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观主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在飞溅的泥水中, 人影弹身而起,似乎这一次的失败也在老者的计算内。长刀卡进了眼睛无法看穿的泥石缝隙中,再想拔刀, 就要失去追击的机会。老者伴着泥水同时出手, 白光闪现,然而方锦湖完全违背常理地对泥水躲都不躲, 分明可以躲避,却任由匕首刺穿腹部。
他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对方, 在白刃入腹的同时,咔嚓一声,老者左肩被砸上了长刀刀背,方锦湖单手将老者握匕首的手腕折断。
“啊!”
两阵剧痛让老者难以自控地惨叫起来。他低下头,想看是否是自己失手刺空, 这个少年才会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然而少年的灰袍上鲜血痕迹明显, 不似作伪。
“怪物……”他浑身冒着冷汗, 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少年浅琥珀色的眼瞳里, 没有受伤的忍耐,而是嗜血、残忍,半张铁面具挡不住的野兽一般的幽光。
方锦湖充耳未闻,好像身上的伤口并不存在,抬手卸了对方下巴, 拎着老者散乱的发髻迫他抬头。
赫然是逃跑的观主。
方锦湖将他的脸对上车队众人, 似笑非笑,“你们认得他?”
踩着观主的方锦湖像一只咬住猎物咽喉的兽,身下的老者被以扭曲的姿势扭过来,双眼暴突, 嘴巴黑洞洞的,十分吓人,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历经多番坎坷,好不容易回家的青南简氏之前听到“千牛卫”三个字,就差哭出来了。看着兔起鹘落几瞬间就结束的追逃,甚至听对话双方也明显不是跟了一两天,暗恨自己时运不济卷入不该卷的事情,该去拜拜神仙,听到询问,齐齐了个哆嗦,“不、不认得。”
青南简氏的家主简岫扶着破损的马车,努力了几次才松开手站稳,挤出笑脸,“不知是哪位将军当面?此贼该死,若非将军点破,我们一家怕是要被害死!合该谢谢将军才是。郡城已经不远,若将军有闲,可否赏几分薄面,好让我们一家聊表谢意。”
能在距离京城这般近的郡里待着,却半点没沾上祸事,又借时运而起,一跃接手了大半简氏人脉,简岫的见风使舵手段炉火纯青,只可惜遇到了方锦湖。
“他是该死,安阳简家的道观观主,本该之前就归案的。”
方锦湖拎着人斜睨来,凉凉的一句话,让简岫笑容一僵,头皮发麻。他的思路和车队里怯懦些的族人一时间同步了,这倒霉老头,找哪家藏不好,非要来祸害他们!
同姓宗族,同气连枝,为了摆脱安阳简氏的影响,他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再被简家道观观主这么一藏,真是有嘴也要不清了。
简岫深恨自己刚刚做什么要试着拉一拉关系,干巴巴道,“那、那恭喜将军抓捕逃犯归案。”
他没敢提出要先走一步,不然在千牛卫大部队赶来后,指定还得加一顶心虚的帽子。
果然,抓到人没过一刻,不远处就有水花和沉闷马蹄声响起。弱可怜又无助的青南简氏一行想迎上去,抓紧被审问完确认清白后赶紧逃回家,然而一看来人,老老少少歪瓜裂枣,下马直接唤的是“主上”,行走间也没有令行禁止的统一气势,怎么看都不像是禁军,一时心里难免起了鼓。
“干活。”方锦湖没搭理还在原地的青南简氏,吩咐一声,拎着人走远了。
简岫看着迎上自己的约莫十四五的少年人,心中忐忑,“将军,我们——”
“在下怀一。”少年比他们刚刚见到的那位好相处多了,客客气气施礼,“千牛卫的将军们很快会到,劳各位多等一会了。”
简岫心中的疑问,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青南郡附近山丘多,也有些早期凿出来的废弃矿洞零散分布在铁官坊旁,这些都是已经确定没有了矿藏的,大多被猎户占据,作为行脚休憩之处,今日却迎来了新的客人。
除了留下来的怀一,其他人都跟上了方锦湖,刚进山洞躲过雨幕,厮怀秋就摸出了药瓶,“主子,匕首……”
“出去。”方锦湖理都没理,冷白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湿透后显得更黑沉了些的鬓发眼睫显得他整个人阴沉沉的。厮顿时噤声,和其他人互相看看,将药瓶和白布放在干燥的地方,退了出去。
观主被丢到了地上,眯眼看着少年人身上的血色冲淡扩散,他好像完全忘了身上还有一柄利器,绕着人转了两圈。
安静是令人恐惧的,尤其是当不知道自己落到了什么人手上的时候。
当他以为“钟无”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游侠时,道观的根都被挖出来了。
当他以为“钟无”追了他一个月已经放弃的时候,这子像条疯狗一样冒出来死死咬着他不放。
当他以为“钟无”是皇室近卫的时候,钟无又出现了一批明显是江湖人的手下,仿佛只是借了千牛卫的名头。
看不透,想不通。
观主盯着方锦湖的靴子,猜测着什么时候会停下来。抓了人不杀,自然是想撬开他的嘴巴,但只要想交流,若不是齐国的禁军中人,他就有一线生机。
哒、哒、哒,脚步声像在观主心房上,他年过半百,多年后再次面对这样的生死关头,已经疲惫极了,却不能松懈。
方锦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为他装上嘴巴,只是看似随意地问道,“……守一是你儿子对吧?”语气却是笃定的。
“!”观主愣住了。
“嘘,别激动,年纪大了,心中风。”方锦湖的声音里像蘸着蜜,“别吵。你这老头实在讨人嫌,惹了不该惹的人,得给你点苦头吃。”
轻柔而和缓的声音,显然并不在乎时间。轻描淡写的宣告也十分具有江湖气,和禁军的风格半点不搭边。观主听到了门外的击和痛哼声,他熟悉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与徒弟的声音。
外面……是守一!
观主立刻想起刚刚在路上时,看到的新来的那批人带来的一个巨大布袋。紧绷的神经让他忍不住顺着方锦湖的思路走偏了一瞬,是他判断错了吗?
少年压根不算询问他任何事,那他的胜券就全都没了!
他惹上了谁?才让守一遭此横祸?
不,能追他这么久,绝不是为了报复。他守着的秘密是他们不知道的。观主定了定神,挪动在路上被拽脱臼的手臂,在地上蠕动着示意自己有话。
“不必紧张,只是把你的神火粉拿去让守一尝了尝。”方锦湖脚尖踢着观主翻过来,让他清楚地看见自己脸上的恶意,“你也是奉命行事,但可惜,太平公也救不了你儿子。”
“!!”观主眼瞳瞬间收缩,甚至不能自已地显出惊讶来。
方锦湖捕捉到了他的反应,眼睛微弯,看似是在笑,眼中却酝酿着剧烈的风暴,“要怪,就怪你无能吧。”
洞外的痛苦哭声继续,痛哼中混入了惨叫呜咽,观主何曾听过守一这般痛苦,眼眶泛红,“呜呜!”
“嗯?心疼啊。别急,心疼完,就轮到你了。”
方锦湖笑吟吟地看着他,观主摆动头,咚咚撞上地面,“呜呜!”
“好吧,别吵。”方锦湖蹲下来为他装上下巴,观主刚想话,就感到腿骨一痛,惨叫脱口而出。
他满身冷汗仰头看着少年人,刚刚踩断了他一条腿的方锦湖跨步踩在他另一条腿上,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不话?”
微妙地,观主意识到,要是再像少年所“吵”到他,刚刚的遭遇还会再来一次。
观主语速飞快地出了自己想的话,“你既然知道太平公,就该知道我太平道多么心怀天下,为何还要为齐帝做事,倒行逆施!齐帝残暴,襄王虚伪,你作为寒门游侠,谁会给你活路?只有我们——啊!”
在起太平公和太平道时,他干橘子皮似的老脸上散发出神往,是发自内心地期望方锦湖能回头是岸。
“……吵。”
方锦湖一脚踩断了观主另一条腿,碾了碾,在令人牙酸的骨茬摩擦里,拍了拍手。
洞口外击的闷响突然变大,忍痛声带上了哭腔。方锦湖闲闲听着,一言不发。
太过镇定和无谓的态度,让观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在头昏脑涨中拼命寻找新的保命法子。他不怕,但守一是他唯一的血脉,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什么都知道的,只能希望他惹来的祸事少牵连些儿子。
若是……能把对方拉来,如此武艺,何处不可去得?何愁许多事难办?
抢在方锦湖停手的瞬间,观主连忙道,“你放了我们,你来太平道,我举荐你做祭酒!或者、或者你想当将军……”
在他喊出“祭酒”时,方锦湖仍然没停,观主只好拿出更多的条件,在他的意识里,方锦湖并不需要他的消息,只能拿出更深的秘密。
发觉提到权名利禄时方锦湖停了手,观主心头微松,在方锦湖继续对他下手之前,继续道,“……想要钱、想要不老,我都能帮你!”
“哦?你们太平道,有这般好?你怎么不自己去?”
观主听出了他的兴趣,“你让外面停手!”
“好。”方锦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洞外的惨叫停了,刀贴着他的短腿处划了划,像是催促。
“我尚不是祭酒,也能被简家奉为上宾,郎君如此年少有为,自然步步高升,想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这话半真半假,观主的确曾动了拉拢游侠“钟无”的心,直到被抓住,对这个有着违背常理的一身好武艺的少年人,反而更眼馋了。
武艺好,明底子好,家世差不到哪里去。这从钟无的神秘与交际圈子也能看出来,能拉拢过来,皆大欢喜。只不过……步步高升,也得有命有能力拿到才行。
感觉到压在腿上的刀放松,观主的笑更淡定了些,“老朽不虚言,钟郎君追了几日也累了,我在雍州也有几处……”
一些藏宝的秘密被亲口出,用来交换活路。观主正许诺着利益,夹杂着灌输一些太平道的远大理想、天下太平,就被方锦湖断,“既然要太平,为何还要让疫病入雍?那一处藏宝在鸣水,鸣水如今瘟疫蔓延,你是要害我不成?”
他好像是心生怀疑,担心去取名画时染了疫,才有此一问,但对疫病与观主有关十分笃定,更是坐实了之前的全部消息都知道,这部分的可信。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观主背后落下汗来,声音却响亮,颇有几分传道的气势,“明人不暗话,钟郎定出身大族,晓得这是为了更好的天下必要的牺牲!富贵无忧,天下太平,也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他自觉已经拉拢了方锦湖,得慷慨激昂。
方锦湖脸色一冷,危险地眯起眼,断他,“我不配么?还是……你在骗我?”
观主听着洞外痛苦喘息,连连摇头,“不不,钟郎君如何与旁人去比?当真是在鸣水,若钟兄弟肯入我太平,我自当保你平安。”他忍耐着疼痛,撑出底气十足的模样,只是如今浑身狼狈,与以前的仙风道骨姿态的可信力度相差甚远。
“这样吧,既然你不信,我可以配两种药,一种药包捂鼻防疫,一种内服可解患病五日内之毒……”观主为了取信于方锦湖,将药方了一遍,神色诚恳至极,“我父子性命在你手,自是不会害你。”
“如此,我就放心了。”方锦湖弯起一个温柔的笑,观主也跟着笑起来,却猛地感到腿部剧痛。
方锦湖手下毫不留情地断了观主的腿骨,在观主惨叫之前,咔哒一下又卸了他的下巴。
观主倒在地上,双眼圆瞪,方锦湖劈晕了他,转身向外走去。在洞口附近看到药瓶,方锦湖才恍然想起身上的不对。
拔掉匕首,扯了衣裳,拿水囊随便冲了冲泛白的创口,糊上药粉,涌出的血将药粉冲开,他不耐地压住穴道,重洒了药粉,缠紧。手法粗暴到好像伤口并没有长在自己身上。
洞外还下着雨,追着方锦湖来的几人散在四周,在痛哼声和雨声的遮掩下,声聊着。
“真没想到,咱们这些人,还有帮大理寺和禁军查案的一天。”
“那可不是?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他们追不上的人,咱们消息灵通这不就抓到了?”
“你们,主上这是归了官府还是……主上出来了!”
被排除在议论之外的守一,作为半个俘虏,蹲在麻袋里双手被缚,叫声凄惨,但浑身上下没有伤口,只是眼睛发红。他第一个发现了方锦湖的出现,让只在警戒周围的下属都围了过来。
“主上。”怀秋先一步迎上来,“还是重包扎一下吧?”
方锦湖推开他。
“你居然这次没骗我。”守一吸了口气,直到现在,守一还在混乱于师父与父亲的突然重合,以及自己好不容易建设好的师父一辈全是坏人的形象,居然还能更坏一点。他有些别扭地关切道,“但千牛卫不是要在范围内审案,你这样……”不择手段四个字他没好意思,也自觉没有立场。
方锦湖挑眉,笑中带着诡异,“我们,是千牛卫么?”
光头宝善哈哈一笑,“千牛卫没抓到的,我们可是抓到了!”
“师、观……”守一连着换了几个称呼都觉得怪异,干脆含糊道,“他给的药方怕是真真假假,你可千万别真信了。”
要不是因为鸣水疫病拖不得了,他也不会被通,来一起骗师父。虽然……师父的确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是为人徒为人子。但也正是因为拖不得了,他才担心方锦湖一时过分激动,中了心思复杂的观主暗算,忍不住就要泼凉水。
方锦湖蘸着观主的血,将两张方子默了出来,听见守一的话,“莫非你会直接用?”
守一一噎。
“你、你不会痛吗?”守一看着方锦湖已经晕开大片血色的灰衣,叫住了翻身上马的方锦湖,方锦湖的声音飘在雨中,马已经跑远了。
“废话真多。”
在千牛卫到来之前,山洞里已经空无一人。官道上听着遥远传来的惨叫瑟瑟发抖的青阳简氏一家,看着重新出现的方锦湖,眼皮狂跳。
被拎在少年手里的干瘦老头已经半身淋血,昏死过去,可以想见是经过了怎样残酷的折磨。而其他人,早已无影无踪。
迎面而来的马声阵阵,为首一人正是陈关。方锦湖催马上前,像丢包袱一样将昏迷的观主丢在地上,又回头点了点停在官道上的马车,“青阳简氏,人之前藏在他们车上,不过抓到后还算配合,就交给你们慢慢审了。”
简岫眼前一黑,赶紧上来解释,但闻着雨中的血腥味,腿都开始发软,半天也没走到近前。
陈关扫了眼方锦湖,“你不随我们一起回去?伤总要治一下的。”
他愈发看不懂这个方女史。随着方锦湖要了几处眼线消息追查观主踪迹,原本想着虽然叫他们听方锦湖的,但恐怕也得他带人做事,没想到最后方锦湖单人单骑,硬是做完了所有的事,他还真成了殿下的“辅助”了。
方锦湖听到“伤”竟是笑了一下,勒住马缰没有直接跑开甩其他人一身泥点子,简短道,“先走一步。”
一人一马,如离弦之箭般弹出,陈关明白他要赶去哪里,一时心生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