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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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茂森还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李贽。见了阿梨出来,难堪地抹了一把脸,讪讪地夹着头走到邻居家门前的暗影里。一面瞧着周遭的街坊哪家还亮着灯,一面又忧心着朱裕的前程。

    朱棠自然也看到了她阿爹的丑态,心中觉得丢人至极,却更坚定了要撩拨李贽的心。哪怕撩不到,能搅黄他对阿梨的那点心思也好。她得不到的,阿梨自然也别想落着好。

    阿梨站在李贽身边,有些不敢抬眼看他。他为了她,肯出面为她撑一回腰,若她硬气,就该让朱裕去狱中受些苦,不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反而反过头做滥好人,来劝他高抬贵手,白废了李贽的一片好心。

    可即便她不为自己考虑,也该顾惜着阿爷阿奶和韦兴。她如今哪有能力养着他们,若出了朱家,她或可到处做短工,给自己求一份衣食。可两位老人和腿伤未愈的韦兴又如何是好呢?

    “我在府衙外有一处宅子。若你无处可去,可暂住在那边。”李贽见她出来,梨花白的脸颊边红红的,似乎方才被指尖扫到,眼睛也有些轻微的浮肿,心中不由一叹,生了一丝恻隐。

    阿梨却摇了摇头,“李司户的好意我会记在心头,但我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况且我家中负累重,时日长了,亲戚之间尚且有龃龉,更何况是外人。”

    阿梨很珍惜李贽这一番善意。可正因着珍惜,才不能让这点善意被日常的琐碎消耗尽。免得将来他想起她,只觉得是无休无止的麻烦和包袱。她心里仰望着的人,惟愿他往后若想起她,心中仍有几分感念,而非是嫌弃。

    “我姑母同意我跟着宋教谕学琵琶,这样难得的机会,我自该好好珍惜。将来……”阿梨提起将来,眼中闪亮着些微期翼的光。

    李贽垂目瞥见她眼中未加掩饰的喜色,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莫名添了一丝不悦。能跟宋教谕学琵琶就这样欢心?先前明明央着他教竹笛。

    “我晚间都会回衙署歇息。若再有人欺你,你就去府衙外等我。”李贽不乐意听她絮言什么宋教谕,径直断她的话。

    而后他抬高了音量,将话给龟缩在屋中不敢露面的韦氏听:“若再有今日这等强人所难之事,下次便是你来求我,我也不会这样轻轻揭过。”

    腹中饥肠辘辘,但朱家的饭他却无意吃。简短交待过阿梨,李贽转身,算直接回衙署,岂料一转头,险些撞进一个温软的怀里。

    他心中不快,朱棠却怯怯地抓住他的袖子,眼尾发红,放软了声音,糯糯道:“我阿娘不知礼数,言语冲撞了大人。事实上,却是阿梨不顾廉耻,总爱勾三搭四在先……”

    她有心想挑明阿梨勾|引她阿爹,觑着李贽的眼神愈发不耐烦,心中一颤,改口道:”……惹得家中上下不得安宁。我阿娘这才出口教训她,有些口不择言。今日是家父的生辰,还望大人万莫嫌弃,饮过几杯薄酒,聊以谢罪。”

    朱棠今日穿着百蝶穿花的水红杭绸襦裙,额头点了花钿,扮得娇俏可人。她自觉自己知书识礼,又颇有几分才艺,相比旁的官家千金也不差几分了。

    而方才吃席之前她特地点了三两银子一盒的名贵胭脂,匀在面上通透自然,灯晖下一照,端的是桃腮楚楚,风韵过人。李贽的眼若是不瞎,自然该觉得她比青涩的阿梨好看几分。

    李贽只掀起眼皮淡淡地扫过面前矫揉造作的花蝴蝶,眼神笑谑。

    朱棠见他唇角含笑,自以为他已然上钩,心中得意,手下又轻轻扯着他阔大的衣袖摇曳几下,撒娇卖痴。

    岂料下一刻,那清风朗月般的男子却落她的手指,轻嘲道:“我这样的狗腿子自然只配吃官家的饭。告辞!”

    那清贵出尘的背影翩若惊鸿,朱棠越看越觉得他很有几分人中龙凤的架势,也不觉得李贽那话有多刺人,反而放低姿态挽住阿梨的手,施舍给她一个笑,想套她的话:

    “你也算因祸得福,竟然因韦兴的腿伤而结识那样的贵人。此人必非池中之物,将来你可有大造化了。”

    阿梨并不适应她突然的亲近,不识抬举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淡然往屋内走:“我先去熬药。”

    铺子里先前一派和乐的氛围经这一岔,早变得有几分沉闷。韦氏有些没滋没味地翻着盘中的菜,脸上闷闷不乐。

    而朱茂森挠着头发,嫌弃地踢了儿子一脚:“你若有点出息,至少考个功名,你阿爹也不至于苦了大半辈子,还给一个毛头子下跪求饶。拿着钱都送不出去!”

    朱裕醉熏熏傻笑:“若那么好考,这天下举人进士满地走,哪里还能免徭役免税?我还怨您没投个好胎……你当年努努力,儿子我如今也无需这般苦恼……”

    他着了个酒嗝,惹来韦氏恨铁不成钢的一巴掌,尖声道:“你再不长进,将来要给阿梨和韦兴做牛做马,日后她兄妹二人就要骑在你老娘脖子上拉屎撒尿!”

    话到这个份上,旁人哪敢接嘴。匆匆扒着饭,恨不能将脸埋进碗里。

    只有庆嫂春风得意。她大模大样又挑了几样可口的菜,哼着歌儿将碗筷端去韦兴的房里。

    阿梨果然在外头土灶上熬药。

    庆嫂将韦兴的饭端进屋里,迫不及待走出来与她蹲在一处,拿胳膊肘挠着她的腰,眼角憔悴的纹路笑成一朵金丝菊:“你今儿可真是好样的!我简直没想到你有朝一日能如此硬气。你没瞧见韦春那张脸,都够再开一家酱料铺了!”

    她着乐得笑出了声,阿梨不禁也挽起了唇角,只是那笑意终究未达眼底,很快又黯淡下去。

    “那位司户大人,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不然别人凭啥一听到你姑母迫你嫁给阿昌就生了那样大的气。”

    阿梨摇了摇头:“他那样的人,如何会对我这样的有意思?我听旁人他才二十一,已经是五品的官身……”

    天子脚下的达官显贵,便是做错梦也不会对她这样破落的女子生出别样的心思。更何况这些年耽搁下来,她除了一张脸拿得出手,再没有可堪夸的本事。李贽那样的人,总不至于这么肤浅。

    庆嫂搂住她的肩膀,轻啐了她一口:“不许你这样看轻自己。年轻就要敢想敢试,不要像我,到如今才追悔莫及……”

    庆嫂亦是个可怜人。

    老崔前头有一门妻子,有一年发大水,乘坐竹筏时死在湍急的溪流里。她在世时二人感情甚好,但过世之后,酱料铺中的活计重,他要忙铺子里的活儿,就无法好好照顾两个年幼的儿子。这才点头同意了娶她过门。

    庆嫂刚嫁过去不久就怀了孩子,但才两个月时却因为继子与邻居家的孩儿架,半大的孩子疯起来就像没拴的牲口,冲撞得她跌了一跤。

    庆嫂因为失了那个孩子,对继子心存芥蒂,也与老崔离了心。这些年不过将就着凑合过日子。年少时对情|爱懵懂的憧憬,也渐渐枯萎在那些麻木不仁的淡漠里。

    那一家三父子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而她只是个横插一脚的外人。思及旧事,心中多少未尽的意难平,却无人可起。

    好在还有阿梨。

    “你既然喜欢他,哪怕再难,也要牢牢将他抓住,可千万别犯傻,任那样出色的男子从身边溜走了才是……”

    庆嫂絮絮叨叨讲着她的大道理,阿梨并不以为意,也没往心里去。人生本来苦,何必再作茧自缚,更添一桩求不得?能偶尔远远看他一眼,她已知足。

    她从衣袖里拿出下午李贽为她做的那杆简陋至极的竹笛,认真吹奏起新学的调来。笛声幽咽,如泣如诉,虽细节处还不是尽善尽美,却格外动人心弦。

    后堂月门处,朱棠望着夜色中明明灭灭的炉火,听着那首别出心裁的调,秀气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那调子简单,却比她精雕细琢又技巧繁复的琵琶曲入耳许多。

    那丫头看似蠢笨,倒是挺会取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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