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番外2 冰山(宋焕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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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焕读医大时,有个学弟一直让他印象深刻。

    这家伙入学当天就在学校的论坛上火了一把,无外乎是因为长得够帅。

    身边的女同学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这个人,宋焕离开教室时顺便瞟了一眼她们的手机屏幕,发现她们正在四处传阅一张偷拍照片,上面的男生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戴着一副细金属边框的眼镜,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侧脸苍白立体。

    他并未放在心上,只觉得这人看着就难以接近,不知她们在花痴些什么。

    但若只论容貌,的确是万中无一的无可挑剔。

    后来他听,这个学弟的名字叫作奚容。

    巧合的是,奚容入学后,就住在他宿舍的对门,只是他最近研究生快毕业,跟着导师东跑西走做项目,明明住得这么近,却硬是没碰上过对方一次。

    他是有一次回宿舍取东西的时候正巧碰上一个认识的学妹在楼下眼巴巴的候着,一时好奇问了两句,才知道奚容跟自己住在同一楼层。

    那学妹,是来给奚容送贺卡。

    不晓得是什么事,宋焕不再听,正算上楼,正巧这时候见一身黑衣的奚容从楼上下来,他穿得很简单,通身却透着种自然的矜贵感。

    宋焕听到身后,奚容清清冷冷,如同冰片摩擦发出的声音。

    他简短了两个字:“谢谢。”

    宋焕爬楼梯,过一会儿,他身后规律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起。

    这家伙是不是有点感情缺失啊?

    宋焕如是想到。

    某一天半夜,老旧学生宿舍的龙头漏水了,公共洗手间内一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好巧不巧,宋焕所住的寝室位置正是离公共洗手间最近的那个,因为建筑年代久远,宿舍的隔音功能差到约等于没有,整夜他都无法入睡,那不间断透过墙壁传来的水声令他烦躁不堪。

    最终,他忍无可忍地翻身下床,半夜两点多,他算去厕所看看那该死的水龙头到底有完没完。

    他推开门,正在这时,对面的房门也开了。

    宋焕揉了揉眼睛,意识到眼前的人可不就是那个风靡校园的学弟奚容。

    对方穿着睡衣,大概也是起夜,他没戴眼镜,眼睛在走廊强光下微微眯起,宋焕莫名想起来宿舍楼下昼伏夜出的黑猫。

    奚容没同他招呼,走在宋焕前面进了洗手间,宋焕以为他要去解,却不想他去洗手间看了一眼,又掉头回去了。

    这人干嘛呢?

    宋焕满腹疑惑,没睡醒,出来溜达一圈?

    没过片刻,奚容拎着一个大盒子从宿舍出来,接着,他走到水池边上,抄起工具盒里的老虎钳对着漏水的龙头就是一通捣腾,整张脸上寒气森森,一副简直要杀人的模样,额前的头发睡得都翘起来了。

    宋焕看着他那样子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倒比白天他一副冷漠疏离的样子看着“正常”多了。

    奚容转过头,终于像看到了宋焕这个大活人杵在旁边似的。

    “嗨。”他举起钳子,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你能帮忙搭把手么?”

    那件事之后,宋焕渐渐和奚容成了朋友,后来在很多年后,他们在同一家医院相邻的科室工作,从校友成为了同事。

    奚容的工作风格和他上学时的作风相差无几,宋焕自然听了,奚容在校期间专业课的成绩年年都是全系第一,后来亲自由院长带着实习,毕业时代表全校优秀毕业生发言……如此优异的表现更令奚容在低年级的学生之间添上了一层遥不可及的夺目光环。

    他会成为一个好医生。

    宋焕从不怀疑这一点。

    但他有时也觉得看不透对方,尽管宋焕是学神经和心理出身的,但课本的知识并不足以让他完全了解一个人的内心所思所想,而奚容的存在则完美的符合了冰山理论甚至更多,露出水面叫旁人看到的只有七分之一都不到,剩下的全部隐没在水底。

    因为奚容看起来不在乎一切,吝啬对他人的悲苦或任何歇斯底里的情绪动容,宋焕有时甚至觉得,他的极度优秀简直像是一种变态的自律和常年养成的惯性。

    那年,宋焕终于和恋爱长跑五年的女友喜结连理、修成正果。

    婚礼举行当天,宋焕竟然才知道奚容原来有个谈了两个月的女朋友,当年他们同校的校花,但奚容平时从未和宋焕提过这件事,宋焕完全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奚容和女朋友一同赴宴,郎才女貌,却相敬如宾如同一对熟悉的陌生人,怎么看都透着种诡异的变扭。

    外人都看得出问题,当事人却乐在其中,宋焕欲言又止地看了又看笑靥如花,挽着奚容手臂的美丽女性,心想,或许奚容只是不擅表现,毕竟爱是人生来的本能。

    爱情是浓烈的,激情的,爱上别人,这座冰山自然会有融化消解的一天。

    何况他知道奚容也并不是对人对事永远这么冷漠。

    他下班时会去隔壁的超市买猫粮,宋焕有一次撞见奚容蹲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喂猫,一群流浪猫围着他在脚边转。

    在那时,他发现奚容虽然面上不显,但是眼中万年不化的清冷有了改变,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

    可惜了,那股温暖是对这猫咪才偶尔会流露的。

    没过多久,他听奚容和女朋友分手了,奚容告诉他的原话是,她受不了自己工作忙碌,而他也的确没有更多的精力时刻照管对方,于是,和平分手。

    宋焕见证奚容放在办公桌的手机疯狂震动着、被奚容掐掉、再来回往复的全过程,他想,若是他,自己老婆来电话,除非他实在有什么要紧事看不了手机,否则怎么敢挂她电话。

    他暗叹了一口气,默默为好友的终身大事操起了心。

    但这事急不得,他想,或许只是缘分没到吧。

    又过了几年,奚容收了一个难办的患者。

    那是一位从乡下镇来城里求医的中年女性,住院时两颊消瘦脸色蜡黄,已经到了胰腺癌晚期,病情危重。

    治不了了。宋焕心知肚明,这种整个医学界目前都尚且束手无策的恶性肿瘤,奚容就算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难办,也并不是因为这名患者有多棘手难搞,事实上,她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还算容易沟通,大部分时候对待医护人员都相当礼貌客气,只是生活的苦难在她粗糙的面容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痕迹,她有时会默默地流泪,查房的护士都知道,只是没人会。

    最难的,是她带着一个刚考上大学的儿子,叫阮梨,他的爸爸很多年前就不在了,家里只剩重病的母亲一人,实在是可怜得叫人不忍。

    没过多久,女人留下年轻的儿子撒手人寰了,那天晚上,宋焕眼睁睁看着那个刚满十八岁,年轻瘦弱的少年蹲在自己母亲病房外的墙边,头埋在膝盖里,弓起的背脊一抽一抽的。

    他好像觉得将自己牢牢缩起来,变成一个占地很的球,就能够以此抵抗来自外界、来自这世界、来自这命运捉弄的恶意。

    可所有人来人往的医生和护士都知道,这一切经历,不过是世间常态而已。

    痛久了,也就麻木了。

    就在这时,一身白大褂的奚容走过来,宋焕在一边,看到奚容那张常年不动声色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了微微的不忍,他静静站在将自己缩成一团的阮梨旁边,阮梨并没有发现他。

    奚容安静地在阮梨身边站了很久,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犹豫、亦有些茫然,宋焕很少见到奚容产生的表情此刻全部出现在他脸上,就好像以前奚容在街边喂流浪猫时,他伸出手却又收回的样子。

    可这一次,奚容的手搭在了阮梨颤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于是后来,在宋焕得知奚容在偷偷照顾那个男生时,他并不觉得意外。

    春来冬往,阮梨的样子大变了样,性格也活泼爱笑不少,有几次阮梨来医院,宋焕已有些不记得这家伙以前偷偷躲在墙边哭的样子了。

    他澄澈明亮的眼里重新闪现出灵动的光,奚容在手术室,他就趴在奚容的办公桌上,无聊地转着椅子,玩奚容的钢笔,明媚的阳光从窗边洒进来,柔软的短发在光线中像金色的太阳一样耀眼夺目。

    也许形容一个男性用讨人喜欢这个词有些奇怪,但事实上,宋焕其实很早以前就猜到,奚容会爱上阮梨。

    他接触过不少同性恋治疗案例,当然实际上同性恋不是病,也并没有治疗的必要,但不少家长在青春期发现孩子有这个苗头时都会颇有些荒谬可笑地拉着孩子在心理科就诊。

    宋焕看待事物很客观,人会爱上另一个吸引自己的个体,这再正常不过了。

    与性别无关,甚至与繁育本能无关。

    人类身上既存在兽性也存在神性,而他一直相信,爱情并不是欲望或者种族延续的衍生品,那是更伟大的,神才拥有的东西。

    没有人能参透其中的奥秘,或许从某种角度来,那只是两个灵魂的相拥陪伴。

    后来有好几次,他甚至见奚容对着手机,露出不易察觉的微弱笑意。

    他接起电话的时候,声音温柔地简直不真实,开口叫的就是“梨梨”。

    他可真是彻底转性了。

    宋焕由衷地为奚容高兴,满心欣慰地想——

    他终于看到了冰山融化的这一天。

    然而美好的东西是易碎的,幸福是不长久的。

    在宋焕以为他们终于尘埃落定后,阮梨生病了,和他过世的母亲走向了同样的命运终点。

    阮梨走后,奚容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甚至更加不近人情、更加冰冷。

    一个人热过、被捂暖过,再次跌下,其实并没有办法回到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状态。

    宋焕见过奚容整个人浑浑噩噩、满身酒气的样子,他坚硬的外壳完全破碎成灰烬,只剩里面一个颤抖孤独的灵魂。

    他生了一种在表象下难以察觉的病症,没有实体,无法言,只有痛苦是真实存在的,钝刀子割肉般消磨着这个曾经看淡一切、优秀完美的男人脆弱的神经。

    宋焕是个医生,奚容也是,他们是好友,是同事,但角色倒转,奚容却成了那个病人。

    可他能怎么办呢?宋焕想,他也无能为力,谁都没有办法。

    一年以后。

    一切好像看起来都慢慢过去了,再痛彻心扉的伤疤也总该随着时间逐渐愈合。

    奚容某一天突然问了宋焕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他:“你不觉得,最近医院的走廊里总有人鬼鬼祟祟的吗?”

    宋焕一头雾水地摇摇头:“是吗?”

    他忧心忡忡地想到一种可能性:“最近那几个病人的家属总是闹事,尤其是冲你来的。我一会儿让保安注意着点吧,把外面的人放进来可就不好了,万一出点什么意外……”

    奚容却:“没事,不用管。”

    他自言自语地道:“应该只是我的错觉。”

    几周以后,宋焕跟以前一样带着瓜果蔬菜和日常必须品去奚容家探望,这是他之前养成的习惯,因为见识过奚容最差最糟糕时期的状态,他担心奚容哪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最后出点什么事。

    那天奚容看起来还好,还挺正常,上来却对宋焕了句:“阮梨回来了。”

    宋焕第一反应,好的,这么长时间,他终于还是疯了。

    直到宋焕出了严重车祸,躺在病床上以为自己已死去一次时,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名叫阮梨的少年出现在眼前。

    阮梨周身透着种不出来的微弱怪异感,这个原先容貌清隽、讨喜活泼的少年此刻皮肤苍白到几乎透明,毫无血色,有些虚弱的样子,但脸上的神情和形态却与宋焕以前认识他时别无二致。

    他一时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阮梨明明已经死了……

    从阮梨的口中,他得知了过于离奇荒诞的真相。

    阮梨他竟然“复活”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这怎么可能啊?

    可摆在面前的铁证却容不得他不信,阮梨回来了,奚容并没有疯,宋焕甚至想,是不是上天看他们受苦,才格外开恩准许他们在人世重逢。

    即使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并不曾痛奚容所痛,他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这一刻,他也衷心地希望,这经受无数波折的两人,能终得一个圆满的结局。

    如果这世上有神明,请允许他们相爱相守,即使他知道生死不渝这种超出常识的奇遇,那只是童话故事,给孩子听,却骗不过大人。

    宋焕出院后还需经历漫长痛苦的恢复过程,他无法再工作了,成日只能卧在床上,从前他看望奚容,变成了奚容来看望他。

    某一天起,宋焕注意到奚容无名指上出现了一枚戒指。

    再后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奚容眼里最后的光也熄灭了。

    阮梨真的出现过,真的回来过吗?

    宋焕有时不由地这样问自己,他的确见过对方,甚至与对方过话,也许那只是他刚刚苏醒时做的一场梦,或许是他自己也疯了、出现了什么幻觉。

    奚容一直是个工作狂,宋焕早就知道,他只有在阮梨在的时候才会频繁请假,不知所踪,而那之后他工作起来更加变本加厉,宋焕甚至从很多个以前的同事那儿听闻此事,同事忧心忡忡地,感觉奚医生最近特别不好,你劝劝他吧,他现在加班起来根本不要命啊,我们看着都觉得害怕,怕他早晚要出事。

    宋焕听完,长叹了一口气。

    他和奚容从学生时代认识,到如今,也将近十年了。

    十年时间,他终于完全了解这个看似冷漠,其实比任何人都重情的家伙。

    奚容是一座冰山,他表现出来的七分之一浮在水面上,窥不见底下深藏的黑暗。

    可他的七分之七,却全部都完全在诉着那失而不得的爱意,在哀求着他平生唯一挚爱的伴侣回来。

    然后他便知道,不必劝了。

    几个月后,他在一天深夜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瞬时浑身冰凉。

    奚容出事了。

    初步判断,是过度劳累导致的心源性猝死。

    在徒劳的悲痛后,宋焕想。

    这对奚容来,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人世对他来只余苦痛,他留恋的人离他而去,那么活着和死去似乎也并无甚区别。

    那一刻,宋焕忽然无端确信,阮梨真的回来过,奚容知道,所以也只是过去陪他了。

    结局尚没有定论,他们终将走向何方,也许这还并不是最后的终结。

    ——他们会在那个世界,永远地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