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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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阿梨总要为朱棠的冷言冷语气闷伤心一回。可寄人篱下,连回一句嘴都会招来韦氏气恼地责骂。指她吃自家的,穿自家的,却还要骂自家的女儿。虽是倒一耙,但韦老太太为了息事宁人,总叫阿梨忍着。

    忍让的次数多了,阿梨就成了心翼翼,畏怯自卑的性子。

    那时阿奶总,你做好手上的事就够了,脚踏实地的,旁人总会看清你的性子,心头清楚谁是谁非。

    所以,这些年阿梨老实懦弱,总以为做好了手上的事,时日长了,总是真金不畏烈火。可是,她的忍让和本分不过令那些有所图的人变本加厉。

    可而今,她早晓得,有些人不值得。甚至连为之生气动怒都是浪费感情。

    她在军营中也操练了这许多日子,除了日常的骑射和对战的枪法,也学过近身搏斗和擒拿。比起身经百战的老兵或许还差着火候,但要给朱棠一点厉害瞧瞧,却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只要朱棠没有动手,阿梨也不算用这些招数去对付她。她与朱棠,早已各自走上不同的路,她再也不必要与人计较那些锥心的言辞,把自己变成一个同她一样尖酸刻薄的人。

    往后不过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的陌生人。阿梨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理她,只将庆嫂拉出了酱料铺子外,将一把钥匙交到她手上:“这是我哥托我新买的宅子。你若在这里做得憋屈,往后还回韦家去……”

    一拳在棉花上,朱棠讨了个没趣,心头那些无处发泄的嫌恨憋在肚子里。

    看她那架势,是想仗着往后家中又要发达了,赶紧与自家划清界限,再不登朱家的门。可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阿娘!阿梨来请你过门喝喜酒呢!”朱棠一边嚼着菱角,一边冲天井里嚷嚷。

    韦氏正翘着脚躺在凉椅上,盘算着怎么从爹娘手中分出些盐井来。她是韦家的女儿,从前韦长生薄待她,克扣了她的嫁妆。这些年她奉养父母,还替他养大了两个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要一脚将她踹到墙头外,那是门儿都没有。

    乍一听阿梨来了,韦氏心头一阵嫌。这是讨债的来的。陆郡守走了,也没人再去追究她行刺之事了,听家中的盐井回来了,生怕落了人后,腆着脸上门要嫁妆来了。

    她正想叫人将阿梨赶出去,旁边厢房的门吱呀一声,两个老的却是忙不迭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哭哭啼啼地往外头去。

    “啧!”韦氏看得心头一阵怄恼,却又生怕两个老的偏心,因着对阿梨愧疚就要多补偿她一些,忙也起身,将帕子掖在斜襟下,颠颠地急忙追了出去。

    韦老太太到底将阿梨拉进了门来,抱着阿梨哭了一场:“都是我这把老骨头没用,害你从不知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在苍天有眼,往后就跟着我们,她也不敢再欺负到你头上……”

    这个“她”虽没有指名道姓,韦氏听着脸色却有些黑了。人常升米恩,斗米仇,自家的亲父母,为着一个蠢笨的丫头,这些日子与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倒是浑忘了这十年来她付出的辛劳。

    她是个炮仗性子,脑子里一炸,本要发作,却又按捺下来,讪讪笑道:“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既是要结婚,那就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该陪嫁些什么咱也好做个准备。”

    阿梨深知她的性子,早不对韦氏抱任何希望。韦氏如今还能装出个笑模样,无非是韦家手上有她想要的东西,而财帛动人心。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朱家的门,不想再与朱茂森两口子扯上一丝一缕的关系,自然也没心思听她排布。

    “阿兄昨日已出来,眼下正将养在新买的宅子里头。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阿梨的态度很淡漠。

    韦氏气得心头一梗。而老两口听闻韦兴也终于放了出来,一时更加激动,也顾不得病体孱弱,拉着阿梨的手,就要往外走。

    “娘病还没好。兴哥儿歇养两日自然就会上门来看你二位了!”

    韦氏这些日子不晓得给了两个老的多少脸色。念着自己劳苦功高,当年韦长生又苛待了自己,这家中上下都欠着自己的,心心念念都是逼着父母拿出自己该得的那一份产业来。此时见二人要走,脸色不由又黑了下来。

    “兴哥儿没有父母照料,腿又成了那个样子,在狱中不知吃了多少苦……”韦老太太提起韦兴,眼泪又不住往下滚。这些年,外头起来是女儿养大了侄子侄女两兄妹,可实际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家中上下都清楚。

    若非这两把老骨头还在朱家,阿梨恨韦氏入骨,又哪里会再登她家的门。日日看人脸色,吃受气饭,这倒是旁人修不来的恩情。

    “爷娘的心真是偏到河沟里去了!在朱家住了十年,如今翅膀又硬了,就想着飞了!”

    韦氏对自己的父母,从不见外,话到狠处,软刀子割肉,倒比外人还能知道怎样戳人的痛处。

    “长生年少的时候,放在外头摔爬滚,男儿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那都是他该受的……”韦老太爷抹了一把脸,心头有些哽咽。

    “倒是你,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地娇养大。除了婚事,那时可曾让你受过半分委屈?可这些年在你家里,莫两个的,就连我们这两把老骨头,也是日日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韦氏这些年,因着朱家的日子不好过,从前明快的性子褪去千金娇俏的一面,俨然成了真正的母老虎。家里上下,除了朱棠和朱裕,男女老少都惧怕她。有时训斥父母倒像是训斥孙子一般。

    老爷子得和风细雨,韦氏却觉得连血液都凝固了。

    “这些日子你一直旁敲侧击,想分一分盐井。可这些盐井自祖上传下来,你也晓得韦家的家规,即便兄弟分家,这些盐井也不会分出去。但每年会拿出部分银子作为花红分给各家。”

    家产越分越薄。若兄弟众多,每每因争夺利,而使内斗不断。若落到不争气的败家子手中,那传承多年的基业也会毁于一旦。因此韦家自有这些盐井,便立下过这条规矩。这也是韦长生当时以命相抗的根由。

    这原也是不错的处置方案,但韦氏却气得脑中血直冲天灵盖。她活着自然能有分红,可往后她过了身,韦家又岂会给朱家的子孙分红呢?

    凭什么儿子就能千秋万代地继承家业,就要将女儿的子孙如落叶扫秋风一样扫地出门呢?

    “别想用这么点银子就发我。我丑话在前头,兴哥儿那个残废能给你们养老送终,我裕哥儿往后难道就抱着手在一边看热闹么?韦兴得多少,朱裕就该得多少。阿梨到时候陪嫁多少,棠姐儿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韦老太爷气得嘴唇哆嗦。韦氏不要求,他自然也不会苛待了朱裕和朱棠,但韦氏到如今仍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他两个还没死,却张口闭口就是送终。心里眼里都只有钱财,亲情在她心中又到底值几分?

    “这些年住在你家中,赁屋、饭食、衣裳的花用,我就与你算个清楚。但这些年我为你管照铺面,阿梨和韦兴也给你家干了这些年的活儿,你该出多少银子?你往年在家中的花用和陪嫁的钱财,也一并计算清楚,多退少补。”

    韦老爷子一气之下撂了狠话。韦氏当即傻了眼,愣得半天回不过神。

    韦老太太忙推了老头的胳膊,要他两句软话。

    “我还没死,也没老糊涂。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一心算计祖产的又有多大的出息?我一天不断气,谁也别想从我手中分出一口盐井去。”

    ……

    事情最后以韦氏先低头认错而了结。韦老太太向来是个心善的老好人,她心疼韦兴和阿梨,也体谅女儿这些年的不易。

    贫贱夫妻百事哀,日子过起来自然磕磕绊绊,矛盾也多些。韦氏往日事情做得刻毒,但终归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千娇万宠地养大,在朱家吃了那么多苦头,才变成市侩又厉害的性子。

    她这些年虽是脸难看,屎难吃的性子,却到底养着两把老骨头……

    态度和软下来,跟父母认了错,又意殷勤走动了两回,关系到底缓和下来。

    到阿梨大婚那天,韦氏竟备了两床新弹的棉絮,套了大红的缎面被套做礼,一家四口参加了阿梨的婚礼。

    虽阿梨一直不愿铺张,临州也买不着什么像样的东西,可在旁人的眼中,阿梨与李贽的婚礼仍显得十分奢侈。

    新娘子的嫁衣和盖头都是城中最好的绣楼定做的,用的时下长安城中最时兴的料子。

    韦家拿回盐井不久,家底并不丰厚,但陪嫁的嫁妆却有沉甸甸的几十抬,堆得李贽的院子下不去脚。

    看着丰神俊朗,神采飞扬的新郎官,朱棠和韦氏母女嫉妒得酸水直冒。

    尤其李贽悉心细致,待阿梨温柔缱绻,眉眼里都是疼惜。迎亲时,因韦兴腿脚不好,却坚持要亲自背着阿梨出门,过门槛时绊了一个趔趄。阿梨忙伸脚想下地,但这日新娘子直到迎入喜堂,脚是不能落地的。

    韦兴挣着将阿梨托高,却不慎弄掉她一只绣花鞋。

    那鞋子是李贽亲手捡起,替阿梨穿上。

    那样一件事,韦氏却看得眼热极了。她当年为朱茂森与家中闹得天翻地覆,这些年操持家事,付出多少艰辛,莫穿鞋,连一个好字都没落着。

    母女两个意色怏怏地跟在迎亲的队伍后,跟着往李家去。

    “偏她这样笨拙的,有这样的福气,嫁给那样的人家。还是明媒正娶。”

    “花无百日红,一时的新鲜,又能维持多久呢?招远侯家的公子名声就那个样子。难道还能守着阿梨到老。”

    朱棠原本想看哪只贪财的绿毛龟要娶阿梨,本还想趁着今日大婚,找点不痛快,直到见到了李贽的面,方才知道事情并不是自己一直幻想的样子。

    “京中的什么侯爵,有时也不过是个唬人的空架子罢了。要不然也不会娶阿梨这样的。他不得就是图韦家的钱财,可惜还是错了算盘。”

    韦老太爷握着家中的盐井不松手,哪里会让外人占了便宜。

    “要是嫁进门没几日便被休了,那才叫人笑掉大牙呢!”那样光风霁月、风采翩然的侯门公子,如何就眼瞎看上了阿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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