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重担 只要不想放弃这份责任,就绝不轻……
很快, 薛瑜就反驳了自己的猜测。薛琅离京前是要去参加神射队伍,这才一个月,怎么算都应该还在训练, 就算不考虑近期负责隆山军营的庄骁将军态度, 薛琅自己怕是也还没解开心结。
果然,陈关的消息是“无功而返”。
但闭门谢客多日后钟家跑去见自家外甥的举动, 本来就透着奇怪。钟家沉寂下去的速度太快,就好像赌红了眼的贪婪赌徒突然抽身一样不可思议, 让薛瑜现在设置钓鱼的圈套前,也得想想能不能一举抓住痛脚。
薛瑜沉吟半晌,“苏尚书要是有空,问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看大理寺结案。”
流珠将这件事记下,陈关出去继续忙碌。还没等敲定时间, 观风阁就来了新的客人。
正好休假,回薛瑜身边轻松轻松的蝉生跑着上来, 神色古怪, “殿殿殿下, 钟昭仪求见。”
顶着几人注视,蝉生确定,“不是林妃娘娘,是钟昭仪。”
薛瑜和名义上同样是庶母的钟昭仪的交集,大概比两个妃子在后宫一个月的吵嘴数量还少, 完全是稀客上门。
换了身合适些的衣裳, 薛瑜下楼就看见宽敞的大堂里端庄的妇人眼含泪意,一时间“舍身污蔑”之类的不妙猜测响彻脑海,她警惕地往后退了退,隔着十几步对钟昭仪施礼, “不知昭仪因何来寻我?”
钟昭仪看着她,恍惚间觉出她和薛琅竟是有些像的。也许是这么多年从未和薛琅分开过如此长时间,也许是薛琅上次离开前语焉不详的嘱咐,她心中的不安最终化作一行清泪,“三殿下,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您帮我。”
“我不过是帮陛下处理些杂事,不值一提。娘娘这般身份家世,我能帮到什么呢?”薛瑜阴阳怪气了一把,要是能刺激钟昭仪失态暴露真实想法,对推测钟家这盘棋到底算怎么走还蛮有帮助的。
钟昭仪一怔,没想到薛瑜这样不留情面,她苦笑道,“如今已二月初七,阿琅十几年都是在我身边过的,可今年初八他的生辰,却是不知道能不能过了。前些日子阿兄他们带了今年的生辰贺礼去寻他,却没能见到人,阿琅回军中前与三殿下同住,妾今日来,只是想请殿下告知于我,阿琅究竟在何处?”
初听薛瑜还以为她要感情牌,越往下听,越发觉这似乎就是钟昭仪来找她的唯一目的。
为人亲人,却找不到自家孩子,只能来找一个眼中钉询问,不得不是一种无奈。
不过……薛瑜还真不知道薛琅是二月初八的生日。这样算下来,过了明天,他就要到十四岁了,在军营里过生日也算是一种人生体验?
“他入了军中,便是以军人要求自己。薛琅是个大孩子了,他有自己判断和决定做事的能力,他想要去,而不是我逼他、骗他去,钟昭仪来找我寻人,究竟是何道理?”薛瑜看着哑口无言的钟昭仪,冷淡地起身,“他觉得应该去的地方他会去,他觉得可以回来的时候会请求陛下让他回来,如果昭仪是为他好,就不要给薛琅添麻烦。”
“我、我怎么是给他添麻烦?”也许是今天的对话一开始她就被担忧压垮,钟昭仪不安极了,“我为他准备衣裳、准备糕点、准备……”
锦绣前程、最好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孩子准备,可她眼前总是回放着薛琅腊日回到京中时与她的那些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抚养长大的孩子,竟走向了一个陌生而令她害怕的方向。
“可他觉得不需要,就是添麻烦。”薛瑜已经站了起来,挥了挥手,“送客。”
如果薛琅能在军中成长起来,钟家只会让他的功勋和努力蒙上污点。一个少年被夹在中间,裹挟在局势里往前走,薛瑜毫不怀疑,就算薛琅亲口表示他不愿意争取,也只会被觉得奇怪,觉得他辜负了许多人的期待。
观风阁的下人们连三皇子的母妃都挡过,挡个钟昭仪出去自然是轻而易举。送走钟昭仪,薛瑜在二楼书房坐了很久。直到宝德殿那边带来话询问,要不要准备她的饭食,隐晦地暗示她该过去了,她才动了一下。
她又何尝不是身在局中被裹挟向前?好在目前为止,她仍能一句无愧于心。
桌案前不像之前摆满了书籍和写到一半的手稿,只有三个巨大的卡片,分别写着“止戈”、“东荆”、“江陵”,它们是薛瑜要做出选择的未来会去治理、做出成绩后回京的郡名。每个城池名字下方都摆着一些碎片化的纸条,总体来各有优劣。
至于西南的益州郡,已经在第一轮思考里被排除在外。益州虽好,已经有了人接手,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其实并不需要她太过干涉。
想到这里,薛瑜翻出了早上知道新消息后丢在一旁没看完的西南来信。
延迟了半个多月抵达京城的西南信件里,只从韩北甫的遣词造句就能看出他的成长,商队和军队探子的配合紧密,医正带人不眠不休手抄出来的《民医要略》也在民族归化中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他还有听进去薛瑜的建议准备起来甘蔗和果树。
若不是都还在起步初期,只是她在政事堂接到的西南相关折子里影影绰绰露出了一点影子,没有成规模的政绩成果能拿出来,光是这些都够韩北甫往上升官的。
谁能想到,之前拿来忽悠傻纨绔出京搞事的话,竟能成真呢?薛瑜不禁对随着商队离开的各家子弟充满了期待,顺便把鸣水经验报告会抓那些纨绔来听讲,多洗洗脑去上山下乡搞事的日程安排上。
发现了巨量棉花种植纺织的韩北甫,与过去很不一样,只有在美滋滋幻想益州布销往各地的时候,还会露出一点傻气。
京城的棉花还在育种,几十颗种子最后只活了四株苗,被花匠眼珠子似的护着,生怕有个闪失,比起最初设想的扩张棉花数量,扩大种植,如今大概只能算勉强选出了相对适应中原气候的突变棉花。怎么看,中原棉短期内都离开不了花房,而西南直接步入织布阶段,实在是让人羡慕极了。
如果益州布和棉花能顺利发展起来,更多的女性也能合理地走出家门来工作。修路的民妇虽然有,但旁处不像京城,薛瑜有办法压住工部的反抗,也能用临时的群贤书社托管安顿他们的孩子。种种原因积累下来,加上鼓励嫁人鼓励生育的政策,民妇虽然能做体力活,但固有的印象也不会让他们成为建设者的最优选择。
或许,曲辕犁还能改得再轻便一点,稻谷脱壳用机械替代?薛瑜想起在鸣水工坊外的村子里看到的情况,有的家庭里只有逃难来的妇人和痴傻儿子,妇人独自辛苦翻地准备春耕的样子,比男人还要强悍。
薛瑜写下改良机械的安排,这部分改良不需要她动手,交给鸣水工坊刚学了些东西、正手痒痒的学徒们刚好,她只需要吩咐下去,注意进度就好。
姜匠被发回兵械坊做一个只能干活不能话的匠人,纯粹付出劳动,再有下次,怕是连学徒都没得做了。新来的匠人虽然性子倔强了点,但手上技术不错。更重要的是,不必做他的学徒,他也肯将知识分享给无论男女来听课的所有人。
他:“当初殿下肯教我们马掌和风箱,给了我们好大的脸欸,我教点这些算什么?县令的那叫什么,叫……叫礼贤下士!”
鸣水传回来的信里,总是有许多乐趣可以发掘。
不知不觉,她也有能分担担子的人了。
距离西北边城止戈一百里,有人伏在树冠里,与薛瑜心声重合起来。
薛琅咬着箭囊,悄无声息地抬起弓,瞄准前方,他的队友正与“敌人”近身相搏,将成败寄于他手,信任的感觉太好,让他能忘掉所有的不快。
一场训练赛结束,个个未来神射都是大汗淋漓,跳进刚化了没多久的山涧水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扎堆笑骂着对方要让下游人家喝洗脚水。
“狼,来。”
薛琅没有问队长什么事,就跟着走了,背后队友们迅速行动起来。等薛琅听完队长云里雾里的战术指导,回去时已经繁星点点,不远处一丛篝火正旺,香气扑鼻。
“嘿,狼,你真不够义气,今天你过生怎么不告诉我们?”搭档最久的队友扯下来一只鸡腿,山中奔跑的鸡腿上并不怎么肥,但胜在紧实光泽明亮,看上去就香,“喏,别没照顾过你啊。”
薛琅这才模糊想起来,今天原来是他的生日。
队长叼着山中味道刺激的草叶,哪还有贴心指导的样子,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纸包丢给他,“拿好了!”
纸包里,是两块黑色的像是肥皂的东西。上面没有清颜阁的标签,只有“止戈”二字。但除了清颜阁,旁人也造不出来这东西。薛琅曾能拿百两澡豆扔人玩,但从没有什么时候,觉得手中的礼物昂贵到让他感觉烫手。
“这个太贵了,我不能拿。”
队长乐了,“诶哟真是个瓜娃子。要不是咱们头儿看你脏成了个泥猴,净往你那把弓上抹泥,谁管你洗不洗啊?贵什么贵,头儿从陆将军那要的,调来修路整城的民夫棚子里澡堂子里随便用呢。”
见薛琅迷茫,队长耐心地讲起来,“这不是京城卖到百两那个肥皂,听是将作监新搞出来的叫黑皂,没有有钱人家用得好,样子难看也臭了些,但好用就行了呗。哪个边城修路修城,都能二十多文买点过来,瞧见没?专供止戈城,要不是咱们正好碰上,你想要都没有!”
京中提取了甘油后的皂液堆积如山,作为不合格产品卖出那是砸招牌的事情,但作为军需品供应,用甘油产品覆盖部分肥皂成品价格后以成本价卖出,还是划算的。
薛瑜始终惦记着剧情中那场突然爆发的疫病,与其等待爆发控制,不如先一步开始防范。从鸣水工坊旁隆山军营离开的几乎所有队伍,都听过了健康生活的童谣,准备收集军医们经验的《民医要略》也和保持干净避免生病的肥皂一起,进入了各个开春后开始修城搞基建的边陲城池。
当然,名字也不能用肥皂了。
缺少甘油滋润,故意加了别的添加物搞得肥皂又黑又难闻,只用试用一次,就能清晰感受到黑皂和肥皂是除了都能用来浣洗外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这个结论是在鸣水客店里经过试验得出,薛瑜拿出黑皂也不用担心被客户投诉。
远在西北的薛琅捧着“黑皂”,连梦中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人在睡觉,有人却还在忙碌。薛瑜被皇帝叫去又理了一阵子折子,对外是整理,实际上不少内容都要从她手下批过,这对薛瑜来是一项艰难挑战。她清楚,皇帝在向她展示,她之前轻松地拿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能够安然无恙地推行下去,其他人付出了多少辛苦。
维持一个国家的运转,判断方向,掌舵前行,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起码,只要不想放弃这份责任,就绝不轻松。
宫中两个皇子都缺失了的一课。
但薛瑜不明白,为什么皇帝懂得教导,却多年没管过后代,甚至落到书中病死的结局。他看上去仿佛在任由王朝自生自灭,随心所欲,实际上背后却兢兢业业为齐国能够延续呕心沥血。
不过,再想去探寻皇帝怎么想,也得先把任务做完。
之前管理行宫和工坊时,大半任务都是李麦和江乐山在做,吴威也为她分担了不少,她只需要给出设想,就有人会为这个设想努力。饶是如此,薛瑜也在江乐山的行动里学到了不少内政技巧,算是有了点地方管理的底子。
在鸣水时,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最后也能用清颜阁收益兜底,薛瑜心理压力并不大。但针对新的四座城以及它们下属的县城,以万计数的人口,农商士族,国库收支,动一下可能背后就牵扯了无数生命的未来。地方经验不足,她批复的速度慢如龟爬。
批一张折子,就需要对地方上前后许多年的变化做半天了解。每当这时薛瑜就深悔她只是个平平无奇工科生,而没有提前去修个社会管理之类的双学位,自己压力山大,旁边老板举重若轻,对比实在过于明显。
再难也得做,夜朗星稀,常修带着热汤进来报时,一天的整理和批复到了尾声。
薛瑜一本正经起身告辞,乍看好像对一切胸有成竹,转过屏风就拿着自己抄下来的部分,低声向常修询问该去哪里寻找相关的材料。
幸好,还有常修帮忙找材料让她有机会补课,顺便在日常出去放风搞事的时候,在皇帝面前掩护,不然一天下来她连两本折子都改不完,绝对是要被嫌弃的。虽然到现在还没被皇帝嫌弃速度,但薛瑜对皇帝的高要求心中有数。
不知怎么的,批折子抓学习这么光明正大的事情,硬是给了薛瑜一种干坏事躲避班主任巡查的偷偷摸摸感。
给出了该去哪里寻找思路的意见,常修重拐回殿内。皇帝背着手站在旁边的几旁,翻了翻批改后的折子内,薛瑜写的为什么这样做、这样做会有什么变化的分析,哼笑一声。
“照葫芦画瓢都能画这么久!”
常修扶着他往回走,笑着听皇帝对三皇子的抱怨,没有劝也没有火上浇油。走到一半,皇帝向他伸出手,“拿来。”
常修摸出来一包奶疙瘩,薛瑜特供加奶浓缩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