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开一线窗(五)
秦宇在卧室没待多久, 忽然听到外面响动,来到窗边,看见宋浩宇站在楼下电话。
不知在跟谁, 声音压得很温柔,又带着点焦急, 是那种恨铁不成钢, 想发火又不舍得的样子。要不是窗户开着, 声音也飘不进来。
从楼上往下看,跨过那棵熟悉的老杨树,宋浩宇那颗脑袋, 像是树影间一颗毛茸茸的松果。秦宇望着他, 觉得他真是长成个大伙子了。那棵杨树半腰画了道红线,时候,宋浩宇也是这样站在楼下, 脑袋不及那道红线高,而现在, 那道红线只到他的腰。人长, 树也长,人比树长得快。但可能也老得快。
秦宇如果这时候喊一声, 宋浩宇准会惊喜地抬头,冲他招招手。就像时候, 他跳着脚使劲招手,哥,你已经到家等我啦,等等我马上就上去。
但秦宇没喊, 简单快速收拾好东西,背起背包, 端了个盆下楼了。宋浩宇电话没完,秦宇从老杨树后面绕过去的,宋浩宇背着身,没有看见他。
回到警员宿舍的破楼里,陈新月已经把床单铺好了,下铺还是原先的绿色格子,上铺新铺了粉蓝相间的条纹床单。外面夜晚深了,屋内一盏台灯像是安宁的烛光,窗帘已经拉严。陈新月站在栏杆旁边:“你选吧,上铺下铺?”
秦宇把脸盆放下:“不瞒你,我这辈子,从来没住过上下铺,更别提跟一女生住上下铺。“
陈新月笑了一下:“要不你睡上铺吧,下铺的床单我用过了。”
秦宇走过去:“睡上面,我怕翻身吵你。”
陈新月:“没关系,你睡上面,我更有安全感。”
秦宇试了试上边的床板,感觉挺薄,看着她笑:“还有安全感?不怕我掉下来砸你啊。”
陈新月:“不怕。你睡上面,如果要走的话,我能感觉到。”
秦宇目光看着她,继续笑了笑:“我不走,放心,我上厕所都跟你提前汇报。”
陈新月:“你先躺上去试试,如果觉得硌,我还能找到被子。”
秦宇把背包扔到了上铺,然后自己蹬梯爬上去,屁股先挨床,接着脑袋和脚同时落下,像是一只上岸的鲤鱼,扑腾几下,很快躺平了。
“不硬,正合适。”秦宇探出头,跟陈新月,“原来上铺是这种感觉,视野一览无遗,那边纸箱里的东西我都能看见。”
陈新月抬头看着,借着光亮,能看清她稍微笑了一下。随后,她瞥了眼手机,好像看到有消息,立即拨通电话,听了一会,然后又挂掉了。秦宇趴在上铺问:“有人找你?”
陈新月放下手机:“许一朵,刚刚她给我电话了,我在整理床,没听到。”
秦宇问:“回去没人接?”
陈新月:“正在通话中。估计也没什么事,就是约我明天出去玩,我之后再给她。”
秦宇又从上铺下来了,这回掌握了方法,左脚蹬下栏杆借力,右脚直接落地。他端起脸盆,:“我出去刷个牙,然后上床玩会手机,就直接睡了。”
陈新月看向他:“没事干,对吧,像是坐火车卧铺一样。”
秦宇:“还真是,下边没地儿,只能在自己床上躺着。”
陈新月端起窗台前的一只口杯:“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将门虚掩,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水房里。几乎是摸黑走的,整条廊道都没灯,到了水房才有光亮,自然的光亮。高高的墙上开了一扇大窗户,凉风和月光直接灌进来,照亮了面前一排生锈的水管,方形的水池,以及水池角落里蔓延生长的青苔。秦宇刷牙的时候,故意接了半杯水浇上去,那些青苔看似软绵绵的,却冲不散,激不坏,滋润过后,显得更绿了。
秦宇漱干净口,接着开始冲洗牙刷,他右边陈新月也开始在杯子里洗牙刷,搅得咯噔咯噔的。哗啦,水倒掉了,秦宇开水管,把杯子最后洗了一遍,陈新月也洗,然后他们同时拧上了水管。
秦宇瞅向陈新月,这份刻意的默契,让他不由想笑。陈新月端着口杯,一本正经地:“我洗漱好了。”
秦宇:“我也好了。”
陈新月:“那回去吧。”
“其实,我真没想到,能跟你见到第二次。”秦宇忽然低声开口。陈新月转身看他,月光清凉,他们的脸上,身上都笼罩了淡淡清疏的光。
陈新月轻轻地:“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很巧。”
秦宇:“是,早知道你是宋浩宇的同学,早知道你会出现在我舅家里,当初开车的时候,我就态度好点了,我就不应该那么凶。”
陈新月问:“你凶了么?”
秦宇:“凶了,我以为你是个偷车贼,抓着你的衣服一顿骂。”
陈新月:“那不叫凶。我都没在怕的,我知道,就算真把你惹急了,你也不会人的。”
秦宇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跟她开玩笑:“怎么,笃定我舍不得你啊。”
陈新月淡淡:“你不是不女生么。初中那时候,一天放学以后,你一人把隔壁六班的几个同学都堵到了巷子里,三个男生,两个女生,都是混混。你握着一根长竹棍,让那两个女生先走,人家都是一伙的,面对你单枪匹马一个人,怎么可能先走。你又让那三个男生一个一个上,如果跟你比试输了,就要到你班里大声道歉。好像是因为这几个人,课间的时候跑到你们班,把黑板报抹花了,然后把宋浩宇气哭了。但还是那句话,人家是一伙的,能围殴,凭什么要单挑,你约架都不动脑子的么?结果那三个男生一起围上来了,你把棍子挥得像孙悟空,一棍到腿上,吓瘸了,一棍到背上,吓跑了,剩下一个最壮的男生,用手捉住了你的棍子,你们两个僵持不下的时候,那两个女生悄悄从背后靠近,把你绊倒在地。然后那三个男生趁机把你压在地上,拳脚踹,直到有人叫了保安,又报了警,最后警察带着保安一起找过来了。”
秦宇愣了:“你怎么……”
陈新月:“宋浩宇跟我讲的,你拿他当亲弟弟,特别仗义,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只是瞎逞强,架还装绅士。”
前半句倒有可能是宋浩宇的,但是后半句绝对是她编出来的。秦宇依旧愣神,当年他从地上爬起来之后,鼻青脸肿的,俨然是个受害者,所以警察和保安都把重点放在了隔壁班那几个坏学生身上,趁着他们接受教育,秦宇悄悄溜走了。但他不敢回家,跑到舅家楼下声叫宋浩宇的名字。宋浩宇探头看了一眼,赶紧跑下楼,看清秦宇的状况,眼圈瞬间红了,哥你这是咋了,被谁揍了?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眼睛更红了,哥你为我架,咋还不叫上我呢?秦宇,嗨,我以为我得过,没事,挨揍也我一个人挨就行了,就是你得陪我回趟家,跟我妈我这是爬墙摔的,不能让她知道我架了。宋浩宇忙,好好,我陪你回家,然后咱俩编个故事,就你爬墙为了摘苹果?秦宇行吧。爬墙偷苹果也会挨骂,但肯定比架骂的轻。
后来第二天,保安押着隔壁班那几个坏学生,来到秦宇班里,专门跟秦宇道了歉。那几个学生满脸不情愿,但跟保安解释是秦宇主动招惹他们的,保安压根不信,再解释就要请家长。那几个学生也不愿牵扯太多,每个人都黑着脸,规规矩矩了声对不起。
秦宇低着头装严肃,事实上心里直乐。趁着大家注意力走开的时候,他悄悄扭头,冲宋浩宇使了个得意的眼色,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
宋浩宇心里泛酸,但也咧嘴笑了。知道这些对不起,是他哥挨了顿揍,专门给他换来的。站在门口跟保安对话的班主任,他们哥俩之间跨越的几张课桌,窗外挂着的金灿灿的太阳,都是时间流淌漏下的,再也回不去的那些旧时光。
水滴自水管漏下,轻声滴答在潮暗的水池里,秦宇思绪牵扯,看着陈新月问:“你之前,是不是认识我?”
陈新月:“不认识。”
秦宇问:“你什么时候转到我们初中的?”
陈新月:“不记得了。我以前经常转学,就许一朵这一个朋友,还是高中认识的,其他同学都没印象。”
秦宇静静看着她,忽然就:“其实我现在都不知道,当时我在巷子里挨揍的时候,是谁报的警。校门就在不远处,叫保安就够了,怎么还报警呢?”
陈新月淡淡地:“可能是路人吧,或者住在楼上的居民,怕你们架出事。”
秦宇:“可能是这样吧。”
陈新月轻轻嗯了一声。
秦宇:“回去吧,水房也没灯。刚才还有月光,现在怎么这么黑了。”他望向窗外,月亮被游移的厚云挡住了。
多云转阴,第二天清早下起了大雨。秦宇被雷声惊醒,快速跳下床,跟陈新月一起堵窗户。劲风卷着雨水斜斜砸上来,玻璃噼里啪啦直响,窗户没有插销,必须用手推着,才不至于被风撞开。秦宇用手推了一会,觉得这实在不是事,在屋里找了一圈,从一个旧抽屉上卸下一块木板,把钉子摘开,然后斜卡在了窗框上。陈新月也松开手,方法管用,窗户这回安稳了。
陈新月递给秦宇一条毛巾,自己也拿毛巾擦身上的雨水。秦宇问她:“你之前下雨怎么过的?”
陈新月:“我住进来后,没下过这么大的雨。”
秦宇将脸上的水抹干,然后把毛巾拎在手里,问:“你这有伞么?”
陈新月摇了下头:“外面刮风,伞也没用。”
秦宇在纸箱上坐下了:“那我等会再去单位,阵雨,估计一会就过去了。”
外面雨声响亮,室内显得安宁,一面落漆的墙,一扇破窗,就足以抵挡住了风雨,这或许就是居有定所的意义,无关奢简,只让每个渺的人得以安身。
秦宇把手里毛巾叠成方块,又展开,重新卷成个卷,然后抬头:“我去把毛巾洗一下吧。”
陈新月:“不用的,晚上要是下雨,你回来还得擦。”
秦宇:“那我就先晾上。”窗台和床栏之间绑了一节塑料绳,陈新月把毛巾搭在那上面,秦宇也把毛巾搭上去了。然后他又坐回纸箱上,“你昨晚睡好了么?”
陈新月坐在床边,嗯了一声,秦宇笑了下:“那你要不再睡会,被雨吵醒了,现在还早。”
陈新月:“我衣服湿了,不能躺了。”
秦宇立马看她:“那你……”
陈新月:“等一会你出门了,我再换衣服。”
“哦。”秦宇又看窗外,“雨了。”
八点过后,雨声渐稀,天空明显放晴,有阳光照出来了。秦宇站起来,拿上手机和自行车钥匙:“行,我去单位了,再去会会廖成龙。”
陈新月也站了起来。
秦宇开门,回头对她:“那你……快换衣服吧。”
陈新月似笑没笑,了声好。
秦宇跑下楼梯,推上自行车,路过宿舍楼下,他没出息地抬头向上望去。玻璃脏得太花了,完全看不到里面的场景,是否有人换衣服看不到,连有没有人影都看不清晰。
自下往上,地理上也不占优势。不知道陈新月会不会从窗户往下望,会不会看到他。
忽然,刷地一下,玻璃里面的窗帘拉上了。这还是能看出来的。
秦宇自知心思不正,收回目光,蹬上车子,又笑了一下。
雨仍旧淅淅沥沥的,秦宇把外套帽子带上了,拱起背,腿脚一下一下使力,一路向单位办公室飞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