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贤惠少年
贴面的衣缎被风雪侵蚀了一夜的湿寒,顾时茵不大舒服的皱了皱鼻子,了个喷嚏。
卞景春明显怔了一下,而后顾时茵感觉到他在往屋里走,里头没点灯,黑糊糊的,她也懒得睁眼,半睡半醒的歪在他肩头。
枕水苑的床不是内务府的大通铺,古棕色的雕花架子床,大概还是前几朝那个老王妃留下的。
床板倒是跟大通铺一样硬,薄薄的一层褥,比大通铺垫得还薄,不过好在下面是木板,不比大通铺的石砖寒凉。
卞景春的被子很单薄,但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把被褥叠了两层盖到她身上。
头挨到枕头,顾时茵眼皮子再也不动架了,沉入黑甜之前,她隐约听到他把火炉搬了进来,好像正在烘干她的斗篷,脸旁也放来一个毛绒绒热烘烘的东西,应该是手炉……
宫女在梦里宣布,这么贤惠的少年,将来必须是个好皇帝。
宫女美美入梦时,卞景春坐在床前的脚榻上,也难得清净的入睡了一回。
自从去岁他被‘送’来这鬼地方,他就时常做一个单调的梦,梦里,也是今夜这样的大雪,没完没了的下,他像一头孤狼,在雪野里没命的奔跑,不知道在寻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世间除了脚下孤单的白,就是头顶永寂的夜。
今夜却不同,他在雪野的尽头突然看见一个红点在朝他挥手,像照进无尽黑夜的第一缕光……
*
下了一夜的暴雪谁能想到第二天出个大太阳。
红墙白瓦,整个皇宫明亮得刺眼。
枕水苑年久失修,比不得粗桩厚瓦的宫殿,为防止如冷宫的屋舍一样坍塌,房瓦上的积雪已被贤惠少年连夜扫除了。
丢在院角无人问津的兽金炭,也终于被拎进了屋。
顾时茵在暖洋洋的屋子里睁开眼时,外头天光正好。
檐下挂了一连串冰溜,折出晶莹纯净的光,阳光窗台射入,披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石炉上架了个瓦罐,不知在煮什么东西。
叽叽喳喳的叫声中,少年正在低头喂鸟,瓦罐里的水刚烧开,咕嘟嘟的顶着水泡。
绣鞋已经烘干了,就放在床边,鞋尖的红花红艳漂亮,她伸脚就能够着。
一切美妙的像极了宫女幻想中出宫以后闲赋的田园生活,如果不是肚子饿的咕咕叫,这样美好的画面,她能趴在枕头上看到头顶开花。
就这么看了一会,顾时茵发现其实少年格外的有爱心,她饲喂的时候逗鸟玩多过喂鸟,少年则不同,他每一个鸟笼都格外认真的饲喂,换水,清理鸟粪。
最后,他还会检查笼里有无新下的鸟蛋,不过冬季鸟儿鲜少下蛋,几十只鸟里只有发现两枚,尽管如此,少年也是心的取出来,收到一旁。
顾时茵并没有觉得他把鸟蛋取出来单独放置有什么不对,只觉他轻拿轻放的动作都格外的温柔。
总之,现在的卞景春是个既温柔,又有爱心的少年,不接受反驳。
宫女托着下巴美哒哒的欣赏了一会温柔有爱少年,瓦罐里的水滋滋的溢出水烟,东西应当是能吃了。
宫女一个咕噜爬起来,盘腿坐到床边,俨然一等吃的可爱。
卞景春听到动静,拭净手,走到石炉旁开瓦罐盖,拿汤匙捞了一些出来,因为怕烫,还给她过水凉了凉,这才走到床边,放进她手里。
然后,宫女就看见自己捧成捧的手心放进了几颗刚煮好的,新鲜又滚热的蛋。
鸟,鸟蛋?
心情有点复杂的宫女:“……”
话本里都是骗人的,养鸟也未必是为了解闷。
*
回内务府的路顾时茵本想自己走回去,可奈何她腿短,一脚迈出去仿佛跪在雪中,结果,只能求助的看向卞景春。
“世子殿下。”
卞景春:“……”
昨夜大雪迷眼,顾不上仔细看,顾时茵再次被他背起来才发现,短不过两个月时间,少年好似长高了许多,腿更长了,肩膀也更宽了。
清,又刚下过一场大雪,正是最冷的时候,冷宫这边本就人畜凋敝,此刻白茫茫的天地,安静的只有他两人。
卞景春背着她踩着蓬松的新雪,一路无话。
顾时茵则不停的张望周遭坍倒的宫墙,压塌的房瓦,折断的树干……
昨晚,他竟然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把她背回来的?!
少年在她心中瞬间更高大了。
内务府的宫人向来起的比鸡早,临近的宫道,积雪已被早起的宫人清扫到两侧,空出主道。
卞景春在进院子前把人放下,顾时茵脚刚落地,就听见沉默了一个清早的少年:“以后别再来枕水苑了。”
早些出宫吧!
顾时茵:“……?”
卞景春完转身就走,走出十几步,听到后头脆生生的叫喊声:“世子殿下,你什么,我没听清。”
卞景春一愣,想起她听力受损,信以为真,一回头,却看见宫女站在阳光下冲他扮鬼脸,扮完就往院子里跑,只留给他一个红彤彤的,跃动的背影。
背了一路,手有点麻,卞景春不自觉的,轻轻握了下手心。
白雪红衣,俏生生的宫女在这个阳光异常明媚的冬日清,与空气中清冽的浮雪,一同搅起了少年心头的涟漪。
瑞乾十二年冬,少年入宫以来最大的收获,大概是会笑了。
*
顾时茵一回宫女房就看见眼睛哭肿的像鸟蛋一样的阿姐,她被抱起来又是亲又是,屁股结结实实的挨了好几下。
顾时茵这才知道阿姐昨夜去枕水苑找过她,不过她没留宿枕水苑的事。
乡野民风保守,没出嫁的姑娘跟兄长以外的陌生男子单独共处一室,是要被浸猪笼的。
阿姐从就被灌输这种沉习旧念,没订婚约之前,看都不敢看陌生男子一眼,若是叫阿姐知道她昨夜睡在卞景春的床上,怕是要疯。
可能是顾时茵活了两世,什么都看开了,没那么多顾虑,又或者她天生有反骨,不过前世压抑太久,这一世彻底放开了,一切顺着心意来。
为免阿姐徒添忧思,顾时茵只道昨夜雪大路难行,她送过手炉之后,被迫在冷宫边上的一间空屋舍躲了一夜雪。
阿姐自进宫以来几乎一直在内务府做绣活,对皇宫的熟悉程度远不及她,这个漏洞百出的瞎话算是搪塞过去了。
大雪过后的三天,顾时茵是真的没再去枕水苑了,阿姐自那夜去寻她,又坐在房里哭了一夜,染了风寒,当天就烧了起来。
闵以臣自给她换完两个疗程的药之后,接下来的时日就没再进宫。
顾时茵连跑了两趟太医院都没见着他,太医院的太医们一看见这个宫女又在院门口转悠,一个比一个头疼。
上回的事情太医院先后报到了内务府,皇后的未央宫,结果一概如石沉潭底,水花都没见到一朵。
事情最后告状告到了御前,这下终于见着水花了。
皇帝听闻之后,一气之下把涉事的两个太医罢黜了。
原本是宫闱之事,闹得满朝皆知。
太医院在狠狠的挨了一巴掌之后,太医们心里也都有了数。
齐王世子在宫里是个没人管没人问的东西不假,可那限于皇帝‘不知道’的情况下,齐王世子的任何事闹到了明面上,皇帝伯公是必然要给孩子撑腰的。
毕竟,是皇帝要把孩子养在膝下的,怎么能让世子‘受委屈’呢?
那传出去,岂不是寒了齐王的心,寒了驻守边境数十万将士的心?
太医院被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鞭笞’得体无完肤之后,彻底明白了一件事:齐王世子惹不起。
是以,当太医们再次见到宫女,竟异常的热情,一听她来意,赶忙差人出宫去送话。
顾时茵在阿姐连烧了两日,焦急不已的时候,终于在院子外见到了闵以臣,他身旁还跟着个太医院的引路宫人。
少年闵以臣负手站在夕阳未沉的雪地里,与衣袍同色的发带随风轻拂,真如谪仙入画了一般,干净得纤尘不染。
顾时茵见到他的时候快要哭了,顾不上礼教,拉着他的衣袖就往屋里走,吓得引路的宫人头都不敢抬。
阿姐已经烧得开始胡话了,医者父母,她这会哪还顾得了那些个规矩,更没留意到,同样站在院外不远处,想要朝她走来的人。
卞景春今日在院子里捉到一只鸽子,不知是哪处养的,尾翼受了伤,误飞入枕水苑,正好被他瞧见。
他轻而易举就把鸽子逮住了,想起宫女两日没来,他不知不觉走到这里,准备把鸽子拿给她熬汤喝。
他时候听娘亲过,受了伤的人喝鸽子汤,伤好得快。
太医院的引路宫人是个白白净净的内侍,他最怕那些鸟啊,鸡啊等有喙有爪的禽类,捏到手上生怕被它们啄了,抓了。
当他收到一只胡乱扑腾的鸽子,并被要求送进屋时,眼眶比顾时茵红得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