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二江寺(回忆杀)
2010年4月,林十一上一年级,已经适应了自己林汶起的大名,林四年对自己的定位也成功从调皮捣蛋惹爸妈生气的臭子转变成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孤儿……
照顾林十一之余,他学会了关注时事,他知道了除了成都和汶川以外的第三个城市——玉树。
那个时候武崇枝还是他的法定监护人,但是不巧,出任务了,不在成都,管不了林四年;张阿姨的病症已经有了前兆,每天被药罐子泡着,也拉不住林四年;拉姆受人之托,当然要管,但是也不能把林四年绑在身上,于是林四年就逃了课,一张票把自己送上了青藏高原。
那时他学都还没毕业,未成年上不了抗震救灾前线,连志愿者都做不了,他仗着支援玉树的医疗队里有之前张婳雨带过的徒弟,一哭二闹三上吊,找了个志愿者的志愿者的工作来做。
就在他远在青海灰头土脸、几乎连续三天没合过眼没洗过澡地给当地灾□□水运粮的时候,林十一在学校被刚烧出来的开水烫了双腿,她一直哭着闹着要哥哥,然而哥哥没有回家,甚至连一通电话都没有。
她才多大啊,痛得几乎快晕过去,她幼的心灵还不会怨恨,只会伤心,她想:爸爸妈妈不要她了,连哥哥也不要她了,她真的成了调皮的男同学口中的“孤儿”。
两次地震,第一次让兄妹俩相依为命惺惺相惜,第二次,却几乎让他们恩断义绝。
拉姆着,脸上的沟壑中盛满了湿润,她这些年一直在自责,一是自己不能够代替林十一唯一的亲人,给脆弱的丫头吹伤口;二是她没能看好林四年,让林十一在最需要亲人的时候伴着失望的哭嗝睡着。
她一直觉得,兄妹俩如今势不两立,自己也有责任。
“阿奶,”尧典正的声音带着颤抖,“他那年去青海,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拉姆长长的一口气哀叹完,无力地:“不晓得啊,回来的路上和医疗队走丢了,最后还是坐藏民的顺风车入川的,一路上连个公共电话都没找到,哪晓得他路上遇到些啥子人。”
尧典正不敢置信,他两步走过去蹲下,几乎跪在拉姆面前,眼神恳切,像是在向拉姆求证:“一零年四月的时候,我回过国,算和同学环青海湖骑行,计划没实施成,因为……玉树地震了。”
那时候尧典正还在上大学,一群同学除了他都是外籍,大家把他当导游,青海湖去不成就去不成了,大家因为尧典正的发动,纷纷去做了志愿者。
高原的日头不是盖的,一个个娇生惯养的大学生哪吃过这个苦头,几天志愿服务下来,身上晒掉的那层皮和脏出来的泥混一块,酝酿出来的味道堪比火|药,闻到丁点儿味道都得绕道而行。
一群学生只想赶快回平原好好洗个热水澡,也为了弥补此行的遗憾,选择了途搭,一路上颠颠簸簸遍览高原风光。
回程路上全是青海车牌,本地司机的普通话不好沟通,甚至难到尧典正都感觉到吃力,有一次他都算用手机字了,车斗里却冒出来一个稚嫩坚定的男孩儿的声音:“他们刚从玉树当了志愿者回来,问你是不是朝四川的方向走,能不能搭他们一程。”
司机一听是志愿者,大声笑起来,招手示意他们自己爬到车斗里去,尧典正一度害怕司机脸上的高原红会因为笑得太开心而皴裂。
尧典正最后一个爬上空货车的车斗,坐在那个男孩儿旁边。
“谢谢!”尧典正笑着。
男孩脸上全是灰,指甲缝里还有泥,头发也脏成了一绺一绺的,立在头顶,像密密麻麻的冲天炮,看起来滑稽又心酸。
他懒得搭理那群着听不懂的鸟语的人,刚刚之所以充当翻译官,也纯粹是因为那群人和司机话吵醒了他。
但是,看在是志愿者的份上……男孩很虚弱地看了尧典正一眼,努力保持礼貌:“不客气。”
完,他沉沉睡去,恢复意识时才发现不对劲——
空气湿润,屁股下面的裤子湿哒哒的,他猛地睁眼,发现整片天干净得像镜子,远处的草原上腾着湿气,车斗内都是湿的,旁边的人手里捏着一把滴滴答答的伞。
应该是下雨了,但是自己除了屁股那块的裤子湿了以外其他地方都是干的,应该是旁边这人给他撑的伞。
他刚想谢,一扭头发现那人肩膀上湿了一块,他又咂了咂嘴,发现自己流口水了。
男孩羞赧地别过头,就是没道歉。
尧典正正在和朋友们话,注意到自己肩膀上一轻,扭头看时,看见男孩肥嘟嘟的半边稚嫩脸庞,尽管脸上脏兮兮的,然而依旧掩盖不住倔强。
尧典正识趣地笑了下,没话。
车行至一个三岔路口,司机要开往和入川相反的方向了,大家下车,跟着地图上的方向走。
当地刚下过一场大雨,村道泥泞,车轮碾过时都要陷进一半去,男孩和尧典正一行人要去的方向虽然相同,却远远地落到了大部队后面。
尧典正脚踝也全部陷在泥里,干脆脱了鞋,和大家走了一段路,下意识回头去看,看到男孩果然在后面,应该也是要去四川。
他转身艰难地朝男孩的方向走,直走到男生面前时男孩才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个人。
男孩还没“抽条条儿”,得仰头才能看得到尧典正的脸,尧典正对着他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话,背后有队友喊他:“Zain,怎么往后面跑?快跟上!”
尧典正朝着前面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走,“稍等,马上就赶上了!”
他这边和队友这话,男孩已经绕过他身边,换了个轨迹朝前艰难迈着步子。
尧典正腿长,几步挪了过去,看见男孩膝盖以下已经全是泥了,而且从腰往下,也只有大腿前侧的裤子还是干的了,大腿后侧和屁股上的裤子湿哒哒的,又溅上了泥,贴在皮肤上,看起来冷飕飕的。
“去四川?”尧典正问。
男孩费力地把腿从泥里拔|出来,然后下一脚又踩进及膝的泥泞里,表情冷漠,没回答尧典正的问。
尧典正问:“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我背你吧?”
问完,男孩扭脸抬头看着尧典正,冷冷地:“你们走你们的啊!我有我走不动了吗?”
尧典正没生气,他走一步相当于男孩走两步,于是向前跨了一步,耐心地:“我背你要快一点,到时候大家也可以一起搭车,也安全点。”
男孩的视线全在脚下,走得十分心翼翼,声反驳:“我慢我的,关你什么事?我一个人怎么就不安全了。”
尧典正听到了,不知道怎么答话,他正准备再和男孩沟通沟通,却见男孩一个趔趄,双膝一软,跪在了泥里。
尧典正两步上去,稀泥被他踩得咚咚响。
他一把把男孩拽了起来,搂着人腋窝一揽,把男孩甩到了自己背上。
男孩吃了一惊,挣扎着要下去。
“哎朋友!别动了,把我衣服也弄脏了!”
男孩不服气,但是显然是抱着不想给别人制造麻烦的想法,果然没再动了,气鼓鼓地趴在尧典正背上,上身几乎要立起来,但又怕自己往后仰,双手狠狠抓着尧典正的肩膀,几乎把尧典正肩上的衣服抓得陷进肩膀上的肉里去。
尧典正走几步就停下,腾出一只手来把男孩的臂拉到了自己胸前,“趴下来点,我要被你勒死了!”
男孩这才不情不愿地趴了一些下去,两只手抓在一起,环在尧典正胸前。
男孩太累了,尧典正的后背很宽厚结实,他虽然,但是也看得出来尧典正没有恶意,他的神经渐渐放松,昏昏欲睡起来。
正当他脑袋就快要垂到尧典正肩上时,前方传来起哄嬉笑的声音。
尧典正有些喘,生气地骂那群人,至于骂的什么,男孩听不明白。
反正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被那群人的声音吵醒了,而且他能感受到,那群人起哄时,倒不是恶意,但绝对算不上善意的笑,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但是尧典正一直背着他,稍微落后那群人一些,显然是怕和那群人走在一起,那群人又开始刚刚的那种笑。
男孩百无聊赖,刚刚迷糊了一会儿,困意暂时还没卷土重来,他试着和背着他的这个人搭话:“你……是外国人吗?”
这也是他早就想问的,虽然尧典正防晒措施做得很好,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但是男孩趴在他背上,还是看见了从帽子边缘冒出来的头发,比他见过的所有男人的头发都要长,微微泛黄,还卷卷的。
还有他一直都在着男孩听不懂的语言,男孩猜测是英语,但是他刚把eraser和bookcase背利索,显然要到听懂英语对话的境界还有点距离……
但是尧典正上车前和司机的那段话,又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来一点口音。
尧典正斩钉截铁地:“中国人!”他的语气很轻快,大概是背上的男孩终于肯和他话了,他很高兴,于是继续:“不过也算不上完全地道的中国人,因为我外公是澳洲人,我这些年一直在澳洲生活,勉强算混血吧。”
“哦……那他们呢?也是混血?”
尧典正笑了下,“他们不是,他们是我在澳洲的同学。”
“哦……”男孩好奇地问:“那你刚刚你们是志愿者,专门从澳洲跑回来做志愿者?”
尧典正很爽朗地笑着,他想:朋友就是朋友,再冷漠,再犟,只要开了他的话匣子,终究还是会显露出天真好奇的本来面目。
“不是,我们是专门回国,准备来青海湖环湖骑行的,没想到遇上地震,玩不成了,干脆就来当志愿者。”
男孩没话了,他想不明白,他来做志愿者,是因为他身边一直有老人叨叨,汶川地震时,别的人是怎么怎么帮助他们,要知恩图报等等……
男孩是抱着知恩图报的心态来的。
所以他才想不明白,既然这个背他的人一直生活在国外,别人对他没恩,跑回来旅游没旅游成就算了,收拾行李回国外呗,还留下来干什么?看看这一身的脏汗和晒得脱皮的手臂,好玩吗?
不过,当初汶川地震,别的人来帮助他们,也并不是别人来报汶川人的恩,纯粹是因为……家里老人怎么的来着,纯粹是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身上的血同根同源。
所以这人,也是因为他是中国人吧,所以自己要来帮助,还要拉着自己国外的同学来帮助,虽然那群同学看起来并不像什么好人。
男孩这么一想,对尧典正的敌意减轻了许多,甚至心翼翼地把脸颊贴在了尧典正的肩膀上,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草原和山丘。
尧典正感觉到自己右肩有一个脑袋贴上去,他高兴之于有点心疼,问:“你呢?你是哪里人?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还弄得这么狼狈?”
男孩没了防备,实话实:“我也是来当志愿者的,和大家走散了,现在要回四川。”
尧典正失笑:“你当志愿者?你才多大啊?还是你和爸妈?或者是老师组织一起来的?”
“我不了!”男孩反驳,然后又蔫蔫地:“我一个人也可以来当志愿者。”
“你一个人?”尧典正再次震惊,“你还没成年吧?爸妈会同意让你来吗?”
男孩许久没话,尧典正也没追问,当他感觉到自己被温热的脸颊贴着的肩膀有些凉意时,男孩:“他们管不着我。”
尧典正抿着嘴无声地笑着,再也没过话,背上的男孩也很安静,尧典正就这么背着他,从泥泞的村道一直背上了省道。
省道上没有泥泞了,尧典正把林四年放下去,不远处的队友就开始喊他,尧典正应声望去,朝着四川的那个方向,天际处挂着一道彩虹,倘若视力好点的,还看得出来其实是两道彩虹,给墨绿的山峦添了两道彩色。
“哎!”尧典正把手臂搭在男孩肩上,“快看,彩虹!高原的彩虹果然好看!”
男孩也看过去,他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双虹,冷漠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点笑意。
那群人里又和尧典正了句什么,然后尧典正就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相机来,捣鼓了一下后就塞在了男孩手里,让男孩朝着一个孔里看,“帮我们拍张照!看见他们了吗?待会我跑过去,等准备好之后我给你比手势,你就按这个就可以了。”
男孩第一次摸相机,镜头一直晃,还不心按到了一个按钮,直等到尧典正跑过去,站在那群人的最边上时他才稳住手,他看到镜头里那人对着他比了个OK的手势,他不负众望,咔嚓一声,把那人和彩虹框在了一个框里。
咔嚓一声之后,男孩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就愣愣地站在那里,直等到尧典正跑回来,笑着接过了相机,他没着急看相机里的照片,因为他看到了一辆开往彩虹方向的卡车,忙着去做手势请求搭便车。
卡车停了下来,是川A牌,直接去成都,但是那车已经装满了货物,只有副驾驶能坐一个人。
“谢了朋友!”尧典正摸着男孩的头,“你先搭车走吧,早点回家,别让爸妈担心!”
男孩也想早点回家,他太累了,他也从来没有离开家这么长时间过,他想家了。
可是他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想要对这个男人,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他已经被男人推上了副驾驶。
男人和司机了几句话,也就是拜托照看、一定把他载到成都之类,男孩灵机一动,从包里掏了个镯子出来,硬塞到尧典正手里:“一个藏族奶奶送我的,上面有刻字,什么吉吉!索索!拉结罗,是祈求神灵赐予幸福和平安的意思,送你了!祝你一路顺风!”
尧典正当然不能要,笑着把镯子还给男孩,男孩把手缩了回去,还皱着眉:“我看你是中国人才送你的!外国人我还不送呢!”
尧典正哭笑不得,有点“不收下就不是中国人”的感觉,怎么感觉自己被道德绑架了呢?
他最终还是收下了镯子,因为不忍心让一个纯真的孩子失望。
卡车引擎响起来,男孩把上半身探出副驾驶车窗,看着尧典正,卡车疾驰的带来的风把他脏成一缕缕的头发吹散开了些,丝丝缕缕在男孩眼前扫来扫去。
画面很滑稽,但男孩脸上没有表情,连挡了眼睛的头发都没抓一下。
尧典正举起相机,利用那两道彩虹做背景,拍了一张男孩的上半身剪影。
尧典正看了一会镜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立马拉开胸前背包,掏出一支笔来纸上写了两行,然后一边把纸捏成团一边跟着卡车跑了出去,还一边朝着副驾驶喊:“哎!朋友!相机里有你照片!要的话给我写信,我寄给你!我叫Zain,Z、A、I、N。”
男孩听清楚了,并且飞快地记了下来,他看到一个纸团向自己飞了过来,于是一只手抓着车窗,一只手长长地伸出去,抓住了那个纸团。
抓住的那一瞬间他笑了出来,开心地朝着卡车尾巴的方向挥手,“再见!Z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