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好不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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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除夕夜,阿姐的伤寒总算见好了,鸽子也被顾时茵拴在窗台边上,苟活了三日。

    这天傍晚,忙碌了一年的宫女们都围坐在炉前,寻了红纸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剪起了窗花。

    姐姐们闲了下来,宫女却忙坏了。

    有经验的宫女们都知道,年前内务府忙得不可开交,给各宫赶制新衣新被新头面,皇帝与各宫主子们的吃穿用度一概翻一轮新。

    待到除夕夜,一切忙定落之后,内务府的工坊有很多好东西可以捡。

    阿姐这几日不能见风,顾时茵就一个人背上两个布袋,跟另一个宫女姐姐一起去工坊捡‘废料’。

    ‘废料’无不是顶好的料子,只不过被裁剩得大大,制不成衣了,但拼拼缝缝还是能做出不少好东西的。

    顾时茵是傍晚时分离开的,直到天黑透了,才顶着一弯月牙回来。

    一年到头,内务府总算舍得多给了些炭,宫女们也没省着,屋里火烧得旺,暖和得很。

    顾时茵进屋时,宫女们已经嗑起了瓜子,从大前年哪里闹蝗灾饿死了多少人,聊到今年哪家兄弟又添了个儿子。

    顾时茵路过桌案,乖巧的跟姐姐们问好,还分得了一捧瓜子,这才进内屋。

    瓜子给阿姐吃了,她今晚没空嗑瓜子。

    顾时茵爬到窗边属于她的榻位上,卸下两个鼓鼓囔囔的布袋。

    今晚收获颇丰,她捡到一块宝蓝底盘赤纹的棉料,图色皆高雅端重,最适合男子使用,顾时茵看到第一眼就十分喜欢。

    料子算不上顶级,但摸上去十分柔软,大又是方方正正的,缝个帕子再好不过了。

    可惜只捡到一块,任她再怎么翻也找不到类似的了。

    她原想缝两块帕子,一块给卞景春,她根本不需要问,卞景春肯定没帕子。

    另一块她算做给闵以臣,近来总麻烦他,帕子虽不值钱,但也可略表谢意。

    不过,闵公子恐怕不缺帕子这类东西,这么一想,顾时茵也就作罢了,待新年给后宫贵人送贺礼时必会得些赏钱,到时候拿赏钱给管事嬷嬷,求嬷嬷给她寻一个好看的香木扇。

    时下文人雅士一年四季扇不离手,像闵公子那样的,还是送香木扇更合适些。

    想妥当之后,顾时茵盘腿坐到榻上,跟拴在窗台边的鸽子一起,低头欣赏起缎料来。

    帕子方方正正的,好裁剪,可裁剪之后,锁边是个技术活。

    窗台边的灯亮了一夜……

    翌日是新年,内务府除去当值的宫人,照例放工一日。

    顾时茵一早就爬起床,昨夜,她不光把帕子缝好了,还洗净了,烘干了,现在在她手中的已经不是一块废料,而是一块好看又矜贵的帕子。

    除此之外,她还缝了三双鞋垫,鞋垫的针脚很讲究,缝的太密上脚硬,垫在鞋里不舒服,缝松了又软塌塌的,走起路来使不上劲。

    顾时茵缝的鞋垫针脚可漂亮了,连阿姐早上起来看见了都夸好。

    顾时茵也觉得自己棒棒哒,唯一不足是她拿不准鞋垫的尺寸,只能先尽量缝的大些,待上脚试过之后再修剪。

    今日无工活,宫女们都还赖在床上,宫女已经洗漱完毕,背上阿姐重新给她缝的花布包,抱上鸽子,蹦蹦跳跳的出门了。

    顾时茵没有直奔枕水苑,她要先去趟宦官们住的院子。

    杨柳儿月前得了机会伴圣驾出宫,回宫之后就升了一阶,如今在宫里已经是单独住一个院子,话有分量的杨公公啦!

    这些与前世发生过的事并没两样,不过是提早了些。顾时茵也替他高兴,她今天就是来讨彩头的,杨柳儿答应过她,回宫给她带好吃的。

    大过节的,她自然也不会白收他东西,她特意多缝了一双鞋垫给他呢!

    宫女拎上八宝什锦盒就欢快的离开了。

    拿着大半寸的鞋垫的杨公公:“……”

    顾时茵路过冷宫时,在空了好些日子的亭子里,居然又见到了老熟人。

    这是继她被诬陷偷窃手炉之后,第一次再见卞绍京。

    瞧瞧,乳娘才被活活死几天啊?人家非但没悲伤的形销骨立,反倒还胖了不少,是没人‘敦促’,连摆摊都不上心了么?

    卞绍京瞟见有人来,脖子伸得比鹅都长,待看清来的是谁,脑袋又一寸寸缩了回去。

    这是不欢迎她了?

    顾时茵一一看在眼里,可她方向不改,依旧像没事人一样,往亭子走去。

    今个过年,是她重生回来的第一个年,怎么能不提前去上个坟呢?

    “六殿下!”

    宫女还是那个宫女,但她慢慢悠悠的迈进亭子,从眼神到语调,好像都不一样了。

    卞绍京再听着这声音也不觉得甜了,反倒有种寒毛倒竖的感觉。

    八宝什锦盒拎着有些累,顾时茵把食盒放在石凳上,围着卞绍京踱起了步,想看看他又写了什么错字,作了什么歪诗。

    砚台里的墨冻上了,宣纸上胡画了两笔,写的四不像。

    啧!真是暴殄天物。顾时茵粗略扫了一眼,见卞绍京摆出来的书卷俱是好书,她不由得想到卞景春与卞绍京年纪相仿,如今被送进宫一年多,却没见他去过太学,屋里更是一本书也无,学业恐怕也是耽搁了。

    凭什么卞绍京在这里占着这样多,这样好的书卷?

    顾时茵想着就气愤起来,卞绍京一直警惕着她,上回他冤枉她,结果乳娘被拖出去死了,他恰好路过,听着刑杖声吓得半死,他好些天没敢出来,就怕她来找自己寻仇,没想到她还真的来了。

    卞绍京见宫女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忙不迭抓起桌上的毛笔做防备状,结结巴巴的:“是是是乳娘教我那样,那样,你要找去找找我乳娘,不管我的事……”

    顾时茵手扒着桌角,靠近了一步问。“你什么?”

    卞绍京支支吾吾的,她是真没听清,她靠过去想看清楚他口型,哪知卞绍京见她靠过来,竟吓得攥住笔往她脸上戳。

    斜旁嗖的一下飞来的一块石子掉了毛笔,溅了卞绍京一脑门的墨。

    顾时茵没回头也知道石子是谁过来的,她一眨不眨的瞪着卞绍京,看着他惊恐的一点一点往石凳下缩,直到她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顾时茵摸着石台桌沿,拿起砚台,搁手里颠了颠,不错,怪沉的,是块好砚台,只要下手的位置选得好,没准一下就能拍死。

    卞绍京的瞳孔里,一块砚台不断的举高,再举高,在高处停了一停之后,又飞速的下降,放大,卞绍京快要吓哭了的时候,听见宫女呵笑了一声。

    砚台拍在石台桌上,咣当一下,迸得卞绍京连嘴里都是墨。

    “怂样!”

    顾时茵拈了张上好的宣纸,揩净指尖沾的墨,揉成一团扔回桌上,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卞绍京这辈子都想象不出,宫女转身后笑得有多甜。

    顾时茵拎上八宝什锦盒噔噔蹬的跑出去,奇怪,人明明刚刚还站在这,她跑过来他反倒不等她,自个走了。

    还走的那么快!

    顾时茵蹬着短腿,拎着个大食盒,在后面追。

    “世子殿下。”

    刚喊一声,前头人木桩似的站住了,顾时茵没设防,一头撞他胸口上,差点没站稳,一抬头就听他问:“不是叫你不要再来了么?”

    语气十分不善,比前日的时候凶了好几倍。

    连鸽子都从布袋里头钻出头,歪着脑袋看少年。

    卞景春眼睫低垂,掩去了情绪,恍若又回到最初拒人于千里的冷漠样。

    顾时茵也不知道他今天为何又不太高兴了,她抿紧嘴,眼睛里泛起水光,一副控诉的委屈样与他对视。

    “好沉!”

    八宝什锦盒被扔到了地上。

    宫女也不高兴了。

    卞景春看见她噘起的嘴和要掉不掉的泪珠子,舌尖顶了顶上颚,到底是没再出什么冷冰冰的话。

    他弯腰把食盒拎起来,转身接着走。

    没走几步,左边袖口被一只手扯住了,他回头,宫女仰头吸了吸鼻子,表示自己现在还委屈着呢。

    少年步子也终于放慢了下来,垂着手臂,让宫女拉着袖口,两人一道往枕水苑走。

    顾时茵倒不是真不高兴,不过即兴发挥一下。他让她一头雾水,她就得给他泼回去一头雾水。

    她也是个有脾气的宫女。

    宫女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到了枕水苑,那点情绪早飞九霄云外去了。

    今天过年,顾时茵心情还是美美的。

    她现在进卞景春的屋子跟进宫女房没什么两样,已经十分熟稔了。

    布袋开,她先把鸽子放出来拴到窗台上,然后,她噔噔蹬的跑到床边,脱去绣鞋,爬上床。

    卞景春拎着什锦盒跟在她身后,见她站到床边,挥手:“世子殿下,快过来。”

    卞景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依言走过去。

    站到床上,可算是跟他差不多高了。

    宫女拤腰。

    等人走到跟前,她从布袋里取出一个针线包。

    里头的针线都是现成的,她昨晚就准备好了,他身上这件蟒袍纹路繁复昳丽,缝的时候自然要间或替换同色的线,可她没有那么多彩线。

    她昨晚去捡‘废料’的时候,顺道跟织衣局的姐姐每种颜色讨了一团,现在拿出来一对比,织衣局的线颜色果然都配得上。

    可宫女高兴的同时又有点发愁。

    她上回带针线包来准备给他缝衣服的时候,衣袍没这么多破口,现在走近了仔细瞧,不光是下摆,前襟,袖口,都有被刮破的痕迹,她担心那一团线根本不够用。

    顾时茵低头把线捻了捻,不够用也得缝,今天过年,不能让他穿破衣服的。

    结的时候尽量靠近线头,能省一点是一点,收针的时候,她贴在他衣上咬断线头,能少浪费一点是一点。

    宫女眼睛亮亮的,盯着针头,缝的很是认真。

    少年同样很认真的,看着她一针一线的缝。

    这身衣袍是他去年被送进宫时就穿在身上的,脏了脱下来洗,干了就继续穿,破就破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去缝它。

    其实也不全然是划破的,这一年他长高了不少,衣袍其实已经有些了。她应该也已经发现了,卞景春见她缝着缝着,缝到了肩膀处,嘴角越抿越紧,连梨涡都扁了下去,跟刚才不高兴的样子有点像。

    几缕发丝落在粉颊边,少年手抬了抬,想给她捋到耳后,突然听见她声:“等我明年进了织衣局,给你做一件新衣袍。”

    这件袍子的肩宽已明显不够,缝也于事无补。等明年,不,等明天,年一过,她跟阿姐就要准备进织衣局了。在织衣局里,凡针线功夫通过考校的人,都有独立的裁衣权,即一套成衣从里到外全由一人经手。

    她年纪太,资历不够,但是阿姐应当可以,她前世在织衣局待过二年,知道会考校些什么,她可以帮阿姐尽快拿下独立裁衣的权利,到那时,需要用多少布料,多少织线,就全是她们了算。

    到时候,偷偷帮他多做几身衣裳,顾时茵声碎碎念。

    算起来好像也不用等很久,她顿时没那么沮丧了,准备接着把能缝的地方先缝上,手腕却被攥住了。

    顾时茵不解的抬头,少年盯着她的目光有点奇怪。

    “你不是要出……”话到一半不知为何停住了,片刻后,他改口问:“你刚才什么?”

    卞景春其实听见了,可他不确信。

    顾时茵听他问,决定先告诉他也无妨。

    宫女把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靠到他耳旁,悄悄话一样,用气声:“等年一过完,我就能进织衣局了,到时候,我悄悄给殿下做新衣袍,好不好呀?”

    窗台鸟在鸣,檐下风在吹,耳语热意融融,少年好像听到身体某处怦然一声。

    那一刻,卞景春无比确信,他永远都不会再问宫女会不会出宫,会不会离开这鬼地方,因为他知道自己走不掉,他抑制不住阴暗自私的渴望,渴望这轮月亮,能一直照着泥淖。

    宫女站在床边,视线与他平齐,笑吟吟的问他好不好。

    卞景春凝眸她许久,粲然点头,“好。”

    少年一笑,薄薄的唇角勾起,眼底阴郁的锋芒都化作温柔涟漪,里头只溺着一个红色的身影。

    咦?从前只听人,齐王世子咬死过宫人,是个暴戾恣睢的怪胎,怎么从来没人过,齐王世子笑起来这么好看呢?

    被这样好看的少年注视着,宫女羞赧的脸都红了。

    瑞乾十二年的最后一日,少年收到很多新年礼物,有不合脚,但宫女很舒适的鞋垫,有不实用,但宫女很好看的帕子,有他吃不惯,但宫女很爱吃的甜点。

    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叽叽喳喳的宫女抱着不让他杀的鸽子,陪他守岁……

    炮竹声响,瑞乾十三年的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