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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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阿梨百无聊赖,央李贽买了针线和布匹回来。

    她的女红做得不算好,但转眼秋至,李贽仍穿着夏日单衣,翻看他的衣柜里头,也并无几件衣裳,故而有心想为他做一件御寒的冬衣。

    陆甫先前养着她,一心只想将她养成个以色侍人的玩意,琴棋书画歌舞都有涉猎,但自然没必要教什么针黹女红。

    是以阿梨的针线活儿做得十分勉强,但第一次给李贽做针线,时间也宽裕,只算慢工出细活,一针一线对得齐齐整整,胜在细致精心,看着也有模有样。

    这日李贽出门,她端了针线簸箩坐在南窗下,仔细缝着袖口,窗棱上忽反射过一道强光。

    阿梨停住手下的动作,看了一眼更漏,离李贽往日散值的时辰还早。细细聆听一时,并未听到其他任何动静。

    宅子里有人悄然闯入,却并非李贽。

    阿梨心头一缩,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她将剪线的细银剪攥在手中,迅速起身,攀着墙边的条案,爬到了靠壁的衣柜顶上。

    临州的房子大多老旧,且并不砌砖房。因为每年夏季的洪水,临溪一侧的山坡泥土会泡得松软,甚至地面出现沉降和塌方。砖房太重,没几年墙壁就会裂缝,继而垮塌。

    是以除了官府的宅邸,寻常人家多是木结构的老房子,因着用的榫卯,不会轻易垮塌压到人,有时即便地基陷落下去,房子三年五载也不会轻易倒掉。

    板壁若用不起纯木头,还有人用竹蔑糊上厚厚一层混杂了稻草、粗糠的黄泥充做墙壁,也能遮风挡雨。

    李贽这房子底下是木质的板壁,但房梁上头那部分便用的是加了竹蔑的土墙。阿梨初初爬上去,完全没料着那衣柜顶上生了厚厚一层灰。扑起的微尘呛得她险些了个喷嚏。

    透过木板中间的细缝,她望见隔壁地面上挪动的黑色影子。

    周遭安静得可怖,阿梨捏着鼻尖,强忍住呛咳,过了好一阵,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将喉鼻间的不适压了下去。

    吱呀一声,似风吹开了门扇。虽然看不到那突然闯入的人,阿梨却知道有人悄然进了屋子。

    她将身子紧紧靠墙蜷着,身上微微战栗,连呼吸都屏得极轻。

    来人似潜入的猫,没有发出半点动静,视线梭巡过狭的房间,停留在南窗下的针线簸箩上。

    他伸出手摸了摸阿梨坐过的杌子,察觉上头还留有余温,捻着手指,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而后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抽刀出鞘的锋利摩擦声似锉刀磨过脊梁,阿梨心中知晓这回自己或者凶多吉少,反而镇定了下来。

    那人检视过床底、立柜、屏风后,而后一掀短杌,攀着条案往上头看。

    那人戴着半副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阿梨猛地一吹气,尘土扬进那人的眼睛,趁着他闭眼躲开的那一刻,她手中的银剪划出,却扑了个空,而后从柜顶跳下,借着床帐的缓冲,堪堪站稳脚,身后的长刀已如影随形,带着劈山裂海的气势,往阿梨颈项间砍下。

    生死攸关,阿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侧身躲开他的攻袭,一头撞开床边的窗扇,反手在窗台上一撑,人已经跃了出去。

    那人急急追上来,院子里更无藏身之处。隔着一道二尺宽的井台,两个人正面相对。

    “逃啊,逃出去,叫满城的人看看清楚,李大人窝藏凶嫌,罪当同诛!”他喉咙里发出桀桀的怪笑,一步步逼近来。

    阿梨手心里全是冷汗。她跑出那扇门,或可有一线生机,但眼前的刺客知晓李贽藏着她,一旦泄露半个字出去,或会陷李贽于万劫不复。

    这一瞬,阿梨想,哪怕是死,她也不能放这个人出这院子半步。

    可那人却并不怎么着急捉瓮中之鳖,反而提起挂在颈项上的一枚短哨,显然附近还蹲守着同伙。

    “陆大人为郡守,征敛无度,百姓饥贫,哥哥你何必做他的伥鬼,助纣为虐呢?”阿梨从没想过,被逼到绝境时,自己还能想着办法,试图去服一个提刀的刺客。

    果然,那人只是嗤笑一声:“旁人啃树皮草根都跟老子没关系。我自个儿每日有酒有肉便行。”

    阿梨自然并不指望能服一个手提屠刀的刽子手。但她要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寻找机会。

    “你捉拿我,不过是为了钱。李大人是招远侯的独子,将来偌大的侯府都是他的。陆大人给你多少钱,李大人同样能给。且陆家眼下虽还苟延残喘,但陆甫私吞盐税银子,不日必然要下大狱。你收了他的钱,往后难免被牵连。”

    “但你只要睁只眼闭只眼,放过我这一次……”阿梨着,将手中的银剪放到井台上,摊开手掌给他瞧,而后抬手去解衣襟的纽子。

    一段雪白的颈项从襟口露出来,那人见她一张骨相精致的脸,眼眸如稚鹿,氤氲着畏怯生涩的水雾,心头勾得有些痒痒的,喉结不禁滚了两滚,抬脚将井台上的银剪踢到深井中,耻笑道:“李敬宣年少儿郎,竟喂不饱你这缠人的妖精!”

    阿梨一步步绕过井台,走到他身侧,软软地靠过去,心翼翼抬手去摸他的脸颊,却被他戒备地反扭住手腕。

    可她手中空空如也,被他拂落了手,委屈巴巴地抬眸去望他。那眼眸中如空山新雨初晴,柔柔的仿佛会话,倒叫他看得一怔。

    阿梨抬手揭开那人的面具,是一个陌生又年轻的男子,生得浓眉大眼,却又有几分眼熟,但总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他。

    她这动作一瞬激怒了那人,五指如钳,狠狠擎住阿梨雪白的颈项,手腕上用了全力。

    分明想要下死手掐死她,目眦欲裂时,眼前忽有银光闪过,一阵刺痛,他眼中不知流了什么东西出来,再也睁不开。

    他疼得勾下腰,一面用腰刀胡乱挥舞着,一面用另只手捂住眼睛,不住斥骂:“贱人!贱人!”

    严先生早告诉他这妖女狡诈,心机深沉,他偏偏轻敌大意。反被阿梨钻了空子。

    阿梨指缝间藏着方才缝衣的针。在他掐着自己脖颈时,指尖的绣花针划开了他的眼睛。因为始料未及,所以一招得手。她不知道他伤得怎样,但那一下她亦用了全力。

    她不敢徒手去夺他手中的刀,转身奔往厨下,想找把防身的利刃。

    但尖锐的哨声响起,一切似乎都迟了。那刺客吹响了颈上挂着的哨子。

    外头巷道中守株待兔的侍从踹开门,拥着两个人浩浩荡荡冲进这座的宅子来。

    为首的一人,生得修眉俊目,与陆芙蕖长相有三四分相似。

    刺客挨着井沿,眼睛底下鲜血淋漓,痛得缩成一团,仍不忘指着阿梨逃走的方向,指道:“她往那头跑了。这贱人狡诈多端,公子万莫被她欺骗!”

    严琰站在陆无羡身侧,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那时他被阿梨挑|逗得一门心思往里头钻,白日黑夜的只想将她搞上手。原以为拿下韦梨那样没有根基又贪慕虚荣的少女不过手到擒来,哪知最后折了许多银钱不,反被狠狠咬上一口,险些失了陆大人的信重,前程尽毁。

    这些日子他只琢磨着如何逮到她,糟|践她。此时见同伴受了伤,心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公子对他先前色|欲|熏心的行径疾言厉色,话里话外都是警告敲。此时叫陆无羡亲眼看看韦梨的厉害,于他来并非什么坏事。

    “招远侯家那败家子先前就与韦梨眉来眼去,那日犒军宴,只因有人对这贱人出言不逊,那子就当着赵国公的面发作了一通,当众将人抱走。这些日子,他表面上仍遣人四处搜寻韦梨,但却丝毫不见忧色,在下便怀疑他实则早已知晓人藏在哪里。”

    严琰对陆无羡邀功道。

    陆无羡只抿着薄唇,冲身边随侍略一点头,一行人便团团将的房子围住。

    阿梨先冲进厨房,欲寻利刃。听到那一声尖锐的哨声,晓得这样的东西无异以卵击石。忽而想起卧房中李贽挂了一柄弓在墙上,便从后门翻窗溜了回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她刺伤陆郡守,陆临渊又因她死在变乱中,而今人家找上门来,她不敢存半点侥幸。若落入严琰那样的人手中,她便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不知会陷入怎样惨绝人寰的境地。

    因而,她宁可决一死战。若终究不敌于人,她也做好了自戕的准备。

    只是不知闻听她的噩耗,李贽会伤心成什么模样。他那样不规矩的一个人,为了娶她,以示珍重,这些日子每日抱着她入睡,却都忍耐着,并不敢轻易动她一根指头,唯恐忍不住,唐突了佳人。

    阿梨将锋利的箭羽搭在弓弦上,透过微阖的窗扇,瞄准了外头严琰身后的人。

    只是,千钧一发之际,院门却被人轻轻推开。李贽提着满手的午食一脚走进来,诧然望着满院的人,脸色一瞬间布满了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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