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洞子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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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四年慢吞吞地摘下耳机,看了眼蹲在他身前的尧典正,又歪头看了看后面跟着进来的人,瞪着无辜的眼睛:“怎么了?”

    ……

    屋内空气闷热,等旅馆的工作人员都走了之后,尧典正才拉开了窗帘,刚想把推拉窗拉开透透气,背后林四年一下把自己砸到了床上,发出哀求的声音:“别开窗。”

    尧典正动作顿了下,果然就没开,还把窗帘也拉上了,静静地听了下,窗外的犬吠的确是吵得人心烦,林四年的窗户临着更近,听起来就像楼底下的狗在群架。

    “觉得吵?”尧典正问。

    然而身后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尧典正只能走过去,垂下眼皮看着林四年,“十一和你电话了,你有没有听到?”

    林四年始终皱着眉,表情不太耐烦。

    尧典正和林四年相处了几乎一天,潜移默化,似乎也变得有些暴躁了,把声音拖长了,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林四年?”

    林四年终于有了点反应,慢慢地睁开了眼,然后在耳朵里掏出一对耳塞来,懵懂地问:“你刚刚在叫我吗?”

    尧典正:……

    “你已经戴耳塞了,还戴降噪耳机”

    “吵。”林四年把耳塞重新塞回去。

    尧典正上前一步,一条腿站着,一条腿跪在床上,一下把林四年手里的耳塞抢了下来,“你听过中耳炎吗?”

    林四年无奈,双手一摊,也砸在床上,摆着一张阎王脸:“外面狗吵!吵得人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跟你蹲那有什么关系?你戴个耳机,不吵了,蹲那就睡得着了?”

    林四年不答,两人就这样无声对峙了好几分钟,尧典正用自己手机放着一首舒缓助眠的音乐,一边开了手电不由分地就去扳林四年的头。

    林四年没有反抗,他懒得动弹,懒得睁眼。

    尧典正简单检查了林四年的外耳道,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又盯着林四年不耐烦的表情看了好久,自己也调整了一下,温和地问:“现在还觉得吵吗?”

    林四年没话,没睁眼只是把手伸了出去摊开,是在向尧典正要耳塞。

    尧典正没有把耳塞还回去的意思,“还觉得吵就和我。”

    林四年的眉心都快扭成一朵花蕊了,还耐着性子,“我和你什么啊?这有什么好的啊!”

    “我那间房临街,听不见狗叫,我和你换!”

    尧典正当医生当惯了,他有时候下意识地就站在了医者的立场,兢兢业业地找应对措施。

    然而“患者”并不领情——

    林四年依然没睁眼,翻了个身,双腿也曲起来,表情看起来像是在遭受什么酷刑,话也仿佛没有什么力气,声音非常。

    “换什么换啊?我觉得吵,我睡不着,我有解决的办法,你为什么要和我换?你有什么义务要和我换?”

    尧典正无声地叹了口气,“我可以帮你……”

    “你帮我干什么啊?我了你没有义务!”

    林四年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稍微仰着脸和尧典正对视着,“我不需要你们帮来帮去!比我们惨的人多得是,你们那些善心,真的不需要花在我们身上!我们不是弱势群体!”

    “们”

    显然是带上了林十一,尧典正眼睑垂着,又穿着民族风的衣服,平时的那种温柔在此时有些遁形,他一针见血:“谁把你当弱势群体了?是你自己先入为主吧?”

    “哦,”林四年轻笑了一声,眼睑下的那颗痣替他助威呐喊,浑身都散发着不羁叛逆的气息,“我知道你中午出去找林十一了,你找她干嘛啊?怕她被我骂哭?怕她委屈?”

    林四年突然又站了起来,和尧典正直直地对视,“这有什么好委屈的啊?她在学校受了委屈,自己会去架出了这口气!她哥骂她,她就冷战,冷几天就消气了,这是我们兄妹俩自己的相处方式!”

    他双手固执地在身体两边抓着,一件一件地细数着:“我病了手断了眼睛不舒服了,我自己知道去看医生!我偷懒了膨胀了,成绩下降了,我会下功夫赶进度,不需要班主任专门安排人给我补课!我迟到了一样可以扣我操行分!上课玩手机一样被没收!不用对我网开一面,为什么要给我特例啊?”

    “房间我随便定的,是!我运气差,我这间房间吵!这是我的命!我自己有耳塞耳机,我自己可以解决,你过来帮我干嘛啊?你来可怜我干嘛啊?”林四年完,仿佛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直挥舞着的双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脑袋耷拉着,眼镜架滑到了鼻尖上。

    这时,尧典正一步上前,双手伸出去,一下把林四年揽进了怀里,把林四年的脑袋按到了自己肩膀上。

    尧典正的耳廓蹭掉了林四年挂在鼻尖的眼镜,眼镜掉在地上,哐啷一声,非常不争气地碎掉了。

    林四年的眼前霎时模糊起来,不知道是原本近视的原因,还是被泪水模糊的。

    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知道站了多久,尧典正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衣服已经干了第二遍了,缓慢地开口问:“你眼药水带了没?”

    林四年秒回:“什么眼药水?”

    尧典正笑得肩膀都抖起来,“耳聋眼瞎,看来你想两者兼具。”

    “噢——”林四年仿佛才想起来,“在我包里。”

    “躺下。”尧典正吩咐,明明是温温和和的,但可能是因为在林四年耳边的,对林四年的威慑力足够大。

    等林四年乖乖躺好,尧典正也从林四年包里拿了两支眼药水出来,还是像之前那样,双腿一立一站,扒开林四年的眼皮,往里面滴眼药水。

    应该是常年戴隐形眼镜的关系,林四年的眼皮被人活活扒开,眼珠动都没动一下,等滴完眼药水,眼睛一闭,两边眼角便骨碌碌地往外溢水,看起来就像是眼泪不断线。

    尧典正盯着林四年看了会儿,淡淡地笑着。

    林四年的确该剪头发了,寸头已经长很长,被灯光斜斜照着,头发的阴影几乎快盖过额头。

    眼角下垂,还红着,闪着水光,像委屈,像不服气,又像固执,反正像孩,不像寸头的痞子高中生。

    “我中午请十一吃火锅了。”

    林四年立马接上,“我知道!我闻到你身上的火锅味了!”完,又欲盖弥彰地添了一句,“你身上那火锅味我十米之外都能闻到。”

    尧典正没否认,笑着厉声:“听我,别岔。”

    林四年噘了一下嘴,可爱转瞬即逝,又恢复了不服气的表情。

    “我和十一,是你要带我来都江堰的,她看起来根本不相信,她不觉得她哥会来这里,你还,你是为了让我开心点,所以才决定来这里的,那你是在可怜我?”

    林四年立马就睁开了眼,反驳最后一句:“我不是在可怜你!我就是觉得……我可以,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理不直气还壮,把尧典正都给听笑了,“只许你做你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不允许我做我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凭什么要给你这个特例?”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林四年被堵得哑口无言,气势一下就没了,声音变得喑哑,有点像野猫的呜咽,“那你觉得,和我换了个房间,就会有意义了吗?”

    “至少今晚可以不用戴耳塞耳机了,也可以不用蹲在墙边了。”

    林四年有些尴尬地笑了下,神情突然又严肃起来,“没有用的,狗叫了就已经叫了,我就算聋了,听不到了,它已经叫了。”

    尧典正不解。

    林四年正色:“狗晚上叫,特别是很多狗一起叫,第二天就会死人的。”

    “每天都会死人的。”

    “就在有狗叫的附近!明天就会死人!”林四年坚持。

    林四年忍着没笑,问:“高中政治不学唯物主义吗?”

    “我理科!”林四年纠正,然后反应过来自己跑题了,赶紧拉回来,“真的!不是迷信!就真的是,冥冥之中就好像有种联系一样。”

    “所以……”尧典正想到刚才,窗帘下那个有些瑟瑟发抖的身体,试问:“你害怕狗叫?”

    林四年依旧不服气,但只是气愤地看了尧典正一眼,不置可否。

    尧典正也倒下,躺在林四年身边,和林四年一起望着天花板,手悄悄地伸过去,覆在了林四年的手背上。

    林四年的手指颤了一下,他扭头看着尧典正的侧脸,可当尧典正也扭头,正要和他对视上的时候,他又马上扭回头,重新盯着天花板。

    尧典正也就不去看林四年了,笑着:“别发脾气,不是在可怜你。”

    林四年一个gay,被一个男的这么摸着手背,心里着鼓,下意识地试探问:“那你是在干什么?”

    尧典正一身正气,一字一顿:“在给你力量。”

    “切,”林四年无所谓地:“谁都能给我力量,谁都围着我和林十一转,去医院看病,给我们刷全额医保,在学校疫苗,费用给我们全免,连去食堂吃饭,到我们俩的时候阿姨都不手抖,从就我们俩怪可怜的,多吃点。

    “就连上次过来的那个林海深,你知道吧?上次看熊猫那天他来过我家店里。他这个人最讨厌,什么我和林十一两个人无依无靠,把林家的招牌给他经营,是为我们好,是在给我和林十一减轻负担。”

    着这些时,尧典正轻轻握住了林四年的手,指腹轻轻按了按林四年的手心。

    奇怪的是,林四年也暂时没有感到别扭,继续着:“我知道,医院啊学校啊,甚至那个海参,都是好人,都是善心,我很感谢,但是我们真的不需要。真的,适可而止吧。我和妹妹只是没有爹妈而已,这不可怜,我们还有彼此,我们不是弱势群体,我们不‘弱’,所以不需要什么所谓的‘力量’。”

    “可是,谁的只有‘弱’的人才需要力量?你有没有想过,你所的医院,学校,食堂,他们给你力量的目的之一,不是为了让你变‘强’,而是让你把力量当成热量,辐射出去?”

    绕圈子的话,林四年绕不过尧典正,只能另辟蹊径地坚持自己的看法,“可是,给我力量,也不是你们他们那样的给法啊?非得要那样大张旗鼓的?恨不得在我身上绑个红袖章,写上‘烈士子女’四个大字?”

    尧典正神色微变,笑着问:“那哪种给你力量的方式,是你能够接受的?”

    “很简单啊!就比如……”话到嘴边,林四年却戛然而止,然后非常牛头不对马嘴地问:“我记得你上次你是从墨尔本回来的?”

    尧典正摸不着头脑,点了点头。

    林四年伸出长手在床头摸到了自己手机,非常熟练地开备忘录的其中一条给尧典正看,“那这个地址是在墨尔本吧?你有没有听过?”

    尧典正十分自然地把脑袋挤过去,林四年也凑近了一些,两个脑袋靠在了一起。

    2114SandcastlesSt,Melbourne,VIC3010,Australia.

    备忘录上是这么写的,尧典正的视角只扫到后面那一段,喃喃:“好像是有这么个地区。”

    尧典正还想再看清楚点,林四年却一下把自己手机抢了回去,生怕尧典正误操作删掉了那条备忘录,“肯定有这么个地区了!人家又不会骗我玩!”

    人家?尧典正蹙起眉,还想看看那个地址,但是林四年不给看。

    “倒是有那么条街,但是具体门牌号,不清楚,你再给我看一眼。”

    林四年抱着他的宝贝手机,“就是你不知道这是具体哪个地方,但不是错误地址的意思是吧?”

    “不一定,这些年墨尔本很多街道改名、合并,你这个地址是什么时候的,你发我一下,我问问我在那边的朋友。”

    林四年十分吝啬,“不用了不用了,很久之前的地址了!不用麻烦了。”

    “又觉得我是在可怜你了?”尧典正笑着问。

    “不是——”林四年反驳,声音拉得很长,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那就发我,我也很好奇有没有这个地方。”尧典正伸手问林四年要手机。

    林四年把手机往后腰塞,藏在后腰和床面的那个缝隙里,“真不用了,大晚上的,你那边朋友肯定都睡了,多扰人家啊!”

    尧典正故意逗林四年玩:“我也没我现在就要问啊!你先发我,我明天问!”

    “别啊!真的!我自己明天网上也能查!”

    “发我!”尧典正装作认真了的样子,手往林四年后腰伸,作势要去抢手机。

    林四年咧着嘴笑,侧过身来,用手挡着自己侧腰,和尧典正伸过来的手撞到一起,四目相对的同时,几根手指纠缠了在了一起,在温暖的空气里僵住了。

    林四年没了眼镜就是个睁眼瞎,反应也慢半拍,还抓着尧典正两根手指不放。

    尧典正率先把自己手指抽了出来,笑容也由深变浅了,“睡觉吧,好晚了。”

    “哦……”林四年也是中了邪似的,特别听话,转过身去,背对着尧典正,手机也不藏了,当真闭上了眼。

    耳边是尧典正心翼翼的翻身声和轻浅的呼吸声,没听到一丁点儿狗叫,这一晚睡得特别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