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惊叹(二更) 土包子竟是我自己……
作为距离京城最近的县城, 也是商路上最后一处歇脚的地方,鸣水县城里的生机尚未复苏。
本以为有了去年风靡楚国都城的肥皂后,齐国已经与曾经见过的模样有了变化, 但不管是兴致勃勃来看看齐国的人, 还是想要抓紧时间赶路的商队头领,看见远远看着毫无变化的城, 一时大摇其头。
齐国的贫穷凋敝从城池状态可见一斑,习惯了江南灰墙青瓦, 一路上看着齐国除了边关城池外,一个比一个破旧的城池,直到京城附近仍然如此穷酸,对肥皂本身的怀疑和轻视不可避免地浮了上来。
“我们都忍了一路了,难道安阳城在望, 却要我们住在这座城里?”商队里带着怀揣着第一次出远门,来亲眼看看齐国的游学楚人, 一路上吃的辛苦已经差不多把期待磨平, 如今只希望能平平稳稳进城, 少吃点苦头。
商队头领应和几声,骑马绕了商队前方一圈,了个呼哨,“全速前进!天色不早,我们去安阳城!”
骑士们和车夫们纷纷应声,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部分人皱眉道, “要是阿叔的距离不假,从这里赶路到安阳城,恐怕也是进不了城的,得在外面守一夜。”
“你们黎人愿意住就住去吧, 我们是受不了了。比起继续在那些到处都是土、只有剌嗓子的粟米糊糊的客店里住一夜,身上不知还会沾染什么牲畜味道,我宁愿去安阳城外在马车上睡一宿!”
初春逐渐冰消雪融,冻土解冻,好走的路只有一两条,随着接近京城,来自不同方向的商队难免相遇。两支商队从遇到后就结伴而行了几天,不同国家的鄙视链在商队之间传承下来,眼看已经形成了无法回避的矛盾。
黎国商队管事轻轻躬身行礼,笑容可掬,“那就就此别过,不耽误诸位与刘管事行程了。”
楚国商队的刘管事头疼得厉害,对在路上碰到几个世家郎君就甩不掉十分无奈,要是王谢两家也就算了,这群家伙都只能算是二三层次的附庸家族孩子,一身傲慢习气也不知跟谁学的,他们或多或少在楚国都有着高贵的身份,而他只是个管事,让商队头领完全不能怠慢。
不过,鸣水县城的糟糕他也是有印象的。鸣水作为齐国京城脚下城,连个客店都没有,只有一家时常会有牲畜寄卖的脚店,别住下他们全部人,连黎国商队一半人都住不下,他感谢黎国商队的善解人意,但也觉得如果黎国商队不肿脸充胖子的话,没多久他们就得出来追上自己一行。左右都还会见面,客气话怎么都行。
两队相互别过,一队顺着道路直奔京城,一队则是慢慢跟在他们后面,往鸣水而去。
全速前进意味着对路边景色的赏玩减少,目的地在望,劳累一路的楚国郎君们坐在马车里只想睡觉,也忽略了外面看到分支道路上竖起的红色石头发生的一阵议论。
刘管事依稀记得去年还没有这块石头和下方车辙深深的道路,为保安全,还是顺着以前的道路而去。后方的黎国商队却在石头下停了一会,才往鸣水前进。
鸣水县城的城墙已经不再是一个影影绰绰的点,古老的土墙在望,披上了一层晚霞流光,倒是增添了一分美丽。越往城池附近走,越能感觉到道路的不同,黎国商队管事绕到车队后方查看一边,回来惊奇地感叹道,“这路竟是新修不久!”
此前听着楚国嫌弃齐国,黎国人听在耳里,痛在心里,他们黎国,某些方面甚至连齐国都不如,只是有着以前的建设在,看上去不像一直作为边陲偏僻处的齐国这般破败罢了。而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齐国竟有钱好好修路了?
城门前一行扛着木棍和包袱的人先他们一步站定,城门卒检查的速度不慢,边查边聊,显然和来人相熟。等轮到商队,管事先一步下马,与城门卒攀谈起来,询问刚刚进去的一行是做什么的。
城门卒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们,“了你们也不懂。行了行了,箱子拆开,马车帘子都撩起来,谁在生病主动站出来啊,别让人一个个去查。”边,边往后走,一套检查流程显然是做熟了的,但过去鸣水都没几个商队会落脚,他们上哪去练熟?
疑问在管事心头飘荡,陪着往后检查,到一个马车前,亲自帮忙撩起了车帘,“差官,这是我家阿郎,从身子骨弱些,但不是病了,您可千万别误会了。”
要这次入齐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大概第一个要提名的就是边关入国境时关于疾病的问询检查,对于染病的人会反复检查。在边城,黎国商队就有过这么一遭,后来路上再没碰上过,谁晓得在这里又见到了。
城门卒皱眉量车厢里的少年几眼,话毫不客气,“我又没学过两手游医,你跟我解释没用。这样吧,我跟你们进城,你们在哪家客店落脚,我等会叫人过去瞧瞧。要是你们骗我,就别想上路了,等着吃牢饭吧。”
客店?
管事下意识将这个形容代换成了鸣水城里的脚店,一时有些头疼,连忙问道,“辛苦差官,但不知城中有没有何处院落可赁?我们住两天就走,绝不添麻烦。”
城门卒稀奇地看他一眼,“两家客店给你们住,你们不住,非要花冤枉钱作甚?这样吧,要是等会看过客店,觉得容不下你们,我跑个腿,去给你们张罗院子。”
“多谢多谢。”管事一边道谢,一边悄悄塞了一块碎银过去。各国铸钱不同,但金银总是通用的。城门卒颠了颠重量,正好能当做跑腿,不算出格,也就笑着收下了。
黎国商队带来的商品主要是水精器皿和海珠,在城门处开大部分盒子一看,简直是珠光宝气,十分耀眼,要不是知道齐国京城附近有军营坐镇,不像黎国还有流寇山匪作乱,借管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露财。饶是如此,也只是给城门卒看一眼,就赶紧关上了箱子。
城门卒对海珠的稀奇不似作假,但出乎管事预料,面对剔透的水精,他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脸上甚至有点……瞧不上?
管事疑心自己看错,有意带着城门卒去连着看了几个盛放水精的箱子,这才敢肯定,城门卒不止瞧不上,还觉得这些东西很平常。
若是豪富之家,这个反应还正常些,但,齐国县里的城门卒?管事惊疑不定地量城门卒几眼,荒诞地猜测起会不会是钟家子弟无事可做,来这里假扮城门卒玩耍。
检查没有持续很久,城门卒和门前同袍交代几句,领着商队进城。他边走边道,“你们来得早,占便宜,要是再过些日子,商路彻底通了,我们成天查都查不过来,哪还会陪你们进来?”
自豪的语气让黎国商队管事差点怀疑,自己来的不是那个基本上所有商队都嫌弃不想停留的鸣水县城,而是齐国京城。只有见多了商队,才会有这样的心气吧?
他却是想错了,城门卒着大话,心却砰砰直跳,路上碰到熟人都目不斜视,同手同脚走路差点把自己绊倒。鸣水县城的城门卒的确见多了商队,但他们见到的大多是抱怨和宁可留在城外也不进城的商队,虽然知道自己的家乡变了,但商路通畅之前,一天没等到没有受过去经历影响肯进城来看看的商队,一天他们就提心吊胆。
要给这第一个进城的商队留下个好印象。城门卒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气。
黎国管事问道,“差官定是在鸣水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好东西吧?您觉得我们带来的水精,成色如何?”
在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城门卒下了深藏不露的定语,询问十分诚恳恭敬。
城门卒一愣,“你们那是水精,不是琉璃?嗐,我哪懂什么水精啊!我是当你们跑那么远,运了琉璃来,我跟你,我们齐国的琉璃最好了,外面这些,现在可卖不上价。”
鸣水是个城,从一条道走到头,就是另一个城门,大家都在一条路上行走,碰上的几率很大。黎国商队管事还在思考城门卒话里透露的信息,就见他伸手拦下了一人,“杨九,你师父在不在?不在你来诊个脉。”
被拦下的少年衣着普通,看上去和佃户没什么区别,居然会是游医?黎国管事诧异地望过去,就见杨九连连摆手,“我可不敢乱诊——”
城门卒拎着他后衣领子,“什么叫乱诊,我都听了,中学医科第一就是你对不对?能考头名,你不能诊谁能诊?快去快去。”趁着管事发愣,城门卒弯腰在杨九耳边道,“这不是县令的要注意别让人带进来生病的人吗?我要带他们去客店,你先去瞧瞧,拿不准再去喊你师父嘛。”
杨九这才点头同意,向黎国管事自我介绍,“杨某一介游医,医术浅薄,不知贵主人可方便?”
管事领着人去了后面的马车,城门卒砸砸嘴,反复念了几句杨九的话,嘿地笑了,“文绉绉的,怪好听。”
有仆役在后面,管事引了路表达了对医者的重视后,又回到前方跟在城门卒身边,他们进城已经走出二十多步,这时候他才看清楚,向来到处都是黄土、灰扑扑不起眼的鸣水县的确经过了修整,平坦的道路两旁,远处另一个城门附近显然新建不久的木制二层楼两两相望,没有染上西北方常有的尘土,反倒有了些挺拔的精神气。
这还不是最让管事惊讶的,他看到县衙左右新盖起来的两间屋舍,颇有些新奇,其中一间在原本的集市范围上,以木制和灰色的土搭建而成。正被人扛着运进去的透明方板,折射出夕阳的余辉,整块板子甚至比他运来的任何水精都要漂亮。
“啊,那就是琉璃板,不对不对,平的这个叫玻璃板。”城门卒看着管事如痴如醉的表情,得意笑起来,“看来县学盖的差不多了,这就要装窗户了。没准不需要等到三月,二月就能念书了。”
“玻璃,装窗户?”管事不想露出没见识的样子,但堪比水精的宝贝,在这里只能做窗户,是不是太疯狂了点?是他们商队走错了地方,这里不是以贫穷偏僻著称的齐国,而是各种新奇玩意百花齐放,自家族学穷尽各种珍宝也无妨的楚国?
“是啊。”城门卒点点头。
县学是什么,管事自然是知道的。以前齐国别县学,就连郡里的学堂也无影无踪,可从什么时候起,竟是重视起了这个?
管事心里有一肚子问题,全被从后面马车下来的杨九堵了回去,杨九对城门卒招招手,“没事,就是身子弱。”
确定了和管事的一样,城门卒这才放下心,大步流星地带人往客店走去。管事的注意力没有跟上,回头看着杨九脚步轻快地走向县衙旁另一间狭的屋子,“阿叔,《论语》怎么还没到啊?”
“莫急莫急,京城和各郡最近需要的数量多,调来的书不够,过两天就来了。少了哪里,也不会少了咱们嘛,别家县里,还没有这么多书呐!”
简单的对话在管事心头掀起大浪,他吃惊地看着那个逼仄又昏暗的屋子,屋子没有挂匾额,仔细回想一下,似乎同样结构的屋舍在路上一部分郡里也曾见过,也是在官衙旁边,长得仿佛一个门房角房。
这竟是买卖书籍的书肆!
他们一路行来,都没有过多停留,大城惊鸿一瞥,城大多没有进城,而进城了的县城也没有见到这样的书肆。由于没有深入了解,他们只当这是角房,谁晓得到了齐国京城外,不想和楚国商队一起进城免得引起误会的安排,竟会有这样的收获!
书籍在哪里都是需要珍重的,管事刚升起一点兴奋,忽然又想到齐国的过往,难免心灰意冷。齐国,能有什么好书?
回过神后,管事再一看,已经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印象里鸣水的脚店已经走过了,连忙阻止城门卒,“差官,差官是不是走偏了?”
城门卒茫然地看着他,抬手一指,“没有啊,两家客店不就在那里,你们不是要住下吗?”
管事顺着望去,刚进城时以为是哪家世家建起来的家宅的两座木制楼已经近在眼前,酒旗飒飒飞扬,飞卷的布料像扇在他自以为是的脸上的一个个巴掌。
他揉了揉眼睛,才敢确定自己没看错。鸣水县城,是真的有了两家大客店!
常年走南闯北,对客店的规模管事心中有数,只看楼大,不住下他们一行,再多来两个商队都住得下!
战乱时流传着一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到他身上,却是一冬之后,鸣水当刮目相待了。
“多谢差官。”管事羞愧地郑重行礼,反倒把城门卒吓了一跳,摆摆手,“走吧走吧,赶紧住店,我还要回去看城门呢。”
客店和它的外表一样,不上精致,但足够舒适安逸,进门迎上来的伙计贴心极了,只需要清楚需要,他们什么都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管事差点以为这里是楚国大城的客店。
拿着房间号牌,看着女掌柜柔美的笑脸,管事回身扶了一下自家主人。在马车里坐了一路的瘦弱少年新奇地四处看看,城门卒作为本地人在离开之前,看在收了钱的份上,为他们的晚餐做了推荐,“他们的炒五花和炒鸡丁都不错,记得尝尝!”
好么,又是压根没听过的。
管事进城后已经不知道生出过多少次怀疑,疑心到底自己是被楚国人嘲笑的乡下人,还是齐国是。
但他知道一点,起码现在看来,连齐国京城旁的城都这样了,京城里留的惊吓不会比这里少。想到自家舒舒服服睡一觉,换了衣裳精神抖擞进城,而楚国商队只能待在马车上,做一堆腌咸菜味道的倒霉蛋,同行路上忍下过的气愤都化为了笑意。
在城门卒离开前,管事终于没忍住问道,“去岁我来齐时,尚无客店、县学、游医,今岁却应有尽有,是城中江县令所为,还是换了县令?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城门卒听大白话还行,加上了点文绉绉内容,他就傻了,只能看向守着客店的掌柜。喜儿掩口轻笑,“您是,是什么让鸣水变化这般大吧?”她望向门外,“玻璃、书籍、客店这些事,鸣水能有今日,得多谢我们三殿下呢。”
管事把这个回答记下,谢过城门卒,跟着引路的掌柜,与商队护卫和主人一起上了楼。
进门检查了一下四处的陈设,管事锁好门,这才道,“崔郎一路劳顿,是歇息还是出去瞧瞧?”
“到了齐国腹地,还是注意些,叫我齐光就是。”崔齐光开窗户,望向下方,“让其他人都歇息,进齐都总要有些使臣的样子。你随我去看看书肆吧。”
接到楚国异动,决定提前上路的黎国使臣队伍没发现楚国和齐国联合,但齐国的变化,却一一展现在他们眼前。
拿到书肆里据最多人翻阅的《齐文千字》,崔齐光笑起来,摩挲了一下精致的书页,“齐有大变。”
在鸣水县城停留了一夜,第二天清赶路,等到进了安阳城,原以为一天的时间差足够避开楚国商队,没想到黎国一行人还是与他们正面撞上了。
看着衣裳皱巴巴,满脸疲惫的楚国商队,黎国商队一行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了个招呼就赶紧走了。楚国一行人看着精神焕发、甚至还散发着香味的黎国人,心中怨念几乎都要具象化了。
楚国商队在昨夜赶路,凌到达安阳城时就开始觉得不对,绕过最后一段弯曲山路,过于平坦的道路连马车轱辘的声音都变了,借着火把亮光,他们看见了不曾见过的、灰色的道路。
作为去年冬天第一批离开齐国的刘家商队,他们只记得糟糕的中央路况,由于军队看守着中心的朱雀街,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完全铺好的水泥路。
心中的惊讶暂且不提,等到排完天知道为什么那么长的队伍,被检查完终于进了安阳城,古老的城池里四通八达的灰色平路极富美感,十分震撼。队伍里有一部分游学的学子年纪,“哇”的声音此起彼伏,却被人嫌弃地看过来。
他们在野外睡了一宿,身上泛着酸味的衣裳,马车也风尘仆仆,竟是被出城的齐国马车队伍嫌弃地绕了三尺远。
而在城中讨论着的“考试”、“蹴鞠”、“香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听过。
在那一刻,他们心中所想,微妙地与昨日的黎国管事重合了:
似乎,好像,他们更像是那个没见识的土包子。
楚国商队怎么在大变样的齐国国都里寻找客店,黎国人自然是不关注的。在鸣水县城里的客店舒服睡了一夜,还有“黑皂”与“肥皂”两种沐浴产品可选,又吃了一餐完全没尝过的炒菜,他们对齐国的好感度已经达到了顶峰。
结束赶路,黎国商队自然有了空闲出来逛逛,随行的中年使臣们路上快马加鞭实在撑不住了,有一个算一个倒在了客店里,最后倒是看上去最虚弱的崔齐光改了装扮,与管事出门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