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灾星 恳请襄王殿下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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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略扫过碑文后, 薛瑜就发现了不对,怎么“襄王”二字提得如此频繁?仔细一看,竟是从头到尾的功绩里都夸过她, 看上去好像她有三头六臂, 能够力挽狂澜,其他人只是来下手的似的。

    薛瑜没那么厚脸皮, 脸烫得已经快要去煮鸡蛋了,迅速思考起了重新刻碑的可行性。正好看到江乐山出来, 她扬声叫住人,绕开祭拜后擦着眼泪离开,对他们不住着感谢的百姓们,一行人往远处走去。

    这次疫病严格来,也有江乐山这个县令管理失职的原因, 后来只能算将功抵过,因此除了皇帝单独传来的那封信外, 京中来的旨意只是传薛瑜一人回京, 回禀作为钦差镇守鸣水的经历, 顺便接受嘉奖。

    但江乐山没在意这个,昨日起时还笑着谢了陛下的体谅,能不用两边跑,还能亲眼看着县学开学。他病得比薛瑜重,身体底子也差, 恢复得慢, 薛瑜现在行动自如,只是有些虚,他连走动快了都要牵动胸腔疼痛,被扶着颤巍巍走出来, 活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

    “殿下莫非是受了寒,怎么脸色这般红?”

    薛瑜还没开口问江乐山碑文的事,就被他的问题堵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脸,干咳一声,“无事。那碑……”

    江乐山含笑望来,“皆肺腑之言,依殿下所述内容所写。只是时间仓促,没有运来更好的石头,让殿下受委屈了。”

    他一本正经的态度,倒让薛瑜反思起了自己是不是太过题大做。碑文夸是夸了,但也按她的要求写清楚了所有人的贡献,她因为写文章头秃把事情丢给了别人去办,人家写出来了她还要挑刺,也太讨人厌了吧?写都写了,再去改反倒兴师动众,不如……就这样吧。

    薛瑜顿了片刻,找到了新的话题,迅速将这个问题岔开,“乐山今天气色不错,看来明日就能不靠搀扶,等过几天正好养好了随我上路。明日看过县学的事,你也要回家探亲了吧?”

    谁也没有戳破她这个生硬的转折,扶着江乐山的乔县令在话题开始后,借县里还有杂事要处理,向薛瑜告退,江乐山借着旁边侍卫的力道站稳,抚了抚胸口,笑道,“是啊,劫后余生,自然是要回家让阿娘看看好安心的。”

    春天的微风温柔,拂过人们脸颊,江乐山偏头回望来处,开启另一边城门的声音吱呀呀传出很远。

    他道:“出来不怕您笑话,臣那时起不来身,都想好了若死在城中,该托谁为我传出遗书。如今劫后余生,每日梦醒还如坠梦中,甚至想去改个名字,好让鬼差勾走了一次魂魄,留下新的我。”

    “你竟也信这些。”薛瑜一时失笑,“想改成什么名字?”

    名字大多来自长辈赐予,不过江乐山能改名换姓一次,再改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

    “改善为鸣,鸣水的鸣。”江乐山笑意舒展,“以后兴许还能有人记得,我从鸣水而来呢。”

    薛瑜早就知晓,江乐山,字乐山,名善,而这个善字,代表的其实是他生父的姓氏单。这是仇恨,也是提醒。没想到遇到鸣水疫病,竟能让他生出改名的念头。

    ……等等。

    薛瑜心中微动,问道,“如今一切重回正轨,我不禁会想,若当初没有及时封城,或是疫病没有控制住,又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江乐山笑容淡了些,轻叹一声,“约莫会绝望吧。有时候不到绝境,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臣很庆幸,疫病出现前一段时间,阿娘随着后父去附近村中寻新的猪崽,一直住在村里猪舍那边,不在城中。臣年纪尚轻,病了也好恢复,她却不一样。”

    “都过去了,不这个了。”薛瑜眼看他情绪低落下来,连忙断。

    江乐山的忧郁只出现了一瞬,话题很快跑到了即将开学的县学上面,夸奖乔县令的稳重和学官们的聪明,一字一句都是对鸣水的蓝图描画。

    薛瑜听着他的声音,思绪却飘远了。

    她也是刚刚才想起,原书中攻黎国后不久,书中的方锦湖手下多了一员能人。他名为李鸣,容颜尽毁,精于计算,在大军出征的粮草兵械调动上,是一名几近完美的后勤官。只是名声不太好,对士族敌意很重,借着从军时留下的信任,不仗的时候就职大理寺,插手过许多士族案件,在审讯时是一等一的酷吏。

    江乐山的母亲,正是姓李。

    薛瑜猜不到被封城后死亡殆尽的整座城池里,江乐山会是如何活下来的,也无法证明书中李鸣就是他。但以江乐山处理内政的能力,在书中方锦湖上位后需要人才的情况下销声匿迹,其实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手段残酷的审讯者与复仇者,与现在站在她面前,虽然病怏怏但眼睛明亮,充满欣欣向荣期待的江乐山,若非名姓上的相似,薛瑜怎么也联想不到一处。

    比起受尽痛苦,还是在阳光下行走更快乐吧?

    江乐山注意到薛瑜有些奇怪的眼神,一时间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母亲的眼睛,他很快把这个大逆不道的联想按了下去,对薛瑜施礼,“臣便送到这里。祝殿下回京,一路平安。”

    薛瑜回了一礼,“过几天,本王回来带你去东荆。”

    江乐山单手扶住城墙的墙面,笑起来。旁边跟了一路的秦思也施礼告别,与江乐山不同,秦思则是被冯医正和瓶瓶罐罐们留下了。等完全收拾好培养瓶,他才能带着太医署调出来的医师,和用完的书籍药材套车返回。

    不过与他挑破了秘密后,薛瑜面对已经扛上侍卫马背的十几个药包包袱,总觉得秦思跟不跟她一起回去也没差。

    太平道的消息还没有传入城中,之前考虑到疫病也可以控制这个消息,会让人绝望,薛瑜也就一直压住没放出来。有了治愈的前提印象在,等百姓各自归家,比起恐惧,大概更多的会是对太平道搞事的恨意。

    这也是薛瑜希望看到的。

    而在鸣水城开放后,迎来种种探时,经历过疫病锻炼的成熟医师们会是最佳选择,不管是宣扬新的疫病防治方案,还是预防还有人要坑鸣水,都很好用。

    和江乐山一路闲聊,从一处城门绕路走到了另一处,官道上之前离开的百姓走出的烟尘还浮在空中,薛瑜翻身上马,对两人摆摆手,“回去吧。”

    “殿下!”一个微哑的少年嗓音响起,薛瑜回头,看到杨九和被丫头半抱着的喜儿,刚刚走到城门前。他们从街尾走过来,应是废了不少功夫,喜儿发白的脸上遍布汗水,显然是急急赶路所致。

    “不是叫你别来了,好好养病吗?”薛瑜有些无奈,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看喜儿喉咙上糊着的白布。

    白布下是糊着养伤的青霉和缝好的咽喉,别人更多是医术超群抢救下来,但喜儿能撑这么久,在现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动了手术还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与命相比,喉咙受损和注定留疤的未来,也算不了什么了。也许,这就是信念的力量吧。

    喜儿从怀里掏出两沓纸,对薛瑜晃了晃,作势要跪倒,就被她扶了起来。喜儿展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殿下所赠太过贵重,奴不敢收下,恳请殿下收回”。

    “那算什么贵重的,做菜而已。你的客店能开好,能教出来更多的人会做这些齐国菜,留下名声和客商们的喜爱才重要。”

    薛瑜是真这样想的。垃圾系统抽奖抽出了不少菜谱,简直是离谱妈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她又没兴趣自己去做厨神,当然是交到更熟悉这些操作,能够利益最大化的人手里。

    之前拿到铁锅后,靠一些描述喜儿就能做出客商们念念不忘的齐国美食,有系统出品的菜谱在,她觉得就可以考虑不仅响鸣水城住宿的名声,还能传扬一下齐国传统特色菜的名声。

    什么时候的传统?当然是自她给了喜儿之后就有的传统。

    喜儿呜咽着试图话,又想跪下谢恩,薛瑜不想再纠缠,表明了态度,就调转马头,“在鸣水好好干,齐国菜可得靠你带人发扬光大。”

    被感谢追到逃跑,大概只有薛瑜一人,回头看到喜儿等人还在目送,只好坐正了身子,端起气势继续向前。喜儿能下地走这么远,明恢复得还不错,薛瑜心情好,想起垃圾系统抽奖也没那么生气了,顺手点开了界面。

    “当前奖池一等奖:炒茶法;二等奖:噩梦之源(使用效果:50%可能出现好感度降低,50%可能出现好感度上升,升降幅度1-10);三等奖:2天生存时间。”

    采茶时间将近,一等奖简直是瞌睡来了送上的枕头。

    薛瑜哼了一声。

    她病重受罪的时候,抽奖直接什么生存时间都抽不到,也压根没有任何有用的奖品,除了菜谱就是好感度道具。现在事情解决了,新刷新出来的一等奖和三等奖,怎么看怎么像是讨好。

    抽奖转盘前的人似乎瘦了一些,显得圆眼睛格外的大,有些可怜巴巴,望过来让薛瑜想骂系统都提不起火气了。

    她现在不缺抽奖次数,随便投了一个十连,一等奖和三等奖毫无悬念地跳了出来,系统播报出的欢呼和礼花声音和以往一样,薛瑜兴趣缺缺地关了面板。

    城门前几人目送着薛瑜远去,直到人影消失在远方,才结伴回城。薛瑜一路纵马向前,直到拐过一个弯,不心呛了一口风,身边的人才从沉默中恢复过来。

    薛瑜接过方锦湖递来的水囊,喝了两口,将水囊扔回去,笑道,“怎么水里没有放盐?”以方锦湖拿来的点心的咸度,她还以为水里也会放盐的。

    方锦湖被莫名其妙的问题询问,露出了一瞬茫然,那双凤眼在脸颊愈发瘦削后显得格外慑人,配合无辜的神色,明知这是装模作样,在知道美人皮下是什么凶兽的时候,做出这样的神态,反倒让人更想要撩拨他。

    薛瑜没等他回答,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握了握马鞍边的剑柄,还是有些手痒。

    她想起了那枝桃花,后来想想,鸣水城附近压根没有桃林,只有京城郊外另一个方向,之前去踏青的地方才有一片桃树。春日桃花初绽,不定那还是第一枝开花的桃花,却被她轻易无视了。

    军校校长陈安被她丢去了东荆,除了冯医正带着医学生们回来,其他人这会大概已经到了东荆城。陈安教了十年的学生们,自从孤独园不再需要家长和大孩子太多看顾后,乐意从军的去投军了,对读书有兴趣的继续读书,想四处跑跑赚钱的,梁州和益州郡加上牛力带走去往楚国的商队,从商之路已经铺平,反正怎么看,也不会是全员军事苗子了。

    秦思超群的医术解决了疫病,虽然总觉得越来越苦的药是秦思的怨念具象化,但有人调养,有医生做后盾,安心感直线上涨。

    江乐山不必,京中天工坊唐大匠合作过几次后,更是恨不得让她入股天工坊。似乎三算两算,书中方锦湖手里不错的工具人都不知不觉跑了过来。

    原本该留在京城许久的谢、王、石勒三人四散,陈关没有带回来相关消息,若谢王中有人与太平公相关,跑走也正常。以前啥都没有,在意好感值的时候,她还想过搞好关系,薅方锦湖身边工具人的羊毛,现在被薅的却成了方锦湖。

    倒真成了可怜似的。

    升职加薪得跟上,等到了东荆城,荆州那么大地盘,也够方锦湖去折腾了。好老板薛瑜如是想。

    薛瑜在心里盘算了一圈可以利用的人手,人才再多也不嫌多,更别这才几个人。只可惜主线偏移后,系统关闭了阅读原书的功能,她只来得及默写下来还记得的部分大事和人,不然找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到东荆后,以东荆地势天然要面向三国,加上荆州的位置所需,有了陈安和江乐山,她其实还缺一个熟悉草原的人。石勒燕山倒是熟悉草原,如果考虑原书中的时间线,大约要到明年后他才会忙碌起来。

    那时金帐汗国老可汗死亡,接受过大量汉化教育的石勒燕山带兵杀出血路,扶持王子上位。但是指望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人,看在几面相交的份上过来帮忙,那完全是做梦。

    薛瑜一顿,默默提醒自己要将狼王死亡这件事纳入规划范围内。

    四国统治者如今是黎国皇帝年纪最大,其后才是老可汗,然后是皇帝,最后是上位没多久的楚国皇帝。

    金黎齐三国皇帝全都是马上征战多年,薛泰相较而言可以占了祖辈的便宜,只年少时带兵征战,此后就是太子死亡那场战役,但饶是如此,身上暗伤也不少,她刚穿越来的时候皇帝就差点因为暗伤发作,一路狂奔到病死结局。

    老可汗不是征战最多的,也不是年纪最大的,偏偏死的最早,让人感觉十分蹊跷。他的死活其实薛瑜并不在意,但比起死后迎来石勒燕山这么一个锐意进取的对手,还不如留着年迈的老人,让他们自己内斗。失去管束或是夺权失败南下攻击的各个北方部族,可以成为南边齐黎两国的威胁,但利用好了,也能争取到发展时机。

    左右都要发展商队,介入草原动向,到时候可以考虑送医生过去治病,搅搅混水。

    草原贵族们争权夺利,但草原的人口也是人口。送去汉化的绸缎瓷器,买回来盐牛马人,作为只能靠着梁州井盐和外贩盐的齐国,薛瑜觉得这笔生意还挺不错。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不考虑开战的话,去往草原的商路不通,她也没有能在草原上横行的人手。

    眼下能回忆起来,还能截胡的,大概只有一个书中是石勒燕山游历回国后捡回去的少年,后来成为了金帐汗国摄政王手下恶犬的万俟白。

    但这人在哪,薛瑜也不清楚。她骑马慢慢向前走着,点开了系统面板,剧情查看的功能依旧无法使用。

    “唉。”

    “殿下因何叹息?”方锦湖的声音断了薛瑜游离的思绪,她胡乱找了个理由,“我在想,回去会挨几顿。”

    她倒也想过这件事,以皇帝正式传信过来的催促看,一顿是肯定免不了的。

    “你又不能替我挨,多嘴询问什么?”

    话出口她才觉得语气有些冲,薛瑜意识到自己将被系统故意设绊子的不快,转移到了他身上。但再解释又有些突兀,干脆拍马向前,将方锦湖丢在后面。

    魏卫河领着侍卫们从方锦湖马身旁穿过,紧紧跟着薛瑜,他不像陈关,还会多问几句薛瑜的事,服从命令和守卫薛瑜,就是他的全部。

    方锦湖独自落在后面,过了片刻,薛瑜想好措辞回头时,本以为会看到他阴沉不快的神色,却对上了他清亮的双眼。浅琥珀色的眼瞳中似有碎金跃动,漂亮极了。唇角微翘,手按在唇边,他似乎在努力压下翘起的唇角,但还是失败了。

    ……有什么好笑的?薛瑜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在别人看来该是无缘无故凶了下属,而非大力夸奖,对方锦湖的表现就更诧异了。

    所以,神经病的想法你别猜,猜也猜不透。

    “刚刚发脾气是我不对,别放在心上。”薛瑜解释一句,见方锦湖收了笑,转而硬邦邦催促道,“方锦湖,还要赶路,快跟上。”

    “是。”

    不知是不是薛瑜的错觉,她总感觉方锦湖声音轻快,像是更愉快了些。

    往京城去的这条路,急速赶路的话需要大半个白天,一般速度则需要整个白天才能入京。队伍里七个人都是重病初愈,薛瑜没有急着赶路,过一会就停一下,走起来还算安逸,只是不时被风呛得咳嗽几声,还被魏卫河询问了几次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远方鸣水湖波光粼粼,绕过一段山路,走在前面防备意外的魏卫河看到对面沉默的大批骑士,猛地后退,“保护殿下!”

    弦声阵阵,魏卫河后撤够快,躲过了第一轮箭雨,奔马声如雷震响,在侍卫们将薛瑜围在中间的同时,山路后方的骑士们奔出,将二十人围在中间。放眼望去,骑士们密密麻麻,皆披皮甲持刀兵,竟有上千人之多。

    方锦湖一把握住长刀刀柄,却被薛瑜单手按住手腕,推了回去。魏卫河等人皆抽刀而出,护在薛瑜四周,看着对面又是惊讶又是愤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薛瑜却很镇定,抬手掩住咳嗽,苍白着脸望向对面,微微勾唇,“钟侯怎么在此?好山好水,春风宜人,可是带着门客们出来踏青游玩?”

    对面虽有甲胄却无令行禁止的气势的骑士们,看着薛瑜像看见了一个怪胎。论起睁眼瞎话,这位殿下绝对是首屈一指。

    不过……如此穷途末路,竟也敢在钟家家主痛脚上狠踩,莫非,是有什么依仗?

    听到“侯”字,钟大眉梢微动,原本挂着笑的脸色冷下,盯着薛瑜,“不必装疯卖傻。灾星祸国,妖邪降世,为我大齐国祚着想,臣特来恳请襄王殿下赴死。”

    口中恳求,面上冷漠,甚至连样子也不肯装,钟大高坐马上,像是笃定了薛瑜会死在这里。

    在他身后,部曲们抽刀搭弓,寒芒如星。