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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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你坐你就坐。”宋玉诚的声音更冷, 激得刁书真脊柱里窜上来一阵寒意。

    刁书真无声地叹了口气,撑着桌面在她对面缓缓坐下。

    这一劫,怕是比想象中的要更加钻心剜骨。

    同样是自作自受。

    如果她诚心想骗过宋玉诚,她自问可以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而在她将那包棉签交给宋玉诚去检验的时候, 她就已经陷入了到了这场自虐的局中。

    可事到临头, 她那几分偏执的孤勇几乎要烟消云散, 唯独剩下了满心的后悔之意。

    宋玉诚看着她,嘴唇嗫嚅,神色阴沉,但到底没吐出伤人的话。

    她在等刁书真自己开口。

    难言的羞愧涌上刁书真的心头。她和宋玉诚都是坐着的, 这里也并不是局里的审讯室, 对方没有居高临下审问她的权力。

    可因着那份愧疚和心虚,她真感觉自己仿佛是心防崩溃的嫌疑人, 在宋玉诚面前将自己的罪行吐个一干二净, 而跌落到尘土里,成了真正的罪人。

    这种身份的落差带给她一份强烈的羞辱感, 腥躁的血涌上她的面部。她垂下眸子,不忍让对方看见自己眼中莹然的湿意。

    室内极静, 外面的风声渐起,吹过窗棱, 发出尖利的啸鸣, 马上要落雨。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着, 最后还是刁书真主动开口碎了这份滞重的平静。似乎主动交代, 就能少点难堪。

    可声音里的潮意还是将她的不安卖了个干干净净。

    “我去了开陵市工业大学, 张明尘就读的学校。有个学生因为张明尘的前女友肖美御传播谣言而自杀了, 她的好朋友为了给她报仇给肖美御投毒, 被我——被我拦了下来。”

    “物证呢?”宋玉诚的手轻轻扣在桌面上, 指节分明。

    刁书真认命似的将那个杯子递了过去。

    宋玉诚拿了起来,对着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

    “不用看了。”刁书真从肺底呼出一口冰凉的气息,决然道,“我擦过了。”

    “你。”宋玉诚一时语塞,她将那个不锈钢杯重重地磕在桌子面上,痛心疾首道,“销毁证据,包庇凶手,徇私枉法,刁书真,你这是帮凶啊。”

    宋玉诚难以置信地看着刁书真,眼神里满是痛苦和失望。她深深吸了口气,将那些锋利冰凉的话语生生吞咽回去。

    可这一下,毕竟伤人伤己。宋玉诚的面色苍白了几分,她咬了咬唇,浮现出几分凄楚的破碎感。她亲手将信任交到那人手中,却被对方摔了个粉碎。

    “对不起……”刁书真低着头,不忍看她的神色。事发之前,她定主意了不为自己辩解一分一毫,可宋玉诚的失望攫住了她的呼吸,她忍不住挣扎起来,“她是个大学生,我不忍心她因为一时的义愤,将自己的青春和前途葬送在监狱里啊。”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是杀害张明尘的凶手呢?”宋玉诚急问。

    “不可能,我查过学校的监控录像了,她确实是有不在场证明。”刁书真冲口而出。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寂静。

    刁书真宁愿宋玉诚发火,用最尖刻冰冷的语言刺伤她,责罚她,破皮见血伤筋动骨都没有关系,别像现在这样沉默无声,只是偶尔用失望至极的眼神扫她一眼。

    她脆弱的精神无力承担宋玉诚的失望,只奢求能用身体上的痛苦来缓冲一二。

    可她现在只能忍着。

    “为什么帮她。”宋玉诚望着瑟瑟发抖的刁书真,还是放缓了自己的语气。

    “不忍心她的大好前程……”

    “实话!”宋玉诚断了她。

    如果有人愿意为了我在漫天的流言蜚语中撑一柄伞,在我死后替我报仇,逆着人流而上,替我鸣不平——

    别徇私枉法,就算是不得善终,将这条命都赔进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话,当然不能和宋玉诚。

    “没什么可的了。”刁书真从口袋里掏出了录音笔,搁在桌面上,眼神里透着受伤雏鸟般的哀拗,“我知道今天的事情是践踏了你的底线,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我还是选择向你坦白一切。”

    “你要检举我,我无话可。”刁书真哽咽了下,眼睛微红,“这个给你。你回去吧,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她拿起了录音笔,将她的罪证原本地交到宋玉诚手中。

    欣长的指节握住了那支沉黑的笔,那一瞬间,刁书真绝望地阖上了眼睛。

    她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金属外壳被外力碾碎,令人牙酸的爆裂音。

    她在朦胧的泪眼里,看见那支录音笔七零八落地躺在地板上,已经不成型了。

    “姓刁的,在我这里,别耍你那些心思。也别想着利用我们之间的感情,来逼迫我放弃自己的原则。”宋玉诚推开门,留给刁书真一个决然的背影。

    她顿了顿,望着刁书真红透的眼睛,似乎想点什么。

    最后还是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你好自为之吧。”

    外面的风雨一下子涌了进来,坐在桌子边的刁书真,她的眼泪终于倾巢而出。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无声地哭泣着。

    她不敢发出什么声音,她总觉得宋玉诚还没有走远,她没那个资格。

    刁书真哭光了半包纸巾,情绪略微稳定了点。

    她红着眼睛,去冰箱里寻个面包果腹。她开冰箱,里面的东西放得井然有序,整整齐齐。冷藏室的最下层是盒装的瓜果蔬菜,中层是包好的熟食,门架上立着几盒鲜牛奶。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上面用规正的蓝黑字体写着,“09.04-18:05开,09.18-18:05过期。”

    她望着那行字,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翻到背面,居然还用长方形的便签条写着:

    “督促刁早上和睡前喝牛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好希望她再长高一点。”

    刁书真微怔,不由自主地又去翻动排列得整齐的那些盒子。

    “监督刁吃蔬菜,不能只吃肉。”

    “刁不喜欢吃西红柿,少买点。”

    “多买点西蓝花。刁再不吃蔬菜就把她摁在床上屁`股。”

    刁书真是个生活粗糙的人。这种人,早就养成了吃东西就是为了果腹的习惯,就算是精心喂养也感觉不到。

    在刁书真的以往概念里,让宋玉诚住进她家,两个人一起吃饭,同两个人在所里吃食堂没有什么多大的分别,无非就是一同吃饭而已。

    但她今天来发现,宋玉诚的情谊,透过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琐碎,润物无声地浸透了她孤冷世界中的每一个角落。

    她不曾察觉,却在失去时痛彻心扉。

    刁书真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环顾四周,这个本属于她个人的领地,早就烙印上了宋玉诚的痕迹。

    门口鞋架上的拖鞋是一对的,桌上的茶盏是一对的,碗筷是成双的,靠枕是两个,浴巾是两条,专业书是两叠。

    东西是成双成对的,人却不是了。

    家里残留的一切,仿佛一段凝固的温暖时光,她想要留存其中,却被往前的命运推得更远。

    更显得这颗心孤冷残破。

    她擦了擦眼睛,像是不堪忍受一般,带上门走了出去。

    夜已经很深了。

    深夜的雨落到刁书真的肩头,带着一点萧索的寒意,往人的骨子里渗去。

    恍然之间,这个混沌微妙,又繁花似锦的夏天,在秋雨的降临里,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秋雨在梧桐叶上的沙沙声,在这个安静夜里听上去寂寥得很。她无意中踏上枯叶的背脊,清脆的哀鸣过后,色彩斑斓的蝶破碎在泥泞里。

    微凉的雨落到她的额上,促使她从滚烫的情绪里抽离几分。

    她有些累了,于是寻了个路边的台阶,在还算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

    她攥紧了胸口的碎玉,尽管隔着衣服,可她紧握的力度太大,坚硬的棱角到底硌得她手心潮红几分。

    雨湿了她的裤管,伤处隐隐生疼。

    她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游魂般坐在路边,一脚着石膏,面色苍白,神色哀拗。

    但她并不可怜自己。

    因为她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她从不畏惧剖开自己的心,在锋利如刀的内省中剖析自己。

    她和宋玉诚是不会有结果的,这点她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虽然宋玉诚种种关切爱护她的行为,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错觉。但错觉就是错觉,与其捅破这层窗户纸,还不如保全自己脆弱不堪的自尊。

    另外,就是两人三观上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了。

    宋玉诚极其重视律法和规则,这份对于法律的敬重铭刻在她的骨血里。而自己,却更加看重人发自本心的良心和情理。

    自己洞悉了这一点,利用这一点斩断了自己和宋玉诚之间那份正在生根发芽的感情。

    单就江霞这件事情来,其实警方未必能查到给肖美御下毒的人。

    因为,江霞并没有在肖美御的杯子上留下指纹。

    是她出其不意诈江霞的,才问出了事件的始末。

    但如果加上录音里的那份供词,江霞这件事的性质就全变了。她落实了江霞的罪行,还把自己放在了帮凶的位置上。

    她将这件事情向宋玉诚坦白,就是为了了断她和对方之间藕断丝连的情意。

    这种孤注一掷的豪赌,也未尝不是存了逼迫对方在原则和她之间做一个选择。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宋玉诚竟然不光为了她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包庇了她的罪行,还照顾到了她的自尊。

    这份情,重得她无法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