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雨
滚烫的情绪在她的胸口左冲右突, 酸涩与感动相互抵触,激得她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她伤害了宋玉诚。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这块玉上就是出现了不可逆的伤痕,横亘在她们之间。
她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的碎玉之上, 这块玉的来历, 是她放不下的事情。
是她的心之所系, 情之所衷。
出于某种直觉,她本能地察觉到这块玉或许与宋玉诚存在关联。可她不能确定,这里面是否是因为她的痴心妄想所伪装成的骗局。
对于她在Z大就读期间的事情,她的记忆仅仅来源于后续查证的资料, 以及别人的言辞。
她知道宋玉诚是她的学姐, 可也仅仅是学姐。
一个大学的院校,多达数千人, 加上她们根本不同届不同班。从概率上来, 她遇见她,她们成为至交好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从师姐王焱焱那里得来的消息, 宋玉诚与她之间似乎还存在比友情更为亲密的感情。
尽管理智还在不断怀疑,身体却早就默认了这个事实。
作为一个敏感多疑, 边界感极强的人,刁书真能容忍宋玉诚搬进自己家, 并且没有出现特别的排斥与反感, 这本身就是确凿的证据。
而这块碎玉的来历相当传奇——
对于在Z大期间的事情, 刁书真的记忆是一片混沌模糊, 像是陷入到一片灰色的泥沼地, 空白死寂。
荒谬的是, 唯独有个梦留在她的记忆里, 如同目不能视的人骤然瞥见了吉光片羽。
梦中的姐姐, 面容模糊,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
梦境的内容她不太记得了,但那种平淡温馨的感觉还残留在她的身体发肤之中,铭刻在她的每一个细胞里。
她记得。
春天,她们携手路过Z大里的润西湖,教学楼红砖之下桃花满枝;夏天,她们拿着冰啤酒在天台上吹风,抬眼望去澄澈的天空上缀着漫天星河;秋天,醴江里的水褪了下去,她枕在她的膝盖上,江边一人高的芦苇垂下雪白的絮子;冬天,她们在烧得红彤彤的火炉前,温习白日里学过的书卷。
这场梦里没有杀戮,没有死亡,没有血腥,没有阴谋和推理。干干净净的,是倾泻在竹林里的月光,在林风籁籁里,澄澈明净,隽永如同水墨画卷。
可刁书真看不清楚她的脸。
唯一能证明这场大梦不是刁书真幻想的证据,就是她离开Z大之际,这块摆在她枕边的碎玉。
她握紧了那块玉,忽然有了一试的决绝与勇气。
没错,她已经亲手将宋玉诚和她之间的情缘斩断,没道理再害怕失去一个虚无缥缈的希冀。
寒凉的夜雨落到刁书真的肩头,她心下却是一片火热,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她什么都没有了,却有了背水一战的孤勇。
滚烫的热血在她的血管里奔涌,她陡然之间升起了一股力气,将腿伤弃而不顾,朝夜市的方向快步走去,毅然决然。
开陵是个城市,并没有大城市不夜不眠的作风。此时时间已晚,加上下雨,平时热闹的夜市一条街人迹寥寥,店铺里清清冷冷,都已经烊了。
刁书真一路逛过那些贩卖黄金白银珠宝玉器的商店,都已经熄灯关门。
她心里倍感怅然的同时,又掠过一丝不清道不明的侥幸。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收工的时候,在临街的拐角处,一间挂着“玉器修补”的店面吸引了刁书真的注意。
比起那些富丽堂皇的金银饰品店,满眼金光闪闪,恨不得将所有的富贵都摆在面上。这家店像是一位贞静的家碧玉,在蓦然回首之间,偶然瞥见其独特的韵味和风姿。
店面不大,一张书桌,一盏台灯,有用来清理玉件表面灰尘的刷子,粘合的胶水以及金银镶嵌断口的机器。临窗能晒到阳光的架子,上面摆着竹扁,里面躺着等待风干修复的玉器。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圆框老花镜的老师傅,正坐在灯下清理着一只短成两截的镯子。他的神色温柔,动作灵巧,时间在他指尖缓缓流淌而过。
像是为这里的氛围所感染,刁书真心里的悲伤淡去了几分。她放轻了脚步,走到了这位老手艺人跟前。
“师傅,您好。”刁书真犹豫了下,还是掏出自己怀里的那半块碎玉,不安道,“您看这个是什么材质的,还能修吗?”
手艺人停下来手中的活,接过那快碎玉仔细地端详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玉,抬眼看了看在他面前深夜里冒雨前来的姑娘。对方眼角微红,杏色的薄衫湿了雨,贴在她身上,更显出她身形单薄,形消骨瘦。一条腿上绑着厚重的石膏,像是那些折了赤翼的幼鸟一般,神色间透出一抹悲意。
老师傅心里已有答案,看了刁书真这副可怜的模样,收回那些生硬的话语,微微叹道:“姑娘要是还有另一半,不妨拿来我一起看见看看。也许能修呢。”
“没有了另一半了。”刁书真一语双关,她垂下眼睛,睫毛轻颤。
“唉,这。”老师傅一时无言,温言道,“那我也无法了。”
“姑娘这块东西的材质,并不像是玉啊。”老师傅补充道,“质地比一般的玉石偏软,细腻透亮,其间还有一点朱砂红,看上去晶莹剔透,异常漂亮。”
“可是,它并不是玉,应该是一块材质特殊的石头。”老师傅犹豫了片刻,还是下了断言。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刁书真一眼,生怕这个眼泪水含在眼睛里的姑娘会因为这一句话哭出来。
哪知她面色白了几分,却绽出一丝释然的笑意,给老师傅鞠躬道:“谢谢您。”
她拖着那些伤腿慢慢地踱了出去。
那个孱弱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雨幕中时,老师傅忍不住叫住了她:“哎,姑娘。”
“不管这是不是玉。你找到另一半的时候,还来我这儿修啊。”
“好。”轻飘飘的一个字随着萧萧的夜雨落进室内,透着孤独凄凉的意味。
送走刁书真之后,老师傅望着窗外的雨怔了会儿。
到秋天了。
刁书真一个人走在雨里。雨丝渐密,刚才还只是沾湿了薄衣,这会儿有了点劈头盖脸的意思。她没想到要快些,就那么慢腾腾地走在雨里。
事情的经过简单得令人发指,稍微动点脑子就可以想清楚了。
只是她一直不愿意戳穿这层华美的虚妄梦境,甚至妄想着梦中人在自己身旁,才会扭曲理智,编造出这场自我欺骗的局。
不知因何,她失去了在Z大期间的全部记忆。出于人体自我保护的本能,不愿意想起来的东西,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情。
或许是人心智上的自我代偿功能,在失去了一段现实之后,将美好的梦境填入空缺之中。
至于那块所谓的“碎玉”——她攥紧口袋里的石头——
是她为了不戳穿这场幻梦,从河滩上捡来的,还是从哪个花鸟市场上买的,这些都不重要了。
梦就是梦。
假的就是假的。
没有心心念念的她,没有身着白衣的神仙姐姐,从头到尾,只余她一人,独自趟过这个漫长昏暗的雨季。
唯她一人。
有温热的雨砸在她的手背上,她抹了一把,那却雨倾尽而下,像是怎么都擦不尽似的。
*
刁书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身上一阵阵发冷,呼吸却是灼热的。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这场病了刁书真个措手不及。
她身体上的毛病不断,但基本上都是不按时吃饭后的胃疼,用脑过度后的头疼,以及各种各样的外伤。
这样来势汹汹的风寒发热,还是头一回。
她中途醒转了一次,脊背上满是黏腻的水,不知是雨还是汗。皮肤是滚烫的,却因为骨子里寒意战栗不止。
有一瞬间,她想着或许这样一了百了,简单方便。反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四处飘零,亲友寥寥,独余她一人。
不过这念头一出,像是兜头浇下来一盆冰水,激得她清醒了几分。
她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像是哽了块烧红的炭,几乎能嗅到血的味道。她撑着床沿试图坐起来,起身给自己倒一杯水喝。却在好不容易坐起来的那一刻,眼前一阵发黑,像是折断的芦苇般跌坠回去。
她浑身绵软,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这挣扎耗尽了她的气力,她颓然地阖上双眼,任由疾病在她的身上肆虐。
人在病中脆弱,此时本不该想起宋玉诚,徒增感伤,可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都在想着对方。想她帮自己掖上被脚,指尖划过脚踝的温暖酥痒;想她手持温热的浴巾,一点点帮自己擦洗身体的细致耐心;想她坐在灯下阅一卷书,守着自己到天明的背影。
疾病削弱了她的意志,思念如同春风吹过的藤蔓,缠缚在她的血肉骨骸之上,扎下绵延不绝的疼痛。
手心里的玉为她的体温晕染。
她在沉沦里握紧了破碎的希望。可碎玉不能让她们久别重逢——
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有人着手电筒走了进来,温柔的光从她指尖的缝隙里漏了出来,照亮了刁书真的眼瞳。
夜归人身上含着夜雨的寂寥,却削不弱宋玉诚本身幽然的冷香。
刁书真嗅到宋玉诚气息那一瞬间,心安理得地昏死过去,眼角淌下来一颗泪滴。
作者有话:
刁:我断情了呜呜呜呜呜,我自作自受嘤嘤嘤嘤嘤嘤
宋:断你个头啊断,我同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