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周后,宋焕总算脱离了危险的感染期,转到了普通病房。
我听到消息很高兴,当时奚容在单位,忙得走不开,于是我在家附近的市场买了个果篮,独自一人急匆匆赶过去探望宋焕,却完全忘了一件事,我根本不能,也不该,出现在他眼前。
当时我风风火火地进了病房,宋焕看到我那一刹那,他整个人都凝固了,一脸马上就要死过去的表情。
我顿时意识到自己坏事了。
我都有点心疼他了,人好不容易鬼门关前走一遭,好歹刚刚醒过来,被我吓得,差点又要晕一次,这也实在太惨了。
他别是以为自己已经升天了,所以才能看见本来早就已经挂掉的“我”吧?
见他两眼一翻,我急忙大喊:“哎!宋哥宋哥,使不得使不得!”
宋哥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整个人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是谁我在哪里”。
气氛有点尴尬,我现在想退出去好像也不太行,宋焕好像是终于勉强回过神来,用一种叫魂地声音躺在病床上扯着破锣嗓子喊我:“阮,是你啊?”
还真就是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觉得我有义务澄清一下。
“我就是来看看你,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哦,别误会,虽然我已经凉得透透的了,但你还没死呢。”
不知道为啥,我完这句话,宋焕反而愈加一副要厥过去的表情。
“。”
fine。
我完全理解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于是我体贴地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算过一会儿等他清醒一点再进去。
至于为什么我没有拔腿就走,还非要留在这儿,这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一点私心。
我心里默默朝还躺在那儿浑身插满管子的可怜宋哥道了个歉,可真是对不住他了。
十分钟后,宋焕盯着重新进入病房的我,感觉整个人的世界观受到了二次冲击。
“……”
我干笑了一下,晃了晃手里的果篮:“哥,吃点水果不?”
宋焕机械地转动着脖子:“你还在啊?”
“是啊。”我点点头,“我了我是来探望你的呀。”
他像是忽得激动起来,垂在一边的手抓住我的衣襟:“阮梨,回答我,你真的是阮梨,你没开玩笑吧?”
“哎,宋哥宋哥,你别急,有话慢慢。”我生怕他扯裂了尚未恢复完全的伤口,赶紧道,“是我,我哪儿也不去,这房间里反正就我们两个人,我明白你现在肯定有很多疑惑,你想知道什么,随便问,我知无不言。”
吐出一连串的话,他总算平静一点,我松了一口气,心这可真是我干过最大胆的事了。
“……只有一点。”我顿了顿,“咱们今天的对话,请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奚容……哥,就算看在咱们从前也算半个朋友的份上,你帮我这个忙,别让他知道,行不?”
宋焕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我:“那天……”
他缓了口气,这才艰难地组织好语言:“奚容跟我你回来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所以……是真的?那时你也在是不是?他知道你回来了?他碰见你了?”
我闭了闭眼,点点头。
宋焕张了张嘴,看起来因为一时间想的太多反而不知道先讲什么好。
“那你……”
“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语塞了片刻,我以为他上来会先问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却没想到他却直接抛出了这个我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他现在这样……我走不开。”我声,“我很不放心他。”
宋焕深吸一口气,好似听明白了什么,他道:“阮梨,你……你的确已经过世了对吧?那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原谅我的冒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非常理解地摆摆手,表示完全不介意,并尝试用正常人听得懂的最简单的措辞概括了一下情况。
“我是死了,时间应该是一年多以前,你可以认为我现在是个 ‘鬼’,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回来,但我可能……没法留太长时间。”
我犹豫地完最后一个字,宋焕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差。
几乎是立刻,他追问道:“那奚容他……”
他知道这件事吗。
他没有完,但我明白他要问什么。
可能连作为旁观者的宋焕,都觉得这话有多么的难以启齿,尤其是对于奚容有多么的残忍。
我几乎将牙根咬出血,沉默地摇摇头。
我看着他,乞求道:“如果哪天我突然不在了,宋哥,麻烦你替我好好照看他,千万不要让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实在太麻烦你了,但我……但我真的……很担心他。”
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良久,我颤抖着抬起身,却见宋焕两眼微红地瞧着我。
然后,他却笑了,笑容万分苦涩。
“你以为我没有劝过吗,我好歹,劝了他无数次……”他苦笑着无力地,“你走了以后,他整个人状态都非常差,是那种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得出的糟糕。真要形容,就是完全把自己关在一个无形的笼子里那种感觉。以前,我认识的奚容只是不近人情,那之后他根本就是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意了。”
“就好像你走了,他的半个魂也被一起抽走了。”
“后来院长都看不下去,叫他休假一段时间缓缓神,我不放心,周末去看他,一进门就是一股烟味酒味,这家伙明明以前从来不沾这些,他自己都嫌臭,然后我进去,看到他靠在阳台上,他一脸疲惫地跟我,没办法,不靠这些他实在捱不下去,整宿地睡不着,后来我没辙,给他开了点安神的东西,他跟吃饭一样磕了半瓶下去,都没用,给我吓得,直接把他送急诊洗胃去了。”
“那段时间他一下瘦了好多,人都脱形了,我去他家他来给我开门都得扶着墙。有时候走在路上,我都担心一阵稍微大一点的风就能带走他,然后他就变成一捧灰,飘过去找你了。”
我听得心都如同被揪在一起,发出剧烈的酸楚和疼痛。
“有一回,大概是你走了半年以后吧,我提议他出去旅旅游、看看风景散散心,我以为这么长时间了,他也该慢慢放下了,至少表面上他看着是正常了。结果他什么来着?他,没用,让我别白费功夫,他看什么,哪怕看着门口一株草一粒泥,都会想到你在底下过得好不好,我当时真是气笑了。”
“我,人都不在了,你操这啥破锣心呢?你顾好你自己行不行啊?”
“他点点头,对,他估计也不需要我操心,就是我自己过不去那坎,他估计早忘了我了,但我觉得我这辈子到死都不可能忘得了他。”
“当时我记得特别清楚。”宋焕望着我缓缓,“我觉得他是认真的。”
“不管你有没有回来,他都已经做好了赔上一生的准备。”
我僵立在那里,好像整个人完全失去了意识,只感觉从头到脚骤然被浸在冷热交替的水里一般,一边战栗一边被滚烫地灼烧,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宋焕长叹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深刻的悲哀:“你知道吗?这次的意外,让我心境变了太多。”
“我后悔没好好珍惜以前的日子,没多花点时间陪陪我老婆孩子。我女儿上个月跟我讲想让我陪她去迪士尼,我工作忙,一直推一直推,结果呢,现在可能永远都去不成了。”
他声音颤抖地道:“我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一错过,就是永远错过了。”
我内心发苦,嗓子干涩至极,没法话。
我之前来时听护士了,宋焕这次已经算是百中无一的幸运,命大活下来了,但也仅仅是活下来了而已,他的下肢功能因为受损严重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样子,恐怕站立都很困难,而且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可能受到各种并发症的侵扰,不能再从事高强度工作,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靠别人照顾,形同废人一个。
“可你人须臾百年之间又有多少时光呢?我们所有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哪怕不是这一场意外,我这一生几十年,也不过就是白驹过隙,眨眼而过。”
“到了临终,像我们做医生的,早已见过无数人在那里痛哭流涕却毫无办法,遗憾活着的时候虚度光阴、浪费生命,或者没有好好珍惜自己爱的人,可那有什么用啊?”
“我在旁边看着,有时候也会觉得唏嘘,可终究没什么感触,依旧是该加班加班,我老婆跟我为了这事吵过好几次了,她感觉结了婚就像丧偶,我女儿出去上学我从来没去过一次她的家长会,别人还以为她爸爸妈妈离异了,一路长大都是我老婆一个人带她……”
“我我也没办法啊,我也不是不爱她们,相反,正是因为我在意她们我才不敢懈怠啊。工作忙,一直忙,总想着以后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再不济,等退休了也有十一二年足够我们颐养天年、享受生活了吧。”
“我以为时间还有很多,我现在是真的后悔啊……”
“可能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会晓得这其中的滋味吧。”
他道:“你们……你和奚容,你们要好好的。”
“至少在仅有的时间里,别像我这样……留下遗憾。”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那间病房的。
只觉得整个人都是乱的,我摇摇晃晃地回了家,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奚容回来的时候我还蜷缩在那里,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但我不想动。
他走过来,把我从坑里刨出来,摸摸我的额头:“怎么了?”
我摇摇头,示意他我没事。
然后我发现,此刻我只要一抬眼,一看到他,脑子就不停回荡着宋焕跟我得那些话。
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向我诉我死后那些我从不知道的过往,可我未曾见过那样失魂落魄的奚容,光是听,却已经足够我痛彻心扉。
我怔怔地望着他,用目光描摹这张我无比熟悉的、俊美而清冷的面容,上面已找不出一丝过去那段时光留存下来的痕迹。
我恍惚地想,他瘦了很多的样子,应该也不好看吧。
等我的神智回笼,我发现自己已经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指尖轻触上了他的脸庞。
他未等到我的回话,将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一时间,我好像能听到我们彼此的呼吸声交叠重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此刻在他眼里是什么表情,但他没有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内心在动摇,或者,摇摇欲坠。
我想靠近他。
我想珍惜他。
我想好好地爱他。
哪怕我们没人知晓,我们还能再拥有几个一同相守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