看见一朵‘红花’。
的一朵,几乎也要被雪掩埋了,只剩一角从厚重的雪里扒出尖尖,露出两片红花瓣。
卞景春伸手拨开雪,断枝上露出一只被挂住的绣鞋。
鞋又又破,却在鞋尖上缝了朵红花,圆乎乎的,此刻看上去可怜兮兮,又不上来的可爱。
卞景春捡起绣鞋,几乎立刻就可以肯定是那个宫女的,除了她,还有哪个人能笨成这样,把鞋都走丢了。
卞景春退后几步,刚想再次呼喊,就在被雪压塌的树下看见一串痕迹,明显比其他地方的雪更浅一些。
若不是目力极好,凭着这点雪光,他是根本不可能瞧见的。
那是被雪覆住的脚印!
卞景春立刻如嗅到腥味的狼,弓起身往歪倒的树干下爬。
没爬几步,他就停了下来。
粗壮的树干被雪压折,连带着压倒了旁边两棵矮的松树,松树枝密,三树高矮交错的倒地,恰在地面形成一个‘棚子’。
到,只够一个人爬进去躲风躲雪。
卞景春不知道自己在雪中暴走了三个多时辰,面上头上是个什么鬼模样,他看见里头缩成一个红团的人,本想喊她出来,结果想起自己晚上撵她走的时候凶得很,一时竟不知道什么好。
喊了一晚上的名字,临了却有点喊不出口。
没等卞景春出话来,他刚伸出手,里面一团就骨碌碌的爬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
卞景春:“……”
少年以为自己早就冻僵了的肌肤已经没了知觉,但当软乎乎的脸蛋贴过来时,他还是奇异的感受到了温暖。
红色斗篷的帽子因她仰头的动作而滑落下来,仙女髻的两个尖尖也被压蔫吧了,她两只胳膊紧紧的环住他脖颈不放,像只受惊的雏在他耳边细碎的呜咽。
雪还在纷纷洋洋的下。
少年没有动,连喘息都放轻了,任由宫女抱着。
这种感觉很吊诡,好像他无论怎么恶劣,怎么耍狠,她都会毫无芥蒂的奔向他,抱住他,好像他并不是被遗弃在皇宫的怪胎,而是她可以全然信任与依赖的人。
今夜的暴雪教少年学会的第一样,是‘心翼翼’。
卞景春把捡到的鞋子拿出来,宫女就乖乖的伸出脚让他穿,他把斗篷的帽子也帮她重新系上,她就乖乖低下头让他系。
做完这些,他就着这姿势把人托住,抱起来,她不光乖乖的让他抱,还特别乖的搂住他脖颈。
卞景春抱上人,就延着一路上做的标记往回走。
回去的路并不比来时轻松,今夜最可恨的不是雪,而是风,像只疯狗,四下乱吠,逮哪咬哪。
斗笠也不能全然无用,没了斗笠,脸面彻底暴露在风雪里,眼皮上很快积了一层雪,眨一眨都好似有几千根细针滚过。
顾时茵哭歇了,声抽着气,从斗篷里冒出脑袋。
她今晚是真的以为这辈子又要被埋在雪里了,她从枕水苑出来正是风雪怒作的时候,自然想赶快抄近路回内务府。
那条路她上辈子就走过无数次,熟悉到她以为闭着眼也不会走错。
但今夜的雪下得如鬼墙一般,她一进去就像入了迷宫,往日熟悉的岔道与林木都诡异的无从辨识。
雪不断的下,气温越来越低,暴露在这样的天气里会冻死人,她想返回,回枕水苑去,却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慢慢的,雪越积越厚,有不堪重负的树接二连三断倒,她吓得顾不得方向,拼命的跑,鞋子也不在哪处绊掉了,最后一边哭一边爬进断倒的树下躲雪,她以为要死在这里了,直到看见他。
卞景春双手抱着人,腾不出空来去抹掉眼皮上越积越多的雪。
一只手从旁侧伸了过来,轻轻扑掉雪沫,还给他吹了吹,热乎乎的气息总算让视线又清晰了一点。
这么走下去,两人怕是走到天亮都回不去。
卞景春站住,把人放下地,转过身,改蹲在地上。
不需他什么,下一刻,两只手就攀到他肩上,让他背起来走。
顾时茵知道他这是要她帮忙擦去落在眼上的雪,可这样下去,他眼皮会冻烂的。
她趴在少年肩头,看着他拢起的眉骨,无端想起,前世,也是这样的大雪天,貉毛遮住了他半张脸,他驾马从她头顶一跃而过,看都没看她一眼。
这样好的少年怎么会变成冷血弑杀的暴君呢,顾时茵伸手摸了摸他侧脸。
卞景春不解的转头,见宫女把斗篷解开顶在头上,举起的衣摆形成一顶伞,正好兜住两人的脑袋,任风雪再刁钻,也不到他面上了。
衣前交错着留了点缝隙,不影响识路。
两个脑袋在斗篷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顾时茵先咯咯的笑起来,一笑才发觉脸冻得紧疼,她想起上回肿成包子脸,也不知道这回冻成了什么样子,顿时没那么开心了,也就没留意到,少年微微弯起的嘴角。
两人回到枕水苑已是后半夜了,阿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屋里没人,门仍如离开时半敞着。
两人一迈进门槛,就都瘫坐到上,望着门外不知疲倦的雪,一层一层覆盖这个僻静破落的院子,也不知道有什么看头,两人看了好半晌,谁也没话。
丢在门口的木炭早被雪冻实了,石炉圆滚滚的,在门前凸起个大雪包。
卞景春爬起身,他本想先去把石炉捡回来,脚都迈出去了一只,又折了回来,先把坐在地上的人抱起来,抱到木椅上去坐。
顾时茵虚脱的除了喘气,哪都不想动,他要抱就给他抱,反正他力气大。
卞景春把人安顿好之后,把石炉捡了回来,又拿上铜盆出去了一盆水。
顾时茵见他熟练的用她带来的木炭把火生了起来,而后蹲到她跟前,开始些脱她的绣鞋,然后是袜套。
别她现在这个年纪还谈不上什么男女礼教大防,即便她真是个贞洁烈女,这会子,什么贞操观也冻没了,他就是给她剥光了扔桶里洗个热水澡她都不会吭一声的。
屋内不比屋外雪盛风冽,肌肤慢慢得到了舒缓,更何况冻僵的脚还被他这样拿手揉搓。
顾时茵本以为他会给她烤火取暖,却没想到他这样帮她复温。
冻得发白的脚趾慢慢变得红润起来,知觉在恢复,痒意开始变得无比清晰。
顾时茵忍不住把脚往回抽,卞景春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会拎着脚把她扔出去。
可顾时茵现在一点没在怕他的,他若真凶起来,可不像是个会被帮人揉搓脚的。
“痒!”
宫女撅着嘴巴咕哝了一声。
火炉里生了炭,架上铜盆里的水刚泛起几丝热气。水不能烧开,温温的刚好。卞景春转身把铜盆端了过来,扶着她脚往温水里放。
宫女个头矮,坐在木椅上两条短腿尚且晃晃荡荡的,根本够不着地上的盆。卞景春就把铜盆端到膝盖上,让她把脚放进去。
水不烫,暖暖和和的,脚泡进去正好杀杀痒,顾时茵欢快的脚趾乱舞。
桌上还摆着先前留下的药,她伸手把冻疮药拿了过来,开罐口,用手指挖了一点出来。
这人仗着皮糙肉厚,回来之后拿冷水泼了把脸就不管不问了。
他先前眼眶的伤已经愈合了,但一看就是没料理过,眉尾留了一道淡粉色的疤,幸好疤痕不大,不然将来都没那么英武了。
照他这脾性,她要是不给他上冻疮药,脸上的冻伤怕是烂了他也不会管的。
哎!顾时茵声叹了口气,皇帝怎么能破相呢?
凉侵侵的药膏抹到脸上,卞景春不大乐意的皱了皱眉,顾时茵没理他,反正他端着泡脚的盆,一时半会也跑不掉,她接着往他眉骨和眼皮上涂药。
药膏是白色的,她突然心血来潮的给他鼻下的唇上也抹了一道。
抹完之后,看见少年白眉白须,她得逞的笑起来,脚丫把铜盆里的水溅得老高。
卞景春低头,拿她泡脚的水照了照自己,而后放下铜盆。
宫女抹的正欢快的冻苍药被无情的夺走了。
脸肿成馒头和被涂成花猫对爱美的宫女来,都是不能忍的。
石炉上驾着个破水壶,水将沸未沸,咕嘟咕嘟的翻着水泡与热气。
咆哮了一夜的风也终于累了,伏在房檐下,门槛边,时不时吹送一阵如絮的雪沫,偷听着屋里的嬉闹。
瑞乾十二年的冬夜,枕水苑在荒寂了六十多个年头之后,头一回这样热闹。
水烧开,卞景春又兑上半盆凉水给她泡脚,他控制的恰到好处,水温一次比一次热,却又分毫不烫,最后热气从脚底散发,她浑身都暖烘烘的。
身体被冻僵的人不能直接烤火,更不能直接浸入热水中,那样非但恢复不了体温,还会弄巧成拙。
很奇怪,他明明还只是个少年,却好像比活了两辈子的人懂得都多,浑不似那些‘娇贵’的公子王孙。
看来,齐王府的家教很是不错。
顾时茵一面想,一面不断的哈欠。
眼睛快要闭上之前,她习惯性的张开双臂,往常这时候阿姐就会把她抱到床上,塞进被窝。
这一次等的时间比较久,但手臂张开了一会,她还是如愿被抱进一个略清冷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