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
每日清早出门时,李贽都会将大门从外头锁上。因为阿梨在,原先雇来每日收拾房子的阿嫂也辞了。
他今日又遣了一队神策军往陆家,特意搜查了陆甫的后院。但许是先前草惊蛇,那岑姨娘患了恶疾,人有些疯疯癫癫的,屋子里也空空荡荡,倒是角落里生了一个火盆。
临州气候比北地大不同,冬日里仍是佳木葱茏,最冷的日子多走两步仍要出汗,如今虽已入秋,但草长莺飞如阳春,哪里就用得上火盆?
想必惧怕事泄,早一步毁掉了账册,人也叫毒傻了。
因在陆家仍是一无所获,李贽提前散了衙回来,见门上的锁头不翼而飞,心头便有不好的预感。
他急急冲进来,正与陆无羡一行撞个正着。
严琰一眼认出他,心下有些忌惮。一行人特意趁着李贽不在,偷摸着潜入他的宅子。虽明知李贽窝藏奸嫌,惹人愤慨,但他到底是招远侯的儿子,在赵国公面前也颇得脸面,好歹顾忌一二,哪怕李贽再三挑衅,也未敢轻易就彻底撕破脸皮。
“李司户,韦梨不过是郡守府豢养的舞姬,薄有姿色罢了,实则人尽可夫。这贱人方才还出卖色|相,挑|逗我家公子雇来的帮佣。她从前为引逗我,风骚得很,比楼子里的妓子还不如。为这样一个女人,与郡守府为敌,自毁前程,实在是不智。”
严琰自诩有三寸不烂之舌,陆无羡尚未发话,他已先一步开始游李贽。男人为美色冲昏头脑也是在所难免,他从前也是同道中人。可熬鹰的被鹰啄了眼,眼下他对阿梨恨之入骨,相信李贽也是为色所迷,晓得那女人的真面目,迟早会清醒。
李贽侧目一瞥地上痛苦滚做一团,手头仍刀不离身的刺客。那男子高大健壮,手持凶器,被严琰轻轻巧巧一个“帮佣”便带过。
“李兄出自长安,天子脚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为这样一个乡野村妇所迷?郡守府中美人也甚多,若你不嫌弃,府上回头就可以给你再送两个过来。”
见李贽阴沉着脸色没发话,严琰又劝道,一面对陆无羡使眼色。
只是陆无羡自幼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自诩豪族贵胄公子,哪里看得上严琰那套玲珑善辩的巧言令色。
他父亲被宵所伤,那女子勾连马匪,残害其兄弟,而眼前人却昏聩为色所迷,包庇重犯。若他掌着权柄,必着人将其拿下,剜其肉,剖其心。
可是临州府已然被赵国公和这李司户临时接管,任他是郡守公子,初来乍到,能动用的人也有限。而且……眼前人看着并不像招远侯的独子李敬宣。
他正自疑惑暗诧,那头李贽已将手中食物朝严琰掼了个满头满脸,拧起他的领子,咬牙怒道:“带着陆家的走狗,即刻给我滚出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李司户不给这面子,那便恕在下无礼了。”
先礼后兵,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陆无羡冲左右一示目,先前围住宅子的随侍即刻蜂拥而上。
时下重文轻武,文官大多不通武艺。但也有文臣领武职,却往往只是挂虚衔,出谋划策在行,但并不亲自领兵。不过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李贽是状元郎的出身,虽有平定镇海、西川之功,旁人仍视他为儒将。少有人知道他因幼年是个病秧子,险些养不大,少便随着崇善寺的武僧习武,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子骨。
陆无羡觉察眼前的李司户看着不大像招远侯那败家子,但李贽不识相,自找死路,任他是谁,陆无羡不介意给他点颜色瞧瞧。
只是李贽不是阿梨,他的长剑并未出鞘,却如诗文中所,羽扇纶巾,樯橹间灰飞烟灭。
严琰在一旁布阵,算以车轮战围攻李贽,但他的剑鞘只在几人关节处一捅,生龙活虎的人,却像面团捏的一般,痛得倒地不起。
尤有人不信邪,前仆后继,李贽失了耐心,出手如电,折住那人手腕一抻一拐,那人手指便如烫熟的鸡爪般抽缩成一团,腕关节也蔫蔫地搭了下去。
“我的剑出鞘必要见血。我不想为几条狗弄脏了自家的院子,识相的就赶快滚。”
他态度不见得有多疾言厉色,陆无羡出师未捷,但形势不由人,气得气血翻涌,好容易忍下一口恶气,恶狠狠下令一句走,灰头土脸领着人出了李贽的院子。
屋内,阿梨将弓箭放在桌子上,乳燕投林一般冲了出去。
“阿宣,你有没有受伤?”她捉起李贽的手,仔细查看。那一双手干干净净,掌心和指腹有厚茧,却连油皮都没落下点印子。
从前李贽当着她的面教训过崔师傅的徒弟阿昌,因那时阿昌气急,想出手教训教训阿梨,李贽便让他将手一直抬着。
阿梨还以为是阿昌生性懦弱,见着李贽是衙门里的官吏,不敢反抗。此时才隐约明白,李贽并不是看上去那样,嬉笑怒骂轻松随意的一个人。
她在屋子里并没瞧见李贽如何动的手,不过须臾间,陆家的人就铩羽而归,自然并非是陆家的人懂得退让讲理。
李贽心头莫名有些烦躁,也许是衙门里头的事务不顺,他甩开阿梨的手,看着满院狼藉,嘴角下拉着,瞧着有些沉郁。
阿梨的衣襟纽子开了,不及重新扣起来,叫他一眼瞧见。虽严琰在他眼里不过虫豸一般的人,但方才那番话却好似一根毒针,戳在他心头,明知是旁人的挑拨离间,但心头到底不畅快。
他忍了一时,见阿梨似乎忘记了那颗衣纽,到底忍不住,板着一副面孔,垂眸替她仔细扣好。
阿梨心尖一颤,跟着涨红了面颊,对着他,难免有些难堪。可她并非李贽那样游刃有余的人,对付一个心怀叵测的刺客,已是险象环生,差点丢了性命。
李贽必然以为她腰带松得很,是个水性杨花的人。
“既被陆家的人瞧见,你午后便随我一同往演武场。往后就随着将士们一道操练,也不必躲着谁。横竖有我在,旁人也奈何不得你。待查清陆甫身上的糊涂账,我总会还你一个清白。”
李贽从井台了水,扯了巾帕洗净手脸。
阿梨没吭声,从墙角取了笤帚畚箕,将院子里撒得到处都是的食物一一清扫干净。
“我出去买菜。”清扫完毕,阿梨提着畚箕就要出门。
李贽追出来,扯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与我置气?”他心头有些火气,但对着阿梨,却又不得不按捺着。阿梨极少与他诉苦,便有什么话也闷在心里,从不讲自己那些委屈。但她眼圈都红了,他又岂能毫无知觉。
往常阿梨每有心事,李贽总会戏笑着逗她开怀。但今日他心烦意乱,哪有那样的心情。阿梨曾利用美色引|诱过严琰,她刺伤陆甫那一日,书房中只他两个在;他并不是耳根子软的人,但今日亲眼见着她衣纽开了一颗,一颗心便沉到了谷底。
有些事即便极力回避,却终有要直面的一天。
阿梨按下心头翻涌的委屈,将眼中的泪水眨去,极力做出一番平静的样子,张了张嘴,艰涩地开口道:“这些日子承蒙李司户照顾,我……”
“想都别想。”李贽没好气断她的话,“我再去巷口重买些,你……”原想要她留在屋子里等自己,却又唯恐她再不告而别,当即攥了她的手,“还是一起出去吃。若陆家的人再找来,也有个照应。”
临州是个王风不化的地方,对女孩子也并没有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李贽从前也与阿梨一同走在街头巷尾过,但当着人前,十指紧扣,却是从未曾有过的。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亦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阿梨羞得连耳根都红了,用力想将手抽出来,后来他总算放了手,却又揽上她肩头。就像体贴的夫君照顾着弱质的妻子一般。
阿梨不好与他在人前扭捏,只得听着路人趣的乡音,一路盯着路面,望着李贽玄黑的官靴和袍角,紧张得额头上汗珠都沁出来了。
“临江仙楼的菜色不错,不如去尝尝?”与阿梨相识许久,却未曾带她在城中四处走走,品尝当地特色的膳食,李贽原本想在巷口的店解决一餐,但头一回带她出门吃饭,似乎显得太过随意。
阿梨摇了摇头:“那样的地方徒有其表,口味一般,也并不实惠。”
“起来,你是临州人,当比我更清楚哪家饭馆的酒菜更好。”李贽垂眸盯着她紧张却又一心为着自己的样子,心头的烦躁也渐渐散了。
阿梨敛下眸子,忆起从前在朱家,只姑母往常每有筵席,总爱去江中鲜酒楼。
哪家馆子好不好吃,阿梨自然不知晓。即便有筵席,那时到她碗里不过残羹冷炙,能尝上一两筷子。临州靠江,爱吃河鲜,但做得再鲜美,凉透了总透着股子腥味,吃进嘴里噎在心口大半日都不适。
李贽却去过这江中鲜,便领着阿梨径直过去。
里头生意很好,似乎正有筵席。两个人在大堂中转了半圈,正觅着空位置,迎面却遇上了一位阿梨再不想遇上的故人。
今日是宋教谕的母亲过寿,请了家中亲朋正在酒楼中吃席。
宋宪正挨桌敬着酒,回身见到阿梨,手中的酒杯没拿稳,叮当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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