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 出城(二更) 如今我们度过了灾祸,便……
沧江关擒获叛军的事, 在审问后百里加急传信回京,信使的快马还在路上的时候,鸣水城解禁的日子便随着破晓太阳初升, 悄悄来临了。
春雨细细, 从昨天傍晚开始下雨,等到天亮雨却停了。城中等待解禁的百姓们, 已经在城门前排队站好,忽然感觉细雨停了, 关于“天公作美”和“天也要让襄王殿下顺利离开”的议论声,不知不觉就在人群中传递开来。
在他们身旁,是已经谢绝外客的两间客店。喜儿还不出话,但好在保下了一条命还能写字对话。这位掌柜准备大刀阔斧地重新装修,人都招好了, 就等城池解封,好赶在下一批客商来前理好住处。
一场外来的疫病并没有击垮她, 也似乎不曾留下阴影, 甚至还与尚留在城中的客商们关系更近了一步。客店虽不再招待人, 但原本住在里面的客商们与女掌柜可以以笔代言,对话进行得很顺利,至少在患病时还心怀忧虑的客商们,如今已经琢磨起了新的生意。
除了货物已经找好买家或者急着回家的客商套好了车,就等开城离开, 其他人与喜儿谈起新的生意, 干脆再住几天。不过不管是走是留,一个个都支撑着满脸病容还在恢复的身体,站在客店门前,等待着襄王前来解禁。
城中三分之一的人都是死里逃生, 剩下的也是感受过侥幸躲过和死亡阴影的,只是光看脸上神色,半点看不出惶惶然,反倒期待与高兴更多些,眼睛明亮,好像死去的不过是过去的日子,新的生活将随着城门开启到来。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是城中官员,以乔县令为首,江乐山卸任县令尚未走马上任新职位,落后乔县令一步站着,旁边是秦思带着医官,县学的学官们别别扭扭站成两派,再往后则是差役和军卒。
前方的两位县令穿着官袍,板正漂亮,只要忽略掉江乐山旁边乔县令扶着他的手,完全可以一声意气风发。而后面的差役和军卒们身上的衣袍,制式就普通些了,但也洗得干干净净,连衣领都像是了浆的,格外显精气神。
“这件是我家洗的。”
“喏,那里还有我亲手缝的印子……”
“嗳,年轻人穿着就是精神!我都想回去劝劝家里孩子考差官了。”
差役和军卒们呈一个包围圈,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努力展示着自己的英武,百姓们的声夸赞不停传到他们耳中,让人耳朵都红了。
鸣水县的差役们向来是贯彻江乐山的教导,为百姓做事的,但之前还有些隔膜,经过一起历灾,原本年纪不大的一部分人,简直是在被百姓们当成子侄看。这个夸一句好看,那个炫耀一下自己的手艺多漂亮,站在城门前等待薛瑜到来的时间,并不压抑,反倒充满了轻快的笑意。
在城池的另一边,薛瑜住了十几天的院,已经收拾干净。自从方锦湖入城,守在城外不远自行隔离的另外十几个侍卫也进了城,六个染病初愈的侍卫和他们站在一起,简直就像是被克扣了伙食的可怜。
薛瑜回头看了看屋子,药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封城的十几天里她先是忙着立威,又要干活做事,后面直接被病痛撂倒,直到治好后,才有了时间不至于早出晚归,好好看看这间院。
“殿下,吉时到了!”
眼巴巴守在县衙里算时间的差役跑过来,请薛瑜出发去城门。
薛瑜对其他人招了招手,牵过魏卫河手中的照夜白,“走吧,该回去了。”
由于提前通知过是哪侧城门开启,鸣水城中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客店那边的城门处,街道上临时搭建的竹棚和火堆都被收拾干净了,仔细看能发现路面上留下了不少焦黑或是凹陷印子,要等乔县令接手后继续建设。但起码一眼望去,鸣水城已经恢复了爆发疫病前的漂亮模样。
前方人群挤挤挨挨,并不肃穆,甚至称得上热闹,七嘴八舌地着什么,马蹄声传过去,起初是最后方列队的差役们发现回头,带动前方的百姓回头让路,后来声音越来越统一。
“襄王殿下!襄王殿下!”
少年人身骑白马,长发高束,精神又漂亮,不像后来他们看到的疲倦与病弱。有人被唤起了记忆,想起之前襄王带人回城,下令封城时的严厉锋芒。也有人想起的是那天血溅三尺,只襄王一人仿佛卓立世外。
留在客店门前等待开城的客商,瞟见马鞍旁看上去像一把普通木剑的长剑,一时有些头皮发麻,目光往城门前转了一圈,隐隐还能闻到血腥和烧成飞灰的骨灰味。
不过他们在薛瑜脸上没有找到冰冷,反倒一直是温暖的笑意,倒让人想起了之前流传甚广的襄王脾气温和宽厚的消息。
但怕的人到底是少数,绝大多数人看着薛瑜带着侍卫和女官们骑马靠近,心中想起的都是十几天来的点点滴滴。
守城门的襄王、派人送米粮重新规划每处分配的襄王、送来红绫的襄王、让最好的医官留在最需要他们的地方的襄王、病得昏昏沉沉还想着要让他们看到她没有背诺抛弃所有人的襄王……
他们都清楚,若没有襄王在,他们很可能就坚持不下来了。
县学学官们看着白马上的少年人,在一波波呼唤襄王的声浪中,眼眶都湿润了。分明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比他们中最的还要年纪,却做到了许多大人都不敢做的事,让他们依赖又敬佩。
什么叫民为贵?在她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学习的圣人言语的具象。
呼喊襄王的声音里除了热烈,还有感激与仰慕,薛瑜骑马走入人群自发分出的通道,对四周颔首微笑,脸上却有些发烫。
她是为了生活要有点仪式感,安排了个解封仪式把人都叫来了,但突然开始叫她,是什么情况?
薛瑜看着两边的百姓,落后她半个身位的方锦湖却像四周百姓军民一样,也看着她。来自四面八方的灼热目光太多,薛瑜没有注意到来自身边的视线,方锦湖看着脸颊泛起浅红,面对赞誉有些羞赧的少女,只觉得这条路他愿意一直走下去。
少女知道自己的重要,却不知道在旁人眼中,她仿佛会发光。
路不长,薛瑜撑着高大上气质走完了,带人在城门前站定,照夜白听话地转了个弯,带着薛瑜面对众人。
“各位,自封城后已过十二天,年有十二月,是为轮回枯荣,如今我们度过了灾祸,便是新的开始。”
随着她开口,刚刚还兴奋叫着薛瑜的声音逐渐了,静静听着。
虽然薛瑜不信神鬼,甚至还让游医队们去大力破除迷信和靠江湖把戏招摇撞骗的事,但有些时候借助现有的蒙昧迷信思想,话办事还是很管用的。
“人都想平安一生,但人生总会遇到许多道坎,过去了,就是升官发财吃饱喝足的好运道,这次疫病也是一样。虽然有一些鬼祟之人恶意害人,让大家饱受辛苦,但只要肯努力、好好做事,明日总会更好,你们是不是?”
天灾与天罚基本绑定,与其等其他人来拿这件事攻讦,不如直接出来,先一步在经历者们心中留下“这是一场考验”的印象,有了先入为主,其他都好。这也得亏县学学官们被薛瑜恐吓过一次,她什么都不敢反驳,不然现在跳得最高的就该是饱读史书经籍的他们了。
不懂蒙昧者多,懂的人不敢话,剩下的还都是薛瑜这边的,在薛瑜提出“风雨过后美好人生”的理论后,人们习惯性地会选择相信对自己有利的答案。
有人会觉得自己以后一定过不好吗?不会的,尤其是对于刚经过这样大劫的鸣水城中人,只会希望未来平平安安。
更何况还有薛瑜安排的佃户就业、仆从跳槽、游侠改行收编等等方向,实话,起码现在人人面前都有一条康庄大道。
于是,本就有着一定威信的薛瑜的话被毫无怀疑地相信了。喃喃声四起,欣喜者有之,期待者有之。
眼看气氛调整得差不多,薛瑜扬声道,“本王过,一人未愈,则一日我与诸位皆不出鸣水。很高兴,今天我能向大家宣布,鸣水疫病已除。开城门!”
“开——城——门——”
站在城门旁和城墙上的军卒,重复薛瑜最后一句话,城门在操控下缓缓开一条缝隙,站在最前方的百姓踮脚看向外面。
也许是之前射杀的威慑留在了所有人心中,没有人第一时间动,而是眼巴巴看着薛瑜,眼眶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
薛瑜看着激动又有些怯的百姓,目光柔软下来,“城外,葬了因时疫而亡的病患。在坟前,本王立了碑,今日诸位与本王一同出城,可愿随我一起去祭拜一番?不强求,出了城,愿意祭拜的随我祭拜,想赶路回家的,也快些回去吧,这么多天,家里人一定等急了。”
她没有等其他人回应,一马当先走在前方,侍卫们拱卫着她出城,马蹄声哒哒轻响。马没有跑起来,走得不快,紧随其后的就是两个县令。
站在后面等待出城的百姓们红着眼睛,一步一步走到了城门下,跨出城门的那一刻,几乎所有走在最前方的人都顿了一下。
泪水夺眶而出,甚至有人直接跪倒在地,攥了把城门边的土,嚎啕大哭起来。甚至有人哭得喘不上气,恨不得将所有的不安全都倾泻而出。
他们在城中的确建立了对未来的期待,甚至由于鸣水城飞快重整的秩序,其实也没有吃太大的苦头,生病的人配合治疗,没病的人努力贡献自己的力量,盼望着城门重开。但就算每天都对人笑着,心里的恐惧还是存在的。
出城成为了一种标记,标志着噩梦结束。
初升的阳光轻柔地洒在所有人身上,薛瑜没有回头,在走出一段路后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侍卫,步行前往过去焚烧尸体的大坑。如今埋了土,立了碑,就算骨灰分开收集交给了相熟的人,还有更多的飞灰永远留在了坑底。
薛瑜给了他们回家的机会,也给了他们该有的纪念。
薛瑜上前扯下碑上盖着的白麻布,正面是江乐山醒后和乔县令与学官们商量下,一同撰写的《鸣水救疫兼悼逝者》,背面则是逝者与做出贡献的所有人的名字。
她接过侍卫们带来的之前尝试蒸馏提纯的那坛酒,竹杯斜点,在坟前洒下清酒,反复三下,以酒为祭。
回头时,薛瑜看到背后跟来的黑压压一片人,所有人都跟着她走到了碑前,有人还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果子,看上去是要做祭品的。
薛瑜笑了起来,让开位置,站在旁边这时才有闲暇仔细去看连日忙碌赶工刻出来的碑文。
前面是记录这次抗疫的经历,以及可以参考的办法,后面的悼念死亡和感念做出贡献的人,并且明具体名字刻在后面,此碑立于魂灵长眠之所。
由于江乐山等人的阻拦,她没见到这个文章,但当时的写作结构还是她画的重点,基于对文人们的信任,薛瑜也没强求,此时一看,雕工精湛,碑石漂亮,文采斐然,还十分有纪念教学价值,若有机会流传到后世,起码也是个镇馆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