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佞臣(二更) 若天罚无道之君,我愿做……
“殿下昨夜没睡好?”
秦思轻声询问, 薛瑜搓了搓脸,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闭眼把药灌了下去。
明显的抗拒却没有拦住秦思, “时间尚早, 不如臣陪殿下一同去城门。”
薛瑜点了头。
如今的鸣水城昼夜区别不大,只是路上忙碌的人多与少的分别, 更多的人被拘在家中,等待送来的米粮柴火度日。只是今日不同, 多了些手臂上绑着红绫带的人。
他们跟在几个差役后面,各自负责着不同的事项,在光微亮之前,将附近的分派米粮和统计的事情接过,差役只需要将东西挨个片区带来, 剩下的,就是这些分明还穿着麻布葛布的普通百姓们接手。
“一户四人, 发粮……”
增加后的人手将街道分成了不同片区, 在差役们走后挨个带着送来的粮食分给邻里, 口中嘟囔着到底该怎么分。他们显然没有学多久,不时还有邻居在门内出声纠正。而被安置在不阻挡房门口的竹棚中,不是他们熟悉邻居的外来人也在接触中逐渐熟悉起来,还聊起了天。
虽然都只能隔着门话,但比起之前只能看到来诊脉的医者的心中惶惶, 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人到底是群居动物, 被隔绝在家中,知道这是为自己好,但心中的不适应总是难度过的,此刻有主动提出要帮差役的一群人站出来, 在两边传话,紧绷的心弦都舒缓了许多。
无事可做的人讨论起了砍柴、裁布、缝纫什么适合他们做,也有人聊起了在来到鸣水前的经历。早食的炊烟在各户人家里升起,聊吃食的议论声甚至把薛瑜都听饿了。
路上不再是疲惫的差役和兵卒,心走在一定范围内,尽量不与其他人碰面的人们在短暂的分配物资时间里贪婪地呼吸着外界的空气,总觉得得到了难得的松快。
总算能多一些时间休息的差役和兵卒们,回衙门的回衙门,回临时扎起的棚子的回棚子,只剩下一部分人领着来换班的“志愿者”,在城中巡查,避免之前因为过于疲惫产生了疏漏。
而踏着光而来,需要挨个诊脉判断病症筛查病人的医师们,则是城中工作量最繁重的一批人。
时疫的诊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学了个大概能治常见病的游医队,在正式的医学生或是医师们面前只能下手,精神压力和连轴转的工作,在短短时间里让每个人都掉了称,行走过来像是一批游魂。
游魂从远方走向城门前,挨个停在了不同人家门前,两两一组诊脉查验。走到城门前时,队伍已经只剩下两个人,在最前面的医官看到秦思,有些惊讶,“医令,今日是您来诊这家吗?”
“嗯。”
医官敲开了门,让开位置,主动将自己摆在了学习的角色上,薛瑜坐在城门前,眯眼看着前方。
秦思是个好医生,他对医官的态度,与对住在棚子里的几个意外被困的佃户没什么不同,非要的话,对身上已经脏得不像样子的佃户们还要更和气些。一边诊脉还会一边夸五十多岁的佃户身体硬朗,要不是知道秦思祖上声名赫赫,薛瑜甚至要觉得他像是从乡野间长大的。
一口气诊了两户人家,秦思做完教学,回头看见薛瑜在发呆。病中的少年精神不济,药方调整后减轻了咳症,但看她不自觉按压胸口的动作,就知道肺部并不舒服。
“殿下在想什么?”
薛瑜仰头牵动喉咙,一阵发痒,她抿唇忍住咳意,轻松道,“告诉你个秘密,冯医正第一次给鸣水来的流民诊脉,回去跟我,总觉得身上有跳蚤。”
不过这也得怪她,在和冯医正聊了几次头油长虱子跳蚤、跳蚤咬人、虫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满身乱爬后,冯医正率先成了洁癖一族,从休沐日才洗澡,变成两三天不洗一次就觉得有虫。连带着教出来的徒弟们不管贫富,洗澡爱干净是第一守则。但这都是过去的故事了,下乡做游医的时候,冯医正什么都能忍了。
“臣还从伤口里捉过蛆虫。”秦思面不改色,见薛瑜讶异,他神秘地压低声音,“殿下了冯医正的秘密,臣也个秘密。”
“以前背了两卷医书就敢到处乱跑,都见我年纪轻轻,不肯受我诊治,只好做游医混口饭吃。混了一段时间,那会听黎国江边有一味难得的药材,想去找找,谁料被山匪劫了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跑出来,我想着这样不成,黎国路上难走,楚国的太医署就是个摆设,我也不想改换门庭拜别人为师,就回国来考了太医署的学生。”
秦思起过往,唇角带笑,完全不像是出身医学之家的激进派医者的成长经历,显然不会是在他三言两语里变成了奇妙旅途的模样。别人眼中颠沛流离而惊魂的经历,或许在他看来是难得的一份人生馈赠。
这简单又理直气壮的回国原因让薛瑜笑起来,“所以你找到江边的药材了吗?”
“没有。”秦思叹气,“殿下会为我保密吧?”
薛瑜笑着调侃,“好大一个把柄。”
“臣相信殿下。”
薛瑜收起了笑,“不必安慰我了。”她刚刚听到了老佃户嘟囔的“天灾天罚”,虽然被秦思飞快断掩盖过去,但还是让她有些无奈。
在这个时代,洪水、地震乃至日食瘟疫,全都会和君主是否无道联系在一起。她和皇帝不信,但显然秦思是担心她信的。
“若我有朝一日发病,或这疫病是天罚……”那罚的也该是这糟糕的世道。
薛瑜没完,就被秦思断,青年看着她,神色认真,“那臣愿为佞臣。”
“别胡八道,咳咳。”薛瑜呛咳一声,被这突然的表忠心逗笑,“我不信什么天罚,太平盛世是要靠人一步步造出来的。难不成来了天灾,就不做事了?不耽搁你时间了,快去问诊。”
正巧差役带着做好的类似手术服的白衣裳到了,薛瑜扬扬下巴,让秦思拿上。
青霉素应用的第四天,死亡三十一人。
第五天,死亡一百零四人。
第六天早上,三月初七,下起了雨,细细的春雨像在为整座还笼罩在肆虐的疫病中的城池哭泣,再也没看到黎明的尸体垒在城墙下的木板车上,已经摆满了三架车。
要不是后来发病的一批人里,已经有四五十个得到新的药方后不再咳嗽或发烧,看上去与旁人没有太大区别,给了城中所有人希望,开始出现大量死亡的鸣水城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只是和后来发病的轻症患者不同,重病到起不来床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个得到了治疗的喜儿已经陷入垂死,全靠在咽喉上开的一刀口子辅助呼吸。能再多活多久,谁都不知道答案。薛瑜低头看了看客店内杨九帮喜儿送下来的东西,眼罩上绣了一串云纹,精致漂亮。
在咳意冲上来之前,她捂住了嘴巴。
沉闷的咳声被雨声和四处咳嗽声掩盖下去,喉咙里弥漫着铁锈味,到底是因为发炎还是咳嗽太多损伤了喉咙,她并不清楚。江乐山比她身体弱些,已经起不来床,反复发烧后昏昏沉沉地无力躺着,要不是乔县令强行让人带他去休息,恐怕都能直接一头栽倒在书案上。
乔县令看着她接手县衙部分工作后的担忧眼神,薛瑜记得清清楚楚,但数字和调配等等占据了她的脑海,并不算多什么。
生命力消退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薛瑜在现代没有感受过,但在这里,虚弱和力不从心、时间所剩无几的感觉像一把屠刀挂在头上,让她无法坐以待毙。
现实改变不了,积攒下来的抽奖次数也始终没能刷出来有用的奖品。薛瑜试着抽了一次十连,除了菜谱就是奇怪的增加好感度的道具,竟是连以前成天踩的雷“一天生存时间”都没能见到。
就好像系统也在告诉她,已经无力回天。她的生存倒计时,定格在了“零”上。
薛瑜不甘心。
但看着已经忙到风度全无,眼睛全是血丝,胡子拉碴的医师们,她也不出来催促的话,只能调整排班,挨个安排人去强行让医师们休息。
药方已经改了不知道多少遍,患病倒下的医师已经到了十人之多,再因为疲劳倒下些,就只能启动外援了。不到万不得已,薛瑜是不想让城中增加人的。
“殿下,鲁李氏在城门外候着。”
去另一边城外接应新送来屋子的差役,低声向薛瑜禀报。
薛瑜回过神,“那是——”
差役连忙解释,“是江县令阿娘。”他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薛瑜明白过来。
江乐山病到起不来身,偏偏家人又找来了。
“我去看看吧。”
城门外堆放的板车正被人推回去,隔着细雨可以看到对面队伍里有一位妇人,她的眼力不如薛瑜,隐约看到城门内出现了一个人影,扬声唤道,“阿山啊——阿山——”
薛瑜:“江县令在协调事务脱不开身,我们不便送人,回去吧。”
对面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妇人才喊道,“襄王殿下保重!鸣水会好起来的,都别太累了!”
用谎言送走了妇人,薛瑜回去看江乐山时,江乐山刚刚醒来,“殿……下。”
“还有救,别想着一闭眼一了百了。”薛瑜拍拍他,“你娘还在等你去看她。”
江乐山不话了,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薛瑜熟悉他的神色,因为在每天早上咳醒的时候,在镜子里她也能看到自己这样的表情。
他们心里都还有事未做。
“殿下不该回来的。”江乐山一句话了很久,十分吃力。
薛瑜知道他的是如果没有回来接触更多的病患,或许在初期还能治愈。她却笑了,“有什么该不该的。”
她做了选择,便不后悔。况且,若她没有回来,鸣水的走向也不一定像现在这样顺利。
“也对。”江乐山笑了一下,“若有来世,希望我也能这么幸运。”
江乐山刚醒来不久精神不好,薛瑜没有待很久,又回了原本江乐山的工作岗位上。
混在送物资的车里送进来的信筒内,不再是陈关的笔迹,约莫是留在鸣水附近专门传递消息的人,在例行传来的京城动态内,混进来了一张蜡封的纸条。
薛瑜捏开蜡封,里面只有一句话,“陛下命西南调军前往江陵演武。”
江陵城地处东南,紧邻楚国,演武的目的呼之欲出。严格来,四处边关里,唯一其实不能算边关的只有益州。而能大批调动军队的,也只有为了防范山民反水设立的西南军,西南军本就离东南近,薛瑜听皇帝分析过这样安排方便楚国起战事后支援,所以西南调军参加演武也不奇怪。
薛瑜翻了翻之前传进来的消息,确定没有提到三国使臣被放行,心中一片柔软。
这是来自皇帝的武力恐吓。
虽然楚国不一定会被吓到,但若是做了亏心事,大抵是会做出些反应的。
就是不知道,去查谢宴清等人的进度怎么样了。没有消息,就是有好消息的可能。
窗外,雨越下越大,从沾衣细雨变作细密雨幕,距离京城不远的青南郡外山路上,一队马车正缓缓驶来。
绕过一个弯,走过长满已经焕发绿意的灌木丛的山丘,就是青南郡的铁官坊,再往前走就到了郡城。
方锦湖背着长刀,俯身从山坡纵马俯冲而出,乌光刹那间斩断其中一架马车车轴。
一时间,人仰马翻,车中之人吓得连声惊叫,从车下滚出的一个影子却飞身而出,在刀光斩下时躲开。
“千牛卫奉旨拿人,闲杂人等站在原地,反抗者视为共犯!”
方锦湖厉声将惊慌失措的众人喝止,阻止他们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给那个人影提供遮挡。
躲避了几次劈砍的人影浑身湿透,花白的发髻散乱不堪,多日的追逃让他的体力濒临崩溃,老态尽显。他连着向方锦湖甩出几个瓶子,然而,砸进泥里的瓶子要么没碎,要么碎了也毫无变化,老者大吃一惊。
但他没有时间震惊,抛开杂念,大骂一声,“你这个走狗!”丢出瓶子直奔面门,试图吸引方锦湖的注意,好再次找到机会逃跑。
一瞬时机,已足够方锦湖追上。
方锦湖躲都没躲,充耳未闻,甩脱马镫,从马上飞扑而下,一刀追上了老者,刀锋压在脖颈,膝盖抵着后心,两人一起重重摔进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